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斜視著,惡毒地笑著(1 / 3)

第十三章 斜視著,惡毒地笑著

進化論失效了

從所有魯迅的肖像畫上,我們都能注意到畫家對魯迅眼神的重 視:它的光線逼人而來,仿佛要洞穿一切,甚至連空無也不打算放過。 一位電車售票員曾在魯迅的晚年有幸見過他一麵,在後來寫的一篇很 短的紀念文章裏,多次提到了病中魯迅的犀利眼神,和畫家們筆下的 魯迅目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阿累《一麵》)多虧了這位電車售票員, 讓我們這些晚生幾十年的後人們能夠得知,即使臨近生命的終了,魯 迅的眼神依然有著逼人的力量——他曆經滄桑,穿過黑暗,把自己目 光的鋒利完好無缺地保持到了晚年。

幾乎所有的畫家都把魯迅的目光處理成了向上崛起的眼神。這是 正確的,因為向上崛起的眼神和魯迅的文字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 他的日光越過了身處的黑暗的時代之山和遙遠同樣黑暗的曆史事實接 通了。向上崛起的眼神展布了魯迅驚人的深刻性,洞穿了“今天”中 所包孕的幾乎全部曆史內容。”白頭燈影涼宵裏,一局殘棋見六朝。” (錢謙益《金陵後觀棋》)魯迅文字裏時而文。夾雜、拗口晦澀、獨具 風格的話語流和向上崛起的目光也有著相當直接的關係。

但,魯迅眼神中所蘊涵的笨拙的力量卻被畫家們善意地忽略了。 這一遺忘是致命的,因為笨拙的力量是理解魯迅眼神最有效的鑰匙之 一。向上崛起的、高昂的日光,與輕靈的、飛揚的、水性的眼神截然 小同,它明顯帶有一種吃力的色彩,在看似猶豫(即口吃或結巴)中 飽含著某種堅定的硬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彷徨》 扉頁引述的這兩行詩句正是魯迅眼神中蘊涵的笨拙和吃力特征的上好 說明。因此,對魯迅眼神最好的描述性詞語應該是瞪眼。瞪眼準確地 表征了笨拙的力量所蘊涵的全部本色——它需要它的主人調動全身力 量以便完成它。瞪眼需要力氣,瞪眼不是輕易而舉的行為。

被畫家們忽略掉的還有魯迅斜視的眼神。實際上,在魯迅普遍而 持久的語境中,斜視正是瞪眼的變種之一.它的出現是為了減輕瞪眼 長期以來所處的緊張狀態和費力狀態。斜視是瞪眼的省力方式,是穿 捅在一個個瞪眼動作之間的換氣現象。斜視和瞪眼是魯迅一生中最主 要的眼神,它們交替出現在不同的場合,針對著不同的對象,以期達 到不同的目的。斜視是瞪眼的休息狀態。它們彼此互為過渡,彼此作 為對方的準備和前奏。

瞪眼的方向是向上崛起,斜視則是落向旁邊。瞪眼針對的是曆史 事實,是為了弄清楚今天的黑暗生活中包含著的黑暗的曆史內容;斜 視則針對當下生活的黑暗以及造成今天的黑暗的基本群眾。因此,瞪 眼表征著越過了“今天的”時代之山,斜視則表征著越過了“今天的” 基本群眾的人頭,卻並不是當代詩人梁曉明所謂的“向下看”。由於曆 史本身的深遠、廣大、浩渺,曆史黑暗蘊涵著的過多的迷霧、汙垢,使 曆史需要一種費力的、旨在勘探與偵破的眼神——瞪眼剛好滿足於這 一需要。當下的情況畢竟要容易一些,它可以被瞪眼的休息狀態直接 洞穿,魯迅的斜視也確實具有這種舉重若輕的力量。按照當代詩人李 亞偉嬉皮笑臉的話說,當下基本群眾的“美德和心病也被火星上的桃 花眼所窺破”。(李亞偉《懷舊的紅旗》)在比喻的維度上,魯迅語境中 的斜視就是李亞偉語境中“火星上的桃花眼”,但群眾們的“美德”和 “心病”究竟是什麼呢?魯迅的著述早已寫滿了答案。和許多魯迅研究 家的看法相反,盡管魯迅立足於當下,但他最主要的眼神卻是針對過 去。是從過去中尋找可用於瞪眼的對象,來印證今天的斜視的正確與 必需以及被斜視的東西們的應該被斜視。

由於施“視”方向的不同,瞪眼給魯迅帶來了曆史謠言家的身份, 斜視則給他帶去了當下小醜的角色。曆史謠言家的身份意味著,由於 瞪眼的內部運作,魯迅看出了曆史的痼疾,並在寫滿仁義道德的曆史 賬簿旁邊很是風言風語地說了些風涼話:什麼“吃人”呀,什麼“暫 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呀等就是典型的謠言家之語;曆史謠言家是魯 迅在瞪眼的勢力範圍內給自己找到的一種有別於斜視的省力方式一 正經八百地、嚴肅板正地說出曆史的汙垢既顯得太過費力又顯得太過 迂腐,它還不值得我們的魯迅那樣去做。當下小醜則意味著,當瞪眼 發現了曆史的痼疾仍然存活在當下生活之中時,魯迅能以當下生活小 醜的角色調笑當下基本群眾的可笑生活。這就是我曾經指出過的魯迅 式的幽默了。

很多學者都承認,魯迅曾經信奉過進化論,但很快又拋棄了進化 論。按照通常的理解,進化論早已向我們暗示了:作為生物進化的最 高階段,人以及人的生活也是需要進化的,隻不過它比生物進化有著 更多的複雜性。正當人們普遍相信五四運動之後的中國正在邁向一個 新的並且是輝煌的曆史階段時(比如郭沫若式破折號所指示的方向)。 在瞪眼和斜視的交替運作中,魯迅卻看到了當下與曆史痼疾擁有內在 的驚人一致性——中國人的生活並沒有隨著各種型號的革命運動的展 開以及時光的流逝產生應有的進化。並不是因為青年之中出現了惡人、 混球、告密者,才促使相信青年必勝於老年的魯迅放棄進化論——如 果僅僅這樣看待魯迅習慣性地放棄信仰、背叛信仰,則是低估了魯迅 作為懷疑主義者在思想上的深邃和複雜。是瞪眼和斜視、曆史謠言家 和當下小醜桕互間的深層結盟,並以不同的比例進入到魯迅的目光整 體之中,才使魯迅終於窺破r庸俗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缺陷並最終扔 掉f它。瞪眼和斜視為它們的主人的敏銳增添了籌碼。

瞪眼表征著瞪眼者對曆史的仇恨,斜視表征著斜視者對基本群眾 拒不進化的生活的輕蔑。但,仇恨、輕蔑的結果是否引出理想的牛活、 光明的前景、好的世界,卻並不是瞪眼者、斜視者可以預知的。在它 們之間並沒有合乎邏輯的、可以擺渡的航船。考慮到當時中國的現實 處境,“好的世界”雲雲就更不可預期了。曆史必然性在這裏失效了。 正如格羅斯曼在《生存與命運》臨近結尾對斯大林格勒戰役結束時那 場大雪所發的議論:“……這不是雪,而是時間本身。潔白而柔軟的時 間一層層地沉積在人類麈戰的城市的廢墟之上。現在的一切正在變為 過去,在這場緩緩飛舞的大雪中看不見末來。”

斜視、瞪眼和格羅斯曼筆下的大雪一樣也是時間本身,是時間之 上毛茸茸的大霧,它們覆蓋了曆史和當下,卻並不能從中呼喚出有關 未來的幼芽——羽內喊是魯迅早年“遵命”的結果,其幼稚、可笑、荒 唐,魯迅又有什麼不明白的?隨後的放棄是理所當然的。在瞪眼者和 斜視者那裏,未來是不存在的,或者是不輕易存在的,因為瞪眼的本 義就是針對過去,斜視的本義就是直麵今天。

魯迅對跑到他寓所求教的青年作家們建議說:寫好小說中的人物 的訣竅之一,就是要想盡辦法寫活人物的眼睛。推究起來,並不僅僅 因為眼睛是心靈的所謂窗戶,更關鍵的在於眼睛中包孕了許許多多可 以稱作意識形態的待定物,而目光恰可以被看作是某種——.是某種而 不是隨便哪一種——意識形態的衍生體。眼眶中滾動的絕不僅僅是物 態的眼珠,而是活體的意識形態(即意識形態化了的比喻性人生理 論);眼眶不隻是眼珠的收容所,也是意識形態的倉庫。眼珠是意識 形態的密謀狀態,它渴求在眼眶肌肉的牽引下,轉動、思謀、把目光 射向它想去的地方,看見它想看見的東西。在魯迅的語境中,眼睛是 意識形態的窗戶。這就是瞪眼的意識形態。

瞪眼的意識形態既包括向上崛起的瞪眼所包孕的內容,又包括了 把同光投向當下人與物旁邊的斜視所蘊涵的全部表情。在這兩者之間, 有著相依為命、靠魯迅複雜的心靈進行典當才能過活的悲慘特征。而 這無疑就是魯迅所謂寫活小說人物的眼睛的隱蔽涵義了。

瞪眼的意識形態堅定地表明了,斜視和瞪眼、曆史謠言家和當 下小醜使魯迅永遠無法處在時代旁觀者的位置,又永遠處在時代旁 觀者(即黑暗隱士或計算漆黑的鍾點)的位置上。依靠瞪眼的意識 形態,魯迅開創了自己獨有的生活方式(即次生生活):背靠虛無, 麵對沒有未來的前方,卻向過去和當下施以不同方向、旨在不同目 的的眼神。

在《伊加利亞旅行記》的序言裏,空想社會主義者埃蒂耶納·卡貝 ( M.Cabec)非常自信地宣言道:“慷慨的大自然既賜給人類以種種資 源供我們享用,又賦予人類以智慧,或日理性,以便我們用以指導自 己的行動,隻要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就不能同意說地球上的人們注定 是不幸的;如果再考慮到人類從本質上說是社會性的,因而是彼此同 情、互相友愛的,那麼,我們也不能同意說人類天生是性惡的。”

瞪眼的意識形態堅定地否決了卡貝一廂情願的善良空想,隻餘下 孤零零的、倔強的眼神。在書寫中,魯迅的眼睛打開了:它開啟了他 的意識形態之窗。 洞穿曆史的黑暗

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日光和眼神有著專門性的要求。自孔孟以來 的儒家教義的發展曆程,與其說是如何在世事變遷中經過無數代“柔 儒”的努力罷黜了百家成為國教的曆史,還不如說是對人的目光的限 定史。早年激昂、晚年漸趨保守而回歸傳統老路的康有為,在1927年 2月is口向末代皇帝寫了一封《謝恩折X在《謝恩折》中,凡是提到 大的,一律比正文高出三字,凡是提到皇帝稱謂的高兩字;康有為自 稱“微臣“,凡是提到自己時字都寫得很小,至於小到什麼程度,相信 老康已經動用過儒家倫理的遊標卡尺丈量過了。(參見《康有為政論 集》)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的“人副天數”、“為人者天”等篇目中, 早已給了康有為以詳細的教誨。一整部儒學史就這樣成了對中國人的 目光的限定史:在文人筆下高出正文三字的天表征著上天的眼睛能夠 洞明一切,正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好聽一點的話是“天聽即我民 聽”),它的曰光是俯視的;皇帝的目光則是內斂的,表征著尊嚴、天 威,他偶爾的掃視是君臨天下的象征;而人臣的目光永遠隻指向皇帝 或比自己更高一級人物的腳尖,它是向下的、低眉順眼的。限定丫施 “視”方向的眼睛,在中國永遠表明了它特有的意識形態,眼睛的的確 確是意識形態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