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的確生得早了些
生計出現問題
和病夫魯迅一樣,盡管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副蠕動著的腸胃,可我 們平常卻不會專門花時間去理會它,直仿佛它從來都不存在。在從三 閬大學輾轉回上海的船上,方鴻漸“博士”對他的未婚妻孫柔嘉女士 說,盡管我們有那麼多親人,可我們把一生中用於想念他們的時間全 部加起來也很難超過數小時。(錢鍾書《圍城》)腸胃遇到的正是這種 待遇,它正好也是我們的親人。通常隻有在它出現了問題時,我們才 會在迫不得已之間發現它原來依然還在那裏,像一隻勤勞的工蜂一直 在默默無聞地為我們的所有動作-怕是吃、喝、嫖、賭、獻媚、竊 國、貪汙、受賄等等——提供有力的支撐。在《南腔北調集》裏,魯 迅就曾經專門說到過腸胃的長期被忽略和偶爾的被重視以及這中間合 乎人性的原因。有趣的足,腸胃是魯迅經常用到的詞彙之一,尤其是 它的許多變種詞彙早已組成了魯迅個人語境中的專門詞彙,這些詞彙 在暗中支撐著魯迅的思維、眼光、語調直到寫作。
在此值得當作對比的是詩人海子,他在自殺前半個月以幾乎淩亂 的句式、天才般地寫到了糧食、腸胃和農業。和魯迅一樣,他也給腸 胃打上了他個人的印記:
那裏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戶
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的繁殖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南刮到北,無視黑暗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海子《春天,十個海子》
嘴、吃和胃,一邊聯係著我們的人生動作,一邊連接著土地和糧 食。在海子那裏,我們繁複的人生動作經由嘴、吃和胃最終掏空了糧 食的五髒六腑,使大地變得虛無、荒涼。毫無疑問,在海子那裏,嘴、 吃和胃是大地的殺手,是罪惡的器官(或動作)。海子以他的敏感心靈 透見了腸胃和豐收、土地、糧食之間剝奪與被剝奪的殘忍關係。很明 顯,在海子的語境中,腸胃是一個倫理學問題;而在魯迅那裏,卻更 看重腸胃的原始功能,它表征的無疑是腸胃的現實主義:如何才能更 加有效地容納和消化食物(糧食)?因此,海子的腸胃中包納的是士 地,尤其是使土地變暗、變得空無荒涼的邪惡力量,是欲望;魯迅的 腸胃中容納的,則是支撐我們做出各種人間動作的原始力量。如果海 子語境的胃如其所願地被摘除了,大地肯定就安寧了、美好了、純潔 了;如果魯迅語境的胃不幸被消除了,大地就隻有草木、野獸以及它 們的自生自滅了——按照魯迅一貫的話說就是,中國人肯定是要被擠 出“世界人”之外了。(《熱風·雜感三六》)
讓我們先把海子和倫理學的腸胃拋在一邊。實際上,從腸胃開始 分析中國的現實境遇是魯迅較常用到的方法。對於中國這樣一個大同 主義、小康主義曾經囂然塵上,幾千年來卻又無不為嘴、吃和腸胃奔 忙的國家,魯迅這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可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腸胃從 —開始就不是作為一個孤零零的詞,而是作為一個具有包孕性的詞根 出現在魯迅的語境之中,並由這個詞根演變出廠許多專門性的派生詞 彙。在魯迅那裏,腸胃從功能上說首先是一個基礎:正是依靠它,才 使人的身體得以生存下去。即使是聖子耶穌當年餓極了,也得不顧身 份去偷人家的東西吃,當主人警告說這就是犯法時,他還煞有介事地 為自己的腸胃尋找神學理由(《馬可福音》12:3—12:6)。這當然沒有什 麼可笑的,而是“基礎”給了每一個凡大俗子以宿命和火限,即使是 聖子也不能例外,隻要他還沒有三位一體。魯迅理解這中間的隱秘內 涵。在腸胃問題卜.,如果不說魯迅隻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最起碼也能 說他首先就是一個腸胃的現實主義者。基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正 是腸胃的現實主義給了腸胃這個詞根最基本的涵義,它指明了這個詞 根在自我推演、自我膨脹、自我完成過程中的方向和路徑。
魯迅多次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 展。(《華蓋集·忽然想到》)這裏容不得半點詩意,也和所有型號的倫 理學暫時無幹。它是現實的,也是功利的,帶有太多保國保種的焦灼 感。而“生存”、“溫飽”、“發展”雲雲正是腸胃作為詞根經過自為運 動獲得的派生性詞彙。它既表明了“基礎”的意思,也把魯迅的腸胃 現實主義擺渡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這就是說,在魯迅那裏,腸胃一 邊連接著簡單的保命術,另一邊卻連接著登龍術,可它又絕不是橋梁。 和許多人的意見相反,基礎就是基礎,從來就不是別的什麼,它是生 存的必需品。
腸胃也不需要墓誌銘,它是活體,始終處在時間的流動之中,它 蠕動、收縮、擴張和吸附的節律就是它自身的時間。更加準確地說,腸 胃隻有它自己的時間,也隻聽從它自身時間的號令。這就是為什麼我 們即使在忘記它時它仍然能夠自得其樂、孜孜不倦地運轉的原因。為 腸胃虛構一種假想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這就是腸胃的現實主義最 內在的要求,也是“基礎”最嚴厲的措辭。誠如保羅·德曼( Paul de Ntan)在《作為抹去的自傳》裏說的:“墓誌銘或者自傳話語之主要修 辭法是擬人化,是死後的聲音之虛構。”魯迅也說,夢是好的,否則金 錢是重要的。(《墳·娜拉走後怎樣》)腸胃反對夢想,特別是當腸胃還 沒有達到它自身的滿足的時候一盡管腸胃確實能支撐起我們的夢想, 也隻有它才能支撐起我們的夢想。腸胃的現實主義最隱蔽的潛台詞 是:它是代表能最的陽光進入我們身體最重要的中轉站。而腸胃的現 實主義和它所要求的特殊的時間,使腸胃堅決反對包括擬人在內的所 有修辭法。腸胃是活體,魯迅通過《阿Q正傳》、《孤獨者》、《傷逝》 告誡我們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可是,一個非常簡單然而十分緊迫的問題出現在魯迅眼前:幾千 年來,盡管我們的腸胃從未缺席,盡管我們的腸胃一直都在暗中給我 fI'J提供力量,可它並沒有得到善待,沒有得到我們的尊重。種種腸胃 的倫理學、政治學給了它過多的傷害,給了它超過了它承受能力的眾 多教義。在極端的時候,我們還常常以樹皮、草根、觀音上甚至人肉 去敷衍它滑膩的時空。這是腸胃的倫理學對腸胃的現實主義最大的犯 罪。一般說來,在腸胃的現實主義肚最的彈性限度內,中國的腸胃以 它菩薩般的胸懷原諒了腸胃倫理主義的敵意。它懂得,“腸胃”作為一 個橫跨亙占的巨大詞根(而不僅僅是魯迅的詞根),它的自為運動畢竟 還是給腸胃倫理主義的詞彙之達成開啟了後門,也預支了場地。是的, 中國的腸胃現實主義一直有著寬廣的襟懷。
時而當忙月,時而打短工的阿Q在生計出現問題時——魯迅通過 《阿Q正傳》告訴我們,也告訴了他的時代.—一照樣是要造反的。這 是一個草民的腸胃在為自己的基礎地位、現實主義尋找尊嚴。魯迅的 深刻在於,他不但以瞪眼和斜視看到了中國數千年來義化上的愚民、 弱民政策使得中國人的思想體格處於極度貧弱的狀態,也看到了文化 自身的機製在對腸胃實施愚民政策、在時時打破腸胃現實主義的內部 平衡。“造反”是“腸胃”作為詞根派生出的又一詞彙。
魯迅曾經提到了李自成的造反、張獻忠的造反。他暗示說,他們 造反的-的和阿Q準備革命的宗旨並沒有根本差別。一旦李自成、張 獻忠等人(也包括阿Q)得勢,他們的秉性使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造就 新一輪腸胃現實主義內部的失衡。這都是些有來曆的老例了。在這裏, 通過腸胃和腸胃的現實主義,魯迅說出了這樣一條真理:腸胃的尊嚴 最終是冒犯不得的,腸胃最終是不可能被愚弄的。腸胃的現實主義有 它的獨門兵法。以腸胃作為詞根的派生詞彙之一“造反”就是眾多獨 門兵器中最厲害的一種。腸胃一邊維係著我們的生存,一邊維係著我 們的尊嚴。當腸胃受到了類似於錢鍾書所說的那種不公正的待遇時, 它就會鋌而走險,起義造反。是腸胃最終把人逼上了梁山,是腸胃最 終給予了改朝換代的最大助力。海子那種過於詩意的腸胃倫理主義在 庸眾們那裏從來就不會有像樣的市場。
魯迅碰到的時代正是一個大饑荒的時代,人人都麵帶菜色,無論 是肉體上的腸胃還是精神上的腸胃都沒有得到善待。在一篇雜文裏魯 迅說到+廠北京城沿街乞討的小孩,這是腸胃現實主義最動人的華章和 最精彩的一幕。魯迅說,從這裏我知道了中國的未來。接下來的問題 就順理成章了,魯迅的潛台詞是我們民族的腸胃早已出現了問題,這 會引起什麼樣的結果,凡智商不等於零的人都不難想見——因為按照 某種貌似莊嚴的口吻,畢竟孩子還是人類和民族的未來。在另一處,魯 迅不無“惡意”地說:我的確是生得早了一些,康有為公車上書時我 已經有好幾歲了,這真是不幸。為什麼會不幸呢?魯迅卻含糊其辭、顧 左右而言他,但他知道終有人會明白這裏邊的深意。 不僅僅是為了麵包
孔子的弟子們記錄了孔子說過的一句很有趣的話:“割不正不食。” 按他老人家的意思,如果食物在刀法上顯得淩亂、不守規矩、破壞了 應有的美感,他是寧願餓肚子也不願意下箸的。聯係到孔子“質勝文 則野,文勝質則史”(《論語·雍也》)的說教,這可以理解。千’白.年來, 我們的儒生、理學家、衛道士們在板著麵孔之際,顯然忘記了孔夫子 在這麼說話時包含著更多的幽默感,也不願意在他身上去尋找之所以 這麼說話的原因。順便說一句,孔夫子的話裏邊隱含著一個腸胃上的 美學問題,也被眾多的孔家門徒給忽略掉了。是啊,在孔子那個年代, 美學剛剛草創,割不正就不食,也未免顯得太奢侈了。經生們怎麼願 意注意這些有可能給聖人臉上抹黑的雞毛蒜皮呢?他們從那中間更願 意看到的是格物、致知的心性功夫。我們都聽說了,隻有有病——不 管是身體有病還是精神有病——的人,才會過分重視吃食的麵孔、成 色和酸堿度是否與自己的腸胃相匹配。後起的儒生們不管三七二十一, 活生生把孔子的話上升到了象征的高度,並由此開創了腸胃的倫理主 義傳統。聽他們解釋說,刀法不正帶出來的實際上是食物的非“禮”, 而非禮的事情,我們都願意相信,孔夫子從來都是不會幹的。
保羅·蒂利希在《文化神學》裏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象征的一般性 來源:所謂象征,就是“出自我們今天所說的群體無意識,或者集體 無意識,出白一個群體;這個群體在一件事物、一個詞語、一麵旗幟 或者不管別的什麼東西中承認了自己的存在”。“禮”當然就是儒生們 的“存在之家”,自然也是他們腸胃的“存在之家”。具體到這裏,我 們還有必要加上一個限定性條件,此處的集體無意識倒正好是儒生集 團的有意識——是他們有意識地把意識強行處理成了無意識,最後把 它弄成了‘象征,當作了禁忌,並給予了它倫理主義的板滯麵孔。魯迅 的腸胃現實主義暗示說,千百年來,小老百姓夢想的從來都不過是大 碗喝酒、大塊吃肉,至於割得“正”不“正”大體上不會有什麼講究; 到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年頭,就更是去他娘了。因此,任何號稱 無意識的東西從來都是被迫成為的。正是在這一點上的失察,使得榮 格之流的偉大理論從一開始就帶有了先天的殘疾。
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已近乎變態,孔子“食不厭精,膾不 厭細”似乎又在提前呼喚一種精致的新美學。他在吃食上的窮講究,與 其被門徒們上升到象征的高度、腸胃倫理主義的假想位置,不如先在 腸胃的現實主義水平上進行一翻思維遊弋再說。正是在這裏,曆史謠 言家魯迅敢於斷言孔老二有胃病,而且他還指名說那是胃擴張,患病 的時間大約是在周敬公十年以後。(《南腔北調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 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這不應該算是瞎把 脈,魯迅畢竟是學過醫學的。除此之外,魯迅還有著強大的理由:無 論從哪裏來的,隻要是食物,壯健者大概就無須思索,直接承認那是 吃的東西;隻有患病的人才一再想到害胃、傷身,搞出了許多有關食 物的禁忌。(《墳·看鏡有感》)這當然是更加準確的診斷了,它建立在 病理學和物質經驗的雙重基礎之上。
腸胃的現實主義在這裏擁有了足夠的批判力景,它麵對祖傳的腸 胃倫理主義時有著鄙夷、蔑視和揮手之間就將它打發在一邊的能力 (這暗合了向上崛起的眼神)。在魯迅看來,古老的、建立在“克己複 禮”基石之上的腸胃倫理主義根本不值得再提倡了,它是糟粕,同樣 也是壓在腸胃上的巨大重負。正是它,導致了整個民族都患上了廣泛 的胃下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腸胃的倫理主義一開始就給腸胃虛構 -廠時間段落——王化的、由“禮”規定好了的四平八穩、低眉順眼的 時間。所謂君子不飲“盜泉之水”、不吃“嗟來之食”,這種柔順的時 間徹底摧毀了、取消了腸胃自身的時間。但它保證說,隻有在王化的 時間段落裏,腸胃才能獲得它需要的安寧、和平以及滿足。腸胃現實 主義在經過它自身的思辯、運作後,毫不猶豫地打翻J,虛構的時間—— 腸胃的尊嚴最終是不能被冒犯的。
魯迅不僅是一個腸胃的現實主義者,同時也是一個倫理主義者。 但他不是祖傳的倫理主義者,也不是海子那種詩意盎然的倫理主義者。 在魯迅這裏,腸胃倫理主義反對詩意,它遵循它的主人對食物的理解 方式,並由此去規定對食物的挑選、對食用方式的選擇。魯迅的腸胃 倫理主義天然帶出了他對個人、時代、曆史、人生和文化的幾乎全部 理解。 由於腸胃作為詞根在魯迅個人語境中的內在含義,魯迅的腸胃 倫理主義也有了它的獨特性。簡單說來,和魯迅一貫關心的問題及其 表情相一致,他的腸胃倫理主義也具備痛苦的、口吃的質地。
在小說《孤獨者》裏,魯迅描寫了一個叫做魏連殳的知識分子。此 人早年激進,抱著改造山河、富國強民的大誌,殘酷的現實生活卻讓 他處處碰壁,經常性地食不裹腹,及至無人理睬。最後他破罐破摔,當 上了一個地方小軍閥的幕僚,立時境遇大變,身邊經常性地聚集了一 大堆惟利是圖、討好賣乖之眾和海吃大喝之人,其中也不乏那些先前 對他的“不理睬”黨。但魏連殳最終隻是一個孤獨者,因為他的真正 悶的、人生理想根本就不在這裏。和孔子的倫理學一樣,魏連殳的腸 胃也自有它要排斥的“盜泉”和“嗟來之食”。不排除魏連殳身上有著 被許多論者所標明出來的種種特質和象征意義,但他正表明了魯迅牌 腸胃倫理主義的實質。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的真正涵義是:在拋開祖 傳倫理主義對腸胃的時間虛構後,新的倫理主義必須要給腸胃一個全 新的、有利於富國強民的、並且是健康的、可靠的時間段落。這個時 間段落一定要征得腸胃自身的時間形式的同意。這就是說,腸胃的倫 理主義既要尊重腸胃的本己需求,但又決不為腸胃的原始現實主義犧 牲自己的尊嚴(這在思路上倒有些近似於祖傳的腸胃倫理主義了)。它 同意《馬太福音》說的“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麵包(Man shall not live by bread alone)”;也能在抽象的涵義上同意《文子》“外與物化,內不 失情”的建議,但它決不同意“割不正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