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征置身事外的斜視和調笑的音勢與日光限定史的典型話語存在 著極大的反差。目光限定史始終要求“溫柔敦厚”、“正襟危坐”的限 神,它導出的腔調無疑是板正的、肅穆的和序嚴的,幽默、調笑將被 視為不正經的、輕浮的。特殊旁觀者的語調和他斜視的曰光相一·致,有 效地采取廠目光限定史(或教義)所痛斥的“輕浮話語”。它的風言風 語一方麵表明了旁觀者對此毫尤興趣(除了調笑的興趣外),另一方麵 也為自稱的正經和嚴肅臉上抹了黑。而這,正是小醜和謠言家的另一 種表現形式。
魯迅的目光之所以是一種孤獨的目光,就是因為它是一種表征特 殊旁觀者的目光。長期以來,絕大多數論者都注意到廠表征激昂、憤 怒、批判的瞪眼,據此以為魯迅是一位絕對的人世者,卻忘記了表征 隱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斜視。這一遺忘和畫家們善意忽略魯迅眼 神中的笨拙與吃力質地一樣,也是致命的。因為這樣做最終遺忘了魯 迅大多數時刻都是生活在一個交叉地帶的關鍵事實:在出世與人世之 間、在絕望與希望之間、在戰鬥與逃避之間產生的巨大交叉地帶上生 存的魯迅,對組成交叉地帶的眾多兩極(比如出世與人世)都不信任。 瞪眼的意識形態隻相信交義地帶,而交義地帶身上沾染的全部消息, 無疑構成了瞪眼的意識形態的本質內涵。上E是它,使瞪眼的意識形態 既有了可以憑恃的靠山,能同時向左(比如人世)、向右(比如出世) 反複出擊,無論是使用向上崛起的瞪眼還是使用落向人、物旁邊的斜 視;也由此有了對瞪眼(激憤)和斜視(幽默、調笑)的支撐,最終 把自己變作了一個特殊的旁觀者。盡管在早期(1927年以前),瞪眼的 意識形態和交叉地帶之間還有一種遊弋不定的關係,但它一經形成, 就如同跗骨之蛆…樣,讓魯迅再也揮之不去了。
基於這樣的考慮,我們有理由認為,不理解瞪眼的意識形態的如 許特征,就很難說能夠理解魯迅的複雜性——無論是革命家的魯迅、 思怨家的魯迅、文學家的魯迅,還是處於痛苦之中的魯迅與生活之中 的魯迅。很顯然,特殊旁觀者的身份是魯迅之所以成為這一個懷疑主 義者、虛無主義者的真正根源之一。從很早開始,他就在扮演這一角 色,無論是從他的動作上、語調上、眼神上,還是對信仰的習慣性背 叛上。 隻有被看者的哭聲
目光限定史的終極結果——魯迅曾經暗示說——就是閉眼:在對 上天、皇帝一上司、長輩低眉順眼後,很自然地就會對他們的所作所 為(無論好壞,也很可能分不出好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更惡劣 的還在十,一直以來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為閉眼尋找理論依據——目光 限定史止是為著這一目的才得以出現的。它是無數代“柔儒”和準“柔 儒”集體智慧的結晶。魯迅不是說出這一結論的第一人,但他無疑是 說出這一結論的那些人中最深刻、最有力量的人。
很久以來,人們一直以為魯迅是大眾的同路人,是群眾的忠實盟 友,這樣說話的人顯然忘記了瞪眼的意識形態中包涵的斜視成分了。 斜視作為瞪眼的省力和換氣方式,是以交叉地帶作為憑恃和內涵的瞪 眼的意識形態中專門針對當下基本群眾的生活的眼神。基本群眾包括 軍長、教授、西崽、車夫、家庭婦女、農民、孔乙己、阿Q、高老夫 子、子君、涓生、假洋鬼子、閏土、趙太爺……甚至蔣介石。在斜視 中,魯迅多次稱他們為“看客”。與看客相連帶的——魯迅早就暗示過 了——水遠都是表演者和他們弄出的各種型號的表演:殘忍的、滑稽 的、可悲的、可笑的、可恨的表演。所有這些人——那些基本群眾—— 在瞪眼的意識形態看來,都是曰光限定史及其教義要求下閉眼的看客, 是他們組成了閉眼的中國。假如模仿海德格爾在迫不得已的當l J才發 明的闡釋學循環,我們也可以說,在這種情況下魯迅如果不成為一位 特殊的旁觀者還能成為fl-麼?因為單純的身處事外、放棄瞪眼,他就 無法填充他的空白人生,也無法在業餘偵探身份之外找到更好地打發 歲月的方式。僅僅使用斜視,他就有可能成為瞎起哄的看客們的同路 人或者犧牲品——同光限定史早已向我們表明了,有太多剿匪的人最 後也成了匪,還有更多的入是剿匪不成反被匪剿。魯迅根本不是大眾 的同路人。,
維克多·富爾內爾在《巴黎街頭見聞》中有趣地說:“絕不能把遊 手好閑者同看熱鬧的人混淆起來,必須要注意到個中的細微差別。” “一個遊手好閑者還保留著充分的個性,而這在看熱鬧的人身上便蕩然 無存了。它完全沉浸在外部世界中,從而忘記了自己。在麵前的景象 前,看熱鬧的人成了一種非人化的牛物;他已不再是人,而是公眾和 人群的一部分了。”這段話仿佛不是描寫巴黎,聽起來倒好像是獻給月 光限定史的貼切判詞。看客們(“看熱鬧的人”)看上去好像是在看熱 鬧,實際上卻閉著眼睛。他們是非人的,是天然就去勢的,他們隻是 賓格,他們在看熱鬧時發出了太監般的笑聲——尖利、醜陋——和閉 眼的動作與神情完全一致。他們看見了別人的表演,卻沒有發現自己 早就是其中的一員。在魯迅早年對這夥人的斜視中還飽含著同情(比 如《阿Q正傳》中對阿Q開赴刑場時的描寫),還保持著憤怒(比如 《藤野先牛》裏的有關陳述),但是瞪眼的意識形態一經最後成型,我 們的特殊旁觀者在使用斜視時,除了悲憫和同情,更多的隻是調笑。他 們的確值得笑話,值得送給他們超過兩次的嘲笑。但魯迅的調笑已經 明顯帶有憂傷和絕望的性質了。
閉眼的中國全靠這幫看客夥計們了。魯迅多次說過,群眾的伐惡 之心並不下於軍閥。這種惡也是由目光限定史及其教義定義過的。他 們的閉眼實際上是一種伐惡的體現:他們讚同他們看到過的殺頭、分 屍吃人、蹂躪,讚同在麻木不仁中對人的尊嚴的肆意冒犯。這組成了 看客們的基本生活,也組成了曰光限定史定義下以閉眼為特征的基本 文明。依靠瞪眼的意識形態的指引,魯迅以一個特殊旁觀者的身份向 看客們指點說:“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也早使中國一切人們無 不陶醉而至於含笑。因為古代傳來而至今還在的許多差別,使人們各 各分離,遂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並且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 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於是大小無數 的人肉的筵席,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 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掩蓋,更不消 說女人和小兒。”(《墳·燈下漫筆》)這一後果既是閉眼造成的,也同 樣促成了閉眼。這裏又令人不無尷尬地遇到了類似於闡釋學循環一一類 的玩意。讓魯迅和瞪眼的意識形態絕望的是,無論怎樣,看客們麵對 如斯事實始終未曾睜過眼,他們樂在其中,陶醉、滿足,然後放心地 睡覺,然後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瞪眼的意識形態發現了中國看客們普遍的哭聲。魯迅的瞪眼和斜 視更加看清了:隻有被看者的哭聲,看客們在沒有成為被看者時是不 會下淚的。讓一諾安(Jean Nahain)在《笑的曆史》一書裏很有趣地 說:‘《大百科全書》用了1.76米的縱欄篇幅來解釋笑。而解釋眼淚的 篇幅隻有1.37米長,疼痛一欄隻有35厘米,而哭泣一欄僅僅24厘米。 這說明,在過去的時代,我們的父輩乃至祖輩已經發現,理解牽動我 們麵部顴肌的動機,比理解導致我們突然哭泣、引起我們眼簾下分泌 出含有1 4%,氯化鈉的堿性水溶液的動機更為複雜。”對中國的看客們來 說,這是再合適不過的比例了:在基本群眾那裏,對他人哭聲的理解 不是他們生活中的內容,隻是可用於像待宰的鴨子那樣伸長脖子觀看 的材料。他們是真正的旁觀者,和魯迅的旁觀者身份有著本質的差別。
正是這樣,瞪眼的意識形態徹底疲憊了。仿照卡夫卡的話說,它 的疲憊是一個鬥劍士鬥劍後的那種疲憊。元曲裏說:“興亡千古繁華 夢,詩眼倦天涯。孔林喬木,吳公蔓草,楚廟寒鴉。數間茅舍,藏書 萬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鬆花醉酒,春水煎茶。”(張可久《黃 鍾·人月圓-山中書事》)與此內容不同但思路一致,作為緩衝與換 氣,斜視在瞪眼的意識形態中才會有著更加濃厚的比例。魯迅懂得怎 樣修改瞪眼的意識形態內部的各種配方。當目光限定史及其教義在當 下基本群眾的生活中已萬難改變、當下生活因此拒不進化時,瞪眼和 斜視了幾乎一生的魯迅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作為一個傳統月光的背叛 者,魯迅一方麵有可能去建立自己的交叉地帶(即次生生活),建立自 己發言和觀看的身份與角度,另一方麵他又完全對瞪眼的意識形態產 生的效果不抱任何希望。他的瞪眼和斜視也不再需要弗·詹姆遜 ( Fredric Jameson)所謂的“意識形態投資”了,而是掏空瞪眼的意識 形態——在他獨有的交義地帶,魯迅隻更換著瞪眼的意識形態內部配 方的比例(比如三分瞪眼、七分斜視,或者相反),以針對不同的具體 對象,也對應於彼時彼地內心的黑色境況。最終不再理會基本群眾的 當下生活,隻投以瞪眼和斜視就行了。
如此這般,在瞪眼的意識形態那裏最後隻剩下一片空無。向卜.崛 起的笨拙眼神、落向旁邊的斜視已經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看起來被猛 烈批判、被高度調笑的對象隻是近乎虛擬的。魯迅也不再會在乎他們。 他臨死前扔下的“一個也不寬恕”和他的眼神有著高度的一致性:既 然一個也不準備寬恕了,餘下的還有什麼可理論的呢?它和瞪眼的意 識形態最終的被掏空難道還有什麼區別嗎?群眾們遠去了,背負著同 光限定史及其教義;魯迅身後留下的隻是對這些人孤零零的恨——恨 鐵小成鋼的那種“恨”(不是“能憎才能愛”的那種恨)。他說“一個 也不寬恕”宣告了他和他們絕對的分裂,當然也宣告了他徹底失敗的 鐵定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