......箱內有小曼私人日記二本,也有誌摩英文日記二三本,他既然說過不要隨便給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代存......胡適都拿走了,但在他的日記上,仍寫誌摩有二本日記存淩叔華處。......這冤枉足足放在我身上,四五十年。
淩叔華推斷,胡適拿到所有資料後,在日記中寫淩叔華尚存著兩本,是為了保護林徽因,因為當時"徐誌摩遇難後,輿論對林徽因有過不小的壓力"。
陸小曼身在上海,並不清楚北京發生的一切,但她知道徐誌摩有隻裝日記的"八寶箱"。後來求胡適給她,胡適不願意,出了一筆錢說買斷版稅,多年後陸小曼還念念不忘:"其他日記倒還有幾本,可惜不在我處,別人不肯拿出來,我也沒有辦法。"陸小曼的這一腔怨氣是衝著淩叔華發的,她根本不知道日記已經轉到林徽因手中。
在"八寶箱"事件中,林徽因完勝,淩叔華無奈,陸小曼最可憐。
《康橋日記》涉及林徽因本人的私生活,她不願意落人其他人手中,其心情可以理解。但淩叔華是受徐誌摩委托,"依照這些資料來做傳記",也有可以不給的道理。至於為何日記中少了一部分,淩叔華沒必要故意藏著,很有可能是陸小曼曾看見燒了。徐誌摩曾給林徽因寫信說"有些日記書信,被小曼燒了"--很難確定這被燒的部分有沒有林徽因想看的那幾頁。林徽因率性強勢,淩叔華嫻靜溫柔,兩者相碰,輸家必定是淩叔華,淩叔華後來歎息:"此事以後希望能如一朵烏雲飛過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則怎樣對得住那個愛和諧的長眼人(徐誌摩)"!雖然此事讓淩叔華一度對胡適很不滿,後來二人還是言和。淩叔華一直關心著陸小曼,給胡適寫信道:"她的過去使大家不滿的,我覺得不是罪惡,乃是習慣與環境。蓮花葉梗上有一層薄刺,方不染汙泥,若使梅菊放在泥塘裏,包管亦變成泥豬,那些清雅的號,絕不會落到他們頭上來。"徐誌摩去世後,陸小曼的衣食來源幾近斷絕,多虧淩叔華從中溝通,徐父才答應給些資助。
·躲不開的崇拜者·
陳西瀅與淩叔華得女小瀅後,武漢大學新校址在東湖之畔的珞珈山落成,夫妻二人移居東湖邊的"雙佳樓"。湖光山色,賞心悅目,與袁昌英、蘇雪林書畫往來,自是愜意,淩叔華的心境漸漸開朗,生活圈子也逐漸開闊,她在給胡適的信中說:"這兩三年我腳沒有停過,我的耳目不在城裏在鄉裏,我比我們的朋友多認識一些真的中國人,他們是平凡窮困的人。"無論合潮流與否,文學界始終未曾輕視淩叔華。陳西瀅擔任武大文學院院長時,恪守西方規矩不讓自己的妻子擔任教授,淩叔華很煩,1935年2月,《武漢日報》社聘請淩叔華創辦《現代文芝》副刊,淩欣然應約,在發刊詞中寫道:"若其讓文化永落人後,豈非像蠟製人體模型一樣,雖然具有美麗的軀殼而缺少靈魂嗎?......我們把這片沙漠造成錦天繡地的樂園吧。"
《現代文藝》風格清麗,沈從文、朱光潛、朱湘、卞之琳、胡適、戴望舒等人均為其撰稿--僅僅看這些大腕的名字,不難判斷其辦刊宗旨。
陳小瀅回憶:那時候母親仍然繼續著她的文學創作,對女性問題的關注,一直是母親寫作的要旨。所以她的小說一直被視為"閨秀文學"的範疇,在那個一要救亡,二要革命的時代,顯得格格不入。她的好朋友蘇雪林曾經寫文章為她辯護:"她現在文壇的聲譽反不如那些毫無實學隻以善喊革命口號為能的作家們之嘖嘖人口。"但顯然,她的那些太過生活、太過女性的寫作,是不符合當時潮流的。就在淩叔華執掌《現代文藝》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闖進了她的生活。貝爾的母親是著名畫家,姨媽則是英國現代文學大師、著名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
滑稽的是,貝爾的父母各自有公開的情人。
貝爾是陳西瀅聘到武大教英國文學的,當時武大內能流利講英文的不多,淩叔華是佼佼者,而且以院長夫人的身份照顧貝爾很多。陳西瀅忙於校務,不想貝爾愛上了自己的妻子。
貝爾雖然比淩叔華小7歲,但一樣擅長文學、繪畫,二者興趣相投,交情密切,朱利安那時候每個星期給母親寫一封長信,說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中國才女。
淩叔華因而也與弗吉尼亞·伍爾夫經常通信,淩叔華回憶說:"我接受她的建議,開始用英文寫自己的生平,寫好一篇就寄一篇給她......"
究竟二人發展到什麼程度,均不得而知。後來緋聞在武大傳得沸沸揚揚,貝爾最後因輿論壓力,悻悻然離職回國。也許中國之行深深傷了英國詩人的心,他隨後赴西班牙參加內戰。在馬德裏守衛戰中,29歲的貝爾犧牲。
淩叔華沒對這段感情留下隻言片語,她的女兒多年後在倫敦看到一本朱利安·貝爾的英文傳記,發現了有關淩叔華的故事,很驚訝,回國後問父親:"這是真的嗎?"陳西瀅沉默片刻,說:"是。"陳小瀅又問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你們為什麼仍然在一起,陳西瀅淡然道:"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華。"
陳小瀅說父母的結合很可能後來沒了愛,但感情還在。
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後,武大由武昌珞珈山遷往四川樂山,淩叔華一家顛沛流離到了大後方。
戰爭年代的生活條件相當艱苦,婆婆和大姑子也與陳西瀅一家住在一起,五口人全靠陳養活,學校還經常發不出工資。淩叔華本是大家閨秀,自幼就有人伺候,哪裏受過這種苦?因此婆媳、姑嫂間時常有矛盾。
在偏僻的小縣城,淩叔華相當煩悶,已經沒了心思去寫閨房小姐、富家太太的生活,她給伍爾夫寫信訴說自己的苦惱,伍爾夫回信極力鼓勵淩寫自傳"自由地寫,不要顧忌英文裏的中國味兒。事實上,我建議你在形式和意蘊上寫得貼近中國。生活、房子、家具,凡你喜歡的,寫得愈細愈好,隻當是寫給中國讀者的。然後,再就英文文法稍加潤色,我想一定可以既保持中國味道,又能使英國人覺得新奇、好懂。"
從此,淩叔華開始了《古韻》的寫作,通過航空信斷斷續續地寄給伍爾夫。伍爾夫也熱心地為淩叔華寄來《夏洛蒂·倫勃朗傳》等書,為其打氣。後來戰事擴大,二人的通信中斷。
·各自飄零,情係故土·
也許是淩叔華不習慣重慶的生活,或者受不了伺候婆婆。尚在婚後不久,他們一起回到陳西瀅的老家,當地經常有人來看他們,按照老家習慣,兒子、媳婦應該站在老人後麵,替他們端茶、倒水之類的,淩叔華很不願意,覺得丟臉,就裝病躺著。
1939年底,留在北平老家的母親去世,淩叔華帶著女兒輾轉從香港、上海、天津,回到已被日本人占據的北平。淩叔華在北平小心翼翼待在家裏,重慶的陳西瀅卻筆耕不輟罵鬼子,淩叔華經常被特務糾纏,淩曾回憶道:"抗戰時,他在重慶為《中央日報》撰寫罵日本的文章,這些社論很受人注意。陳先生善於用犀利的字句批評時勢,所以他很過癮,但可把我害慘了。因為當時我回北平替母親辦喪事,我三番兩次囑他以筆名發表,他就是不聽,結果害我在北平一年時闖,日本北平特務、憲兵等,不時來探我回北平的真實目的,還要我寫信給陳先生叫他來北平......反正惹了不少麻煩!"
還真不好判斷是不是陳西瀅故意逼妻子回到重慶來的。
幸虧淩家祖上交遊廣闊,漢奸文化界中也有著些舊關係,淩叔華本人相當低調,在北平沒遇到大麻煩,一年後她帶著女兒再次回到西南。
1943年,由國民黨元老吳稚暉推薦,陳西瀅受命前往倫敦主持中英文化協會,淩叔華與女兒小瀅隨後前往--此時,素未謀麵的精神導師伍爾夫因受不了病痛折磨而自殺。
淩叔華找到伍爾夫的丈夫,得到當初寫給伍爾夫的底稿,之後屢次整理,幾易其稿。自傳體小說《古韻》終於在1952年出版,作品一問世,就贏得了英國文學界的廣泛讚譽,《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環球》等報紙紛紛撰文介紹。《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評論說:"叔華平靜、輕鬆地將我們帶進那座隱蔽著古文明的院落。現在這種文明已被掃得蕩然無存,但那些真正熱愛過它的人不會感到快慰。她向英國讀者展示了一個中國人情感的新鮮世界。高昂的調子消失以後,古韻猶存,不絕於耳。"
詩人維特·薩克維爾·韋斯特在序言中說:"她(淩叔華)成功了。她以藝術家的靈魂和詩人的敏感呈現出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對美好生活的冥思細想是不言自明的。她的每封信都能反映出她對於美的渴望。她的文筆自然天成,毫無矯飾,卻有一點惆悵。因為她畢竟生活在流亡之中,而且那個古老文明的廣袤荒涼之地似乎非常遙遠。"
淩叔華在英國大紅的時候,陳西瀅受命出任民國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常駐代表,在巴黎工作。適時陳西瀅連工資都無法保障,還屢次為台灣當局奔走,淩叔華曾與其大吵一架。
陳西瀅是典型的一根筋,為維護台灣的權益費盡心機,"四處拉票",而台灣方麵還責其辦事不力,連津貼也不給了。有段時間,陳的一千朋友見他太窮,資助了一筆錢,陳相當羞愧,連連道謝:"太客氣了","似乎多了點"。
淩叔華對陳西瀅相當不滿,為了貼補家用,她先後在倫敦、巴黎和波士頓等地開過畫展,又在英國多所大學做中國書畫、中國近現代文學方麵的專題講座,甚至到新加坡南洋大學去當了四年教授,1960年又到馬來西亞去教書。
1962年,她應邀在巴黎舉辦中國文人和她自己的畫展,這次畫展轟動一時,除她自己的畫作外,還展出她個人收藏的名畫,如董其昌、倪瓚、陳老蓮、惲南田、傅山、石濤、鄭板橋、金農、趙之謙等名畫。法國科學院著名院士安德列·莫羅評價她說:"......她知道怎樣運用她的魅力,寥寥數筆,便活生生地畫出一株幽蘭,一莖木蘭花,或一串蘋果花的蓓蕾。她用中國墨,在潔白的畫麵上,單純、簡潔得幾乎無以複加,幾乎可以說這是一種抽象的筆法。但看她描繪自然的曲線,又能令人憶起這些花枝和花朵的實體,其實,這是由真實的存在發生和傳出來的。"
據陳西瀅的女兒說,母親到處工作,"也許是她逃避與父親共同生活的一種方式。"
1970年3月29日,陳西瀅在英國去世,淩叔華此時已經辭職在家,與丈夫風雨相伴四十年,從相識相知到相依相離,往事均已成雲煙。淩叔華本想葬陳西瀅於台灣陽明山,與他的老友胡適、傅斯年、羅家倫做伴。但陽明山公墓要"按號分配",淩不得不將陳的骨灰存放在倫敦一家殯儀館十餘年,後來將丈夫的骨灰葬在了其老家無錫。
淩叔華晚年時常思念故土,在與巴金、蕭乾、冰心等友人的通信中屢屢流露。1985年9月,吳文藻先生不幸謝世,淩叔華遠在異國他鄉亦寫信來安慰冰心,並在信中表達了自己思念故土的心境:
"冰心,大作收到,昊文藻治喪委員會來示,十分難過。......人生本來如夢如客,希望你在這苟酷無情的日子裏,多想想快樂的往事,目前苦惱,努力忘記它吧!......以前,我每次回國,總是一次比一次朋友少了,好比秋風落葉,一回相見一回稀了。......"
1986年,淩叔華得知自己癌症上身,時日無多,便經常要女兒女婿將她送回北京。1989年12月,淩叔華在女兒女婿陪同下,終於回到了北京,住人石景山醫院。
1990年3月25日,她在醫院裏,在親朋好友、文藝界新聞界人士以及醫護人員的祝福中度過九十華誕。4月,淩叔華曾患有的乳腺癌複發並轉移。5月16日,她從數日的昏迷中醒過來,向親人和醫護人員請求,希望再看看北京城。於是由救護車陪護,淩叔華躺在擔架上遊覽了童年時代印象最深的北海公園,眺望過白塔後她喃喃地說:"山湖美!柳樹美!白塔美!"禁不住潸然淚下。
之後,淩叔華又回到九十年前她出生的地方--史家胡同54號--那28間房子是她的嫁妝,如今已改成史家胡同幼兒園。在曾經的舊宅前,她好像回到了過去,她說:"我母親幫我做午飯了。"幾天後她離開了人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是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