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的意識形態使魯迅有足夠的能力、非常精辟地指出了中國人 的眼睛上沾染的意識形態的特征:“中國文人,對於人生,——至少對 於社會現象,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我們的聖賢,本來早已教人 非禮勿視了;而這禮又非常之嚴,不但正視,連平視斜視也不許。” (《墳·論睜了眼看》)因為平視、斜視是中國目光限定史及其教義堅決 否棄的“觀看”形式;這種“觀看”在目光限定史的嚴厲語境中永遠 不隻代表純粹的“觀”、“看”,更多的則是對儒家倫理的虔、敬和遵從 的態度,它們的成色、比例全處在這種嚴厲語境的規定之中。斜視、平 視顯然違背了眼睛的意識形態的森嚴規定,是對傳統意識形態的大不 敬。而目光限定史的另一個隱蔽特征也被魯迅一語道破了。在另一處, 他義說:”勇者的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刀向更弱者。 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華蓋集·有 感》)在魯迅的語境中,孩子既表征未來,又表征弱者。目光限定史的 功用在魯迅那裏因而就是再明白不過的了:隨著目光限定史的推演、 強化和被庸眾(尤其是文人學者)自覺遵從,不但刪除了s未來,而 且鑄就了一個可恥可悲的民族風貌。在這中間起決定作用的就是那些 能斷文識字的知識分子。程顥就嘴硬地說過:“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 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 須防檢,不須窮索。”(程頤、程顥《二程遺書》)當然也就可以由此達 成儒家所規定、所需要和所允許的眼神了。李宗吾抱怨說:“中國的學 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 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 革。”(李宗吾《厚黑學》)這種大不敬的態度顯然是在提倡不同於傳統 的異質目光了,相信能得到魯迅牌瞪眼的意識形態的讚同。
毫無疑問,在魯迅瞪眼的意識形態和中國傳統文化對國人目光的 專門性要求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是中國傳統文化造成的積弱積貧、 汙七八糟的殘酷現實修改了魯迅的目光,促成了魯迅牌瞪眼的意識形 態,並不僅僅是西學單方麵的作用。西學隻是魯迅惟一有效的參照係 和資源管理器。目光限定史的嚴重後果——魯迅憂心忡忡地指出過—— 隻能讓中國人從“世界人中擠出”,從而自絕於地球,空頂著一個中國 人的名號。(《熱風·隨感錄三六》)因為它從根本上鏟除了國人平視、 正視的權利:臣了平視皇上,兒子正視父親,按照中國目光建設工程 第八副總指揮程顥的話說,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誠、不 敬之舉,有違天理“隻限”的道德要求、目光限定史中所蘊涵的意識 形態的內在律令。
很讓人驚訝,魯迅的臼光中所含正視成分的比例是相當有限的, 盡管他始終都在提倡正視,並歌頌過正視的偉大功用:在叛逆的猛士 的正視下,天地將為之退色,貌似莊嚴的天、神都將為之退避三舍。 (《野草·複仇》)這是因為他不屑於正視。我們說,魯迅也許沒有這樣 做的權利,但他明顯有這樣做的能力。中國傳統文化貌似的高明和博 大精深,在魯迅式瞪眼的意識形態那裏隻是一些手工作坊階段的粗劣 屁話,連應該有的精致都還說不上,它漏洞百出。向上崛起的眼神和 斜視的眼神,明顯包含了魯迅對中國曆史事實(最主要的是目光限定 史)和當下基本群眾的生活的雙重蔑視——他清楚他們,了解他們,卻 沒有必要去正視他們。魯迅能給予他們的,隻是恨,隻有討厭。這早 已包含在瞪眼的意識形態之中,包含在魯迅施“視”的方向上。
瞪眼的意識形態在具體操作上有自己的幽默形式。魯迅顯然掌握 r孫悟空的本領:在需要長高的時候,他長高了,並得以使用向上崛 起的笨拙眼神,在看起來的舉重若輕之中吃力地洞穿了曆史中的黑 暗;而在需要縮小自己的時候,他也如願以償地縮小了,把目光投向 了基本群眾、當下事件的旁邊,窺出了他們“麒麟皮袍下的馬腳”;或 者調笑似的以仰視的目光望上去,雖然看不到他們那偉大到無邊無際 的一麵,卻看見了他們腳尖上的灰塵、汙泥、爛貨,甚至糞便(魯迅 發明的可以嘔吐的記錄方式就是這種能力的物化形式之一)。“麒麟皮 袍下的馬腳”以及灰塵、汙泥、爛貨甚至糞便,都掩蓋在目光限定史 冠冕堂皇的教科書中。這兩方麵的事實構成了瞪眼的意識形態的幽默 形式。我曾說過,幽默是體弱多病的魯迅在言說時采取的一種省力方 式。但在瞪眼的意識形態的疆域裏,幽默方式更多表明的是魯迅的蔑 視,仇恨,盡管它的確仍然是省力的。
程顥說:“學者不必遠求,近取諸身,隻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 約處。”(程頤、程顥《二程遺書》)這毋寧是說,目光應該得到仁、義、 禮、智、信等等玩意的修飾和限定。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眼神、目 光以及目光的施展方向,但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強烈要求下,國 人的目光是固定不變的。在他們的目光背後永遠存在著“那隻看不見 的手”.它在調控他們的眼神,規定他們施“視”的方向,測定他們日 光的比例和成色……魯迅的眼力在他的時代無人可比,魯迅還發現了 被日光限定史規定為固定不變的目光,在魯迅的時代仍然很有賣點。 各種個人和權利閉體掀起的尊孔、讀孔不過是它的外在表征之一,魯 迅曾經用斜視的獨有音勢說嗬斥過它們,順帶也嗬斥了程顥的辛苦說 教。(《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
瞪眼的意識形態的種種特征以及它和傳統目光限定史內在律令之 問的巨大反差,使魯迅陷入了深深的孤獨——畢竟他的目光是獨…無 二的。這是孤獨的眼神,是沒有伴侶、沒有同誌、沒有戰友、沒有親 人的孤零零的眼神。向上崛起的瞪眼和落向人、物旁邊的斜視挽手走 遍天下,到頭來隻發現了自己。
對於魯迅,返同是不可能的,因為瞪眼的意識形態中包孕著的巨 大仇恨和蔑視——即使拋開“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尷尬,也使一切形 式的返回在魯迅那裏都將成為自欺欺人。
在《銀河天歌》中,康有為自哀自憐地如是唱道,想去一個美好 的地方,卻——
無仙鵲以為粱兮,
遇張騫之泛槎。
望克廉水素之極星兮,
吾將出銀河而之它。
孤獨的魯迅顯然沒有好心情去做康有為那種矯情狀的離騷式神遊。 他的目光在孤獨的中國“現事”場景中穿梭,時而向上,時而又落向 旁邊,無一例外總是找不到自己所信的東西,隻把仇恨撒向過往的曆 史以及當下的曆史境遇,通過他獨有的、和日光限定史大相矛盾的瞪 眼的意識形態。 旁觀者
種種跡象表明,魯迅不是他身處時代的代表者,從各個方麵來說, 他都堪稱它的敵人。排除魯迅身上種種可以達成這個結論的要素後 (比如魯迅的破折號的內在涵義帶出的結果等).他孤獨的眼神和目光 就是最值得重視的原因了。可以想見,當瞪眼的意識形態既以仇恨的 目光針對中閏過往的曆史,又用輕蔑的眼神針對當下基本群眾的人間 牛活,瞪眼的意識形態從骨子裏導出的無疑隻有虛無主義了。在此,虛 無不是沒有( have nothing).而是討厭;曆史與當下都不足信,而未 來隻是一個巨大的尤。這裏正可以調笑式地用到海德格爾故作深奧的 茫然了:為什麼有存在,無反倒不存在?
依靠這一點,瞪眼的意識形態有能力把魯迅放在一個特殊的旁觀 者(即黑暗隱士)的位置上。他在“現事”、“現世”、“現實”和”現 時”中,隻占據了一個羅蘭·巴爾特所謂“虛擬的主語”的位置。這 個小醜、這個謠言家,穿行在當下和曆史之間——眼神和日光就是他 用於穿行的橋梁——對著他看見的一切比比劃劃,吆三喝四,指指點 點,在激昂和憤怒的神色中永遠具備著隻是輕蔑和討厭的眼神。他仿 佛置身事中,卻又明顯地身處事外,正如當代詩人臧棣所說的:
熱愛幻想的人,我深知,你隻會
拿出身體的一半嫁給現實 本雅明也說到了這類旁觀者的“觀看”:“看的快樂是令人陶醉的。 它可以集中一f觀察,其結果便是業餘偵探。”(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 時期的抒情詩人》)處在“虛擬的主語”位置上的旁觀者結果也成了業 餘偵探。業餘偵探意味著除了他本人沒有人會真的需要他,業餘偵探 在內心對自己偵察出的犯罪事實毫不懷疑,但又對偵察出的事實是否 會成為審判、處決罪犯的有效證據毫無信心,當然對罪犯在服刑過程 中是否會得到改造並成為新人類就更沒有把握了——瞪眼的意識形態 促成的旁觀者身份的真實涵義就在這裏。
孫悟空為過火焰山要向牛魔王的老婆借扇子,後者不願意,孫悟 空隻好縮小自己鑽進她的肚子裏拳打腳踢,逼得她就範。魯迅的斜視 正如同縮小了自己的孫悟空,仰仗這一點,他也鑽進了當下基本群眾 生活的胃囊裏邊閃轉騰挪。孫悟空在和一個本事同樣高強的妖怪比高 矮時陡然之問身高如柱。魯迅向上崛起的瞪眼也這樣做了。依靠這一 本領,他站得高,看得遠,眨眼之間就顯出了目光限定史及其教義的 身材矮小——後者頓時現出了駝背小矮人的真麵曰。這一切都和旁觀 者的身份相當吻合:斜視做出的閃轉騰挪科和目光限定史在向上崛起 的瞪眼麵前顯示出的身材矮小,並沒有呼喚出施“視”者理想中意欲 改造它們的結果。直到最後,它們是否能夠被改造就不再是魯迅感興 趣的了,他隻是不斷地這樣施“視”而已。
瞪眼的意識形態和魯迅的義字有著相當的一致性,魯迅的文字也 是一個特殊旁觀者觀察現實和曆史的筆錄(即具有嘔吐功能的記錄方 式)。魯迅激憤的語調、時而高昂時而低沉的語氣,無一不表征著他身 處事中;而掩蓋在它們之下的無奈腔調,尤其是幽默和調笑的音勢,卻 無疑可以看作是他置身事外的象征。斜視、瞪眼施“視”的方向在這 裏的作川是顯而易見的,身處事中的激昂語調(無論是當下事件,還 是曆史事件)無疑就是瞪眼了,因為激昂需要力量,需要力氣去促成 憤怒,也需要力氣去書寫力透紙背的檄文。置身事外的調笑音勢(也 尤論是當下事件,還是曆史事件)肯定就是縮小自己的、意在省力的 斜視了。“莫恨西風多凜烈,黃花偏奈苦中看。”(黃宗羲《書事》)激 昂、調笑(幽默)的共存,和瞪眼、斜視的同居一室相類似,它們共 同構成了魯迅時而波浪起伏、時而文白夾雜、時而晦澀哽咽、時而又 流暢慷慨的文字的顯著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