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的確生得早了些(2 / 3)

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的痛苦和口吃就在這裏:盡管他特別想找到 可靠的時間段落去框架腸胃,但現實境遇不答應;在腸胃現實主義的 巨大壓力下,他不得已犧牲了自己獨有的倫理主義;但倫理主義卻又 為此痛苦不堪,並由魏連殳明知自己患了絕症也懶得去治療最終吐血 而死來7,結痛苦。魏連殳是腸胃現實主義和倫理主義深刻衝突的犧牲 品,是炮灰和齏粉。在矛盾雙方之間,魯迅牌腸胃的倫理主義實在是 很難對它們誰更有理做出準確的判斷——這自然就是口吃了。魏連殳 的痛苦歸根到底是腸胃倫理豐義的痛苦,魏連殳的孤獨也是腸胃倫理 主義的孤獨。有一件意味深長的事情:魯迅接受過國民政府一家學術 機構的聘請,雖然他從未到場視事,卻幾乎是直到死都在領取它發放 的薪水。聯想到魯迅對國民黨及其政府的猛烈攻擊,而他似乎對隻領 薪水從小幹事也不願意提起,這中間不正充滿著他的腸胃倫理主義的 躲閃性嗎?該躲閃性和魯迅腸胃倫理主義的痛苦、口吃有沒有內在的 一致性呢?

建立在“禮”上的倫理主義造就了一個四平八穩的、對食物進行 廣泛挑剔的胃口;建立在魯迅私人詞根之上的倫理主義造就了一個痛 苦的胃口,它不斷在倫理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來往穿梭、居無定所。誰 敢一口咬定哪一種更好、哪一種更糟?為了解決倫理主義本身的痛苦、 lJ吃和它們帶來的躲閃性,既然魯迅早已槍斃了祖傳的腸胃倫理主義, 那麼他會聽從海子的建議,揀起海子那種充滿濃鬱詩意的倫理主義, 幹脆把腸胃給摘除嗎?對於海子的小兒之見,魯迅當然會不屑一顧。 腸胃的現實主義始終給魯迅提供了這樣一個發言的立場:活人隻談活 人的腸胃。海子的腸胃在魯迅那裏顯然指涉的是死人的腸胃。但魯迅 肯定不願意知道(盡管他肯定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會在他自己 的腸胃倫理主義的指引下一條道走到黑的——比如海子,他用倫理學 的胃口徹底取代了現實主義的胃口,山海關鐵軌上被火車碾成兩截的 身體表明了“徹底取代”帶來的悲劇性;而不是躲閃性和u吃——比 如伯夷、叔齊,他們同樣是用倫理主義的胃口一步步取代了現實主義 的胃口,隻不過他們的步伐更從容、更中庸。有趣的是,在《故事新 編》裏,魯迅也寫到了伯夷、叔齊。在魯迅明顯的調侃和譏諷的語氣 中,我們看到了他的腸胃現實主義和腸胃倫理主義之間忽而搏鬥忽而 和平共處的真麵孔(《故事新編·采薇》)。魯迅把這中間的痛苦給掩 蓋了,聯想到不為別人服務卻又“毫無愧色”地領取別人給出的薪水, 魯迅以那樣的語調描寫伯夷、叔齊,其目的和宗旨不是反而欲蓋彌彰 了嗎? 拿來主義要有一副野蠻的胃口

腸胃作為詞根,無論是在魯迅那裏還是在傳統文化那裏,勢必和 饑餓聯係在~起。饑餓是腸胃派生出的又一個值得大寫的詞彙。腸胃 的現實主義正好是建立在饑餓的基礎之上的,是饑餓讓我們在迫不得 已之際開始重視我們的腸胃,腸胃也是通過饑餓這個可怕的中介向人 籲請對它的尊重。饑餓迫使腸胃倫理主義高揚的眼光向下看,把目光 集中在早已坍塌的肚皮上,饑餓在呼喚建立腸胃自己的倫理學——關 於尊重腸胃的倫理學。

饑餓使腸胃自身的時間從隱秘的地方浮現在我們眼前,從而和我 們的公共時間打成一片。但它的方式卻是特別的,它是金色的公共時 問幕布上的黑色,是太陽中的黑子,是焦灼的時間。因此,兩種不同 的時間終於重合了,也迫使人們重視腸胃自身的時間。一般說來,人 們總是傾向於用最簡單的法子把它重新打發回到囊中,但這種漫不經 心的方式往往是要遭到報應的。

腸胃的倫理學一直在為饑餓規定方向和解決的線路而奔忙——吃 什麼,小吃什麼;這樣吃,而不是那樣吃——所有的腸胃倫理主義都 在於著這樣的事情。因此,在腸胃的倫理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存在著 天然的茅盾。腸胃的現實主義傾向於馬上解決饑餓,不管是什麼東西, 不管怎樣搞到這些東西,也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消耗掉這種東西 (比如“割”得“正”不“正”就不在考慮之列)。倫理主義則傾向於 對食物進行再三挑剔、反複研究,以確定下口的方式和選擇什麼樣的 食物。在通常情況下,倫理主義並不在乎饑餓痛苦的叫喊。腸胃倫理 主義是天生的硬心腸,因為它本來就是由一群不知道饑餓為何物的腸 胃們發明的。

一般來說,腸胃的倫理主義在腸胃的現實主義麵前沒有不慘敗的, 無論是魯迅牌倫理主義還是祖傳的倫理主義—~為了果腹而背叛自己 理想的魏連殳自然是前者的好例證,被逼良為娼的良家婦女更是後者 的蠟製標本。因此,口吃(支吾、猶豫)就是各種腸胃倫理主義的天 然特征,畢竟饑餓有著更大的力量,畢竟海子的倫理主義太完美了以 至於無法做到,畢竟祖傳的倫理主義太高大了,凡人們注定無法攀沿 到那個致命的高度。“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又有幾個婦人能夠終生 奉之為圭臬?為了解決倫理主義中暗含的口吃,祖傳的倫理主義選擇 了,“從權”——為了尊重腸胃,“嗟來之食”、“盜泉之水”也不妨一 用,畢竟像伯夷、叔齊那樣徹底的人並不多見。魯迅將會選擇什麼方 法呢?

我們都知道,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有著痛苦的一麵,也有著強烈 的躲閃性。這種痛苦來源於兩個方麵:從我們專事批發經營辮子、小 腳的國粹當中找不到除了”從權”之外更好的理論資源,時代境遇在 造成了廣泛的饑餓時也並沒有提供更多的食物。雖然中國地大物博, 外國鬼子現有的一切東西我們都“古已有之”,但饑餓畢竟還普遍地存 在著,它仍然是一種本地的、土生土長的饑餓。在倫理主義和現實主 義發牛衝突時,魯迅牌腸胃的倫理主義迫於饑餓的巨大能量也隻有先 靠躲閃性——以躲閃之後的痛苦為代價——度過眼前的劫難,然後再 想辦法。

魯迅說:“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要 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 典》,百宋幹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製膏丹,全都踏 倒他。”(《華蓋集·忽然想到:》)魯迅的意思是,這些祖傳的法寶和今 人的鬼把戲其實都無法解決普遍的饑餓——既解決不了精神上的饑餓, 因為它為精神的腸胃規定了一種殘忍的、無視饑餓的倫理學;也解決 不了肉體上的饑餓,因為它的教義往往使得十地裏的糧食連年遭災。 當魯迅通過躲閃性度過了最初的饑餓後,他馬上開啟了腸胃的拿來主 義之門,把求救的雙手伸向了別人,伸向了域外。

拿來主義是作為倫理主義和現實豐義之間衝突的調解者身份出現 的,而調解意味著看到兩邊。拿來主義既不同意祖傳倫理主義的迂腐、 無聊和現實主義的完全喪失原則、有奶便是娘,也不忍心看到魯迅牌 倫理主義始終處在無能的痛苦狀態和躲閃性的偷偷摸摸上。因此,拿 來主義意味著它要給予腸胃自身的時間以更加廣闊的解釋,它要把腸 胃自身的時間搬到更大的空間中去,洗掉它的腥味,除去它的潮濕。但 魯迅非常清楚,由於祖傳倫理主義對腸胃現實主義的長期規範、定義、 修改、奴役,已經使得腸胃極度虛弱,難以承受、接納和消化有著強 烈牛猛性質的西餐。羅蘭·巴爾特對使用筷子和使用叉子的現實境遇 作過一一次區分:“由於使用筷子,食物不再成為人們暴力之下的獵物, 而成為和諧的被傳送的物質;它們把先前分開來的質料變成細小的食 物,把米飯變成一種奶質物;它們具有一種母性,不倦地這樣一小口 一小口地來州運送,這種攝食方式與我們那種食肉的攝食方式所配備 的那些刀叉是截然不同的。”(羅蘭·巴爾特《符號帝國》)與其說巴爾 特是在讚揚中國的食物,不如說是在諷刺,上述言論已經把中國腸胃 的虛弱性的原因和結果給一鍋端了——雖然整本《符號帝國》說的都 是日本。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魯迅才說:

人+獸性=西洋人

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排除這兩個算式中包含著的其他含義,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們看作 是中兩腸胃比較學的綱領。魯迅在許多文字中都曾經暗示:我們必須 要有一副野獸一樣的好腸胃。拿來主義需要一副野蠻的胃口。從工具 論的意義上說,拿來主義拿來的就是野蠻的腸胃。

遵循著這樣的設想,魯迅曾經塑造了一位手持長槍、大步行走在 無物之陣上尋找敵人的“這樣的一種戰士”(《野草·這樣的戰士》)。我 們要特別注意這個戰士手中的投槍,尤其是要注意投槍上的原始性。 在這裏,原始性可以被看作是拿來主義所需要的那種腸胃的外部顯現、 物化形式。因為魯迅說過,這個戰士肌肉發達,有如非洲土人一樣健 康、野蠻。“這樣的一種戰士”粗礪的腸胃和他雖然無聊但堪稱勇敢的 鬥爭方式完全吻合。

讓魯迅非常生氣的是,盡管腸胃的拿來主義早在他提出之前就已 經被國人廣泛地使用了,但被拿來的各種東兩——無論是西方的最新 教義還是最新式的洋槍洋炮,中國的腸胃都沒有能力很好地消化。出 於中國腸胃的虛弱性,要麼就是這些東西被完全腐蝕掉,要麼就是中 國的腸胃被它們搞得七零八落——腸胃自身的時間也被大卸八塊,離 開母體而單獨轉動。這種情況被魯迅揭發了出來。在《拿來主義》一 文裏,他指出了中國的腸胃在麵對外來食物時一貫采取了兩種方法: 要麼按照祖傳倫理主義的旨意拒絕拿來,甚至一把火燒掉——這就和 善於放火燒房子的中國文化有著相當的一致性了;要麼就是專門在外 來食物中尋找已經腐朽的部分,因為它正好配得上隻適合消化“流質” 的中國腸胃。那麼,既能消化外來食物,又能拒絕祖傳倫理主義的中 國腸胃在哪裏?

這是魯迅碰上的又一個大問題。 就是不對味

在鍛煉中國胃口、強化中國胃口宣告徹底失敗之後,魯迅在無奈 中隻有選擇並依靠自己的胃口這一條路了。隻有自己的胃口強大起來 才能自救,如果想去救人,當然也就因此擁有了前提。魯迅穿行在無 數胃囊之間,卻沒有找到拿來主義所需要的那種好胃口。而”鍛煉”、 “強化”雲雲,需要希望作為後盾。在此處的語境裏,“希望”也是“腸 胃”的派生詞彙之一。它意味著,在腸胃拿來主義的巨大廢墟之後有 著大片未曾開墾的處女地,那裏的時間柔軟、溫和,正在等待腸胃自 身的時間能自動與它合一。希望有著心態上的雙重性——焦灼和從容。 從容能讓魯迅堅信未來還是有的,也可以讓他把眼光投向將來;但焦 灼卻分明已經標識了形勢的急迫和希望本身的遙遙無期,使得魯迅經 常性地陷入了絕望的地雷陣,從而喪失了從容。很快,魯迅弄明白了 自己的尷尬處境,隨之對希望作出了堅定的區分:希望——如果不是 虛擬的話,也是別人的,與他無幹;絕望——這肯定是再真實不過了, 卻是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腸胃的拿來主義迫於希望在心態上天然就沾有的雙重性的巨大壓 力徹底失敗了。拿來主義事實上成了一紙空文,蛻化為一個比喻、一 句胡話。也正是由於希望的雙重性,使得魯迅把拿來主義的成敗的關 鍵最後一次寄托在自己的腸胃上。魯迅的腸胃怎麼樣呢?我們早就從 魯迅的動作中(比如踹擊、背叛、跋涉、掙紮、向白天施割禮、斜視、 瞪眼等等)和生活中(比如領取國民政府的薪水)看見了魯迅的腸胃 的種種特點:他的腸胃現實主義教導他,必須要為自己的腸胃而戰; 他的腸胃倫理主義則唆使他,無論怎樣的戰鬥都得有一定的規矩,要 遵循一定的律令。在所有的飲食中總會有一部分被定義為“盜泉”、“嗟 來之食”以及和“失節”形成鮮明對照的“餓死”。遺憾的是,由於曆 史和現實對魯迅的交互作用,他的腸胃現實主義和倫理主義並不總是 協調一致、和平共處——隻領他的敵人的薪水而不為敵人幹事,已經 把這種不一致給挑明了。因此,中國需要的腸胃拿來主義,魯迅也需 要,這直接構成了魯迅的腸胃個人主義。

魯迅本人的胃口並不是非常健康,卻有著特殊的形式。和中國腸 胃的普遍性、集體性虛弱最終導致在拿來主義催生下的拉稀不一樣, 魯迅是嘔吐。魯迅的腸胃一生都在試圖接納希望、消化希望,結果卻 無一例外地和他的腸胃有著先天的不合:希望在從容中預支的遙遠的 未來時間始終在和魯迅腸胃自身的時間打架、鬥毆、刺刀見紅。魯迅 嘔吐了,嘔吐出來的也不再是什麼希望,而是黑色的絕望。是的,那 個人早就說過了,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因此,絕望就是魯 迅腸胃個人主義形成的嘔吐物,它們組成了魯迅作品空間的一磚一瓦。

魯迅說,他一直在拿著希望的盾以抵擋絕望的矛。(參見《野 草·希望》等篇目)這實際上已經把他的腸胃個人主義的特點全部“點 水”了:腸胃個人主義的最大特征就是導致嘔吐(這和魯迅習慣於嘔 吐的記錄方式遙相對應)。魯迅在完全否棄了祖傳的倫理主義之後,隨 著集體的腸胃拿來主義的普遍失敗,他發現,腸胃的個人主義也有失 敗的危險。祖傳的倫理主義、集體的拿來主義也一度充當過魯迅的食 物,但它們還是被嘔吐出來了;魯迅為了獲得健康的身體,一直都在 尋找可以食用的、非腐朽的食物。魯迅的腸胃拿來主義使他很早就把 嘴伸向了國門之外,他吞吃過大量的食品:個人主義、進化論、尼采 主義、鬥爭哲學。讓人揪心的是,在祖傳的倫理主義長期的熏陶下.他 的胃口一方麵想反對祖傳的倫理主義,另一方麵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認 自己早已被祖傳的倫理主義弄得太過虛弱;再加上現實的殘酷境遇, 使得他個人的倫理主義與腸胃現實主義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矛盾並產生 了強烈的躲閃性,共同導致了魯迅最終對幾乎所有外來食品的嘔吐 ——他對各種信仰的習慣性背叛昭示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