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殺人三千自損八百(1 / 3)

第十二章 殺人三千自損八百

戰鬥的一神論

和人間的偉人魯迅一樣,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次方向不明的 航程。它的不可逆性、它的迷宮特征,使得最早對此警覺的人被迫以 近乎亂聯係的無奈方式,發明了許多旨在限定和明確標識人生航程的 比喻性理論,為在茫茫黑夜中的穿行充當可資借用的手電簡和打狗棒。 保羅·蒂利希的《文化神學》說到過比喻性人生理論在來源上的偶然 性“信仰包含一種偶然因素並且要求一種冒險。它使無條件的本體論 意義上的必然性與一切有條件的、具體的事物的無常性結合起來…… 信仰的冒險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即,無條件成分隻有當它以一種具體 表征出現時才能成為一樁與終極眷注有關的事。”這種包含著過多偶然 性和大排轉折親而來的比喻性理論,在某些時候也的確能使某些人達 到瓦雷裏驚歎過的境界:

多麼好啊,經過長期的深思熟慮

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

但正如歌德憂心忡忡地說到過的:“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 青。”歌德的話暗示了這樣的意思:所有旨在指明人生方向的理論加在 一塊也無法窮盡生命和人生的可能性、可塑性。與人生相比,理論總 是比喻性的,有著明顯亂攀親家的嫌疑。有鑒於此,南斯拉夫詩人加 汀斯基(Ivan Gadjanski)才告誡“我們要避免對人生航程加以比喻”的 惡劣習氣。因為比喻在本質上會最終違背它們的本來意願並將人生引 入歧途。這是所有號稱真理的比喻性人生理論的終極特征。對於這一 點,用肉身來深刻體驗人生的魯迅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他之所以對 信仰進行不斷的背叛,原因之一就是既看清了信仰的比喻性質卻又根 本離不開這些比喻——因為填充空白人生需要它的指導,肉體也需要 一個可信的或暫時可信的東西作為支撐。

魯迅還清醒地知道,在人生和生命底部眾多值得悲哀的“事物”當 中,死亡無疑是最大的“事物”、命定的“事物”。(參見《墳》中的有 關內容)因為死亡標識了生命不可回逆的絕對性,因為“人之所以消 亡是因為他不能將開端與與結合而為一”。( A.Von Kroton語,見H.Diels 《前蘇格拉底殘篇》)因為生命不可能是一個圓,我們也不能擁有但丁 所說的那種能力——能在橢圓形的人臉上看出由七個字母組成的旨在 表達生命圓滿的術語:“上帝的人”( Homo Dei)。古埃及的《亡靈書》 沉重地告誡我們:對那種永不複歸的旅行得有思想準備,一路上必須 穿越重重洞穴和死巷;那都是食人怪物的巢穴,旅程的盡頭便是最後 的王國。這些話與其說是針對亡靈,遠不如說恰好描述了生靈的基本 處境。這當然就不是比喻了。魯迅非常明白,人一出生,就立即落入 到充滿陷阱和過多誘惑的航程之中;在這場遙遠的旅行道途,隨處都 散布信仰和動作的歇腳地(否則,魯迅也就不可能為自己建立:“信 仰的地理史”了)。為了走完它,有的人選擇了平和、寬容、忍讓、膽 怯和犬儒主義的人生謀略(比如卡夫卡);有的人則選擇了戰鬥、呐 喊、進攻與英雄主義的旅行政策(比如魯迅)。選擇的標準始終在選擇 者和時代境遇的雙向互動上。但它們都是比喻,是對“最後的王國”本 已的、看似有價值有意義的回應。

魯迅比大多數人更明白人生的旅行性質和旅行的比喻性質。在雜 文集《墳》裏他明確暗示J,這一點,也指明了人生的最終去向——那 就是表征死亡和虛無的墳墓。魯迅說,惟有墳是必然的,是可以預先 肯定的。由此走向墳場的路雖然堪稱最為重要,但它是個未知數,有 著自身內部複雜的修正比:這條路該怎樣走,既然它是不可回逆的? 應該以什麼樣的動作填滿那段空白,既然必須要填滿?該選擇哪一種 關-J-人生的比喻?是不是一定要選擇呢?如果一經選擇了,那些旨在 限定和標識人生方向的理論允不允許被背叛?就這樣,真實的人生最 終要以修辭性的比喻(這當然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傳說”了)才能 得以完成。和幾乎所有人一樣(天才、狂人、瘋子和領袖除外).這就 是魯迅一開始就遇到的巨大問題。他十分明白,比喻性的人生理論所 需要的喻體是真實的動作,是由時空定義和容納了的醒目動作,也是 經由空白人生和軟弱肉體籲請之後才出現的屬於人的動作。魯迅一生 酷愛的動作之一就是戰鬥、小寬容的戰鬥、痛打落水狗的戰鬥。他旅 行的盡頭矗立的“王國”仍然是戰鬥(所謂“一個也不寬恕” )。和許 多人一樣,他把比喻最終命定地轉化成了實有。這是人的無奈,決不 僅儀是魯迅的無奈。魯迅的無奈隻在於他比吏多人了解比喻性的人生 理論和人生旅行之間的生死關係。

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上,到處都散布著信仰(即比喻性人生理論)和 動作的歇腳地。懷疑主義者魯迅在長夜茫茫的航行中卻一直在試圖為 自己的人牛尋找許多不同的比喻,以能在不同的時空坐標上找到不同 的、有利於此時此刻住起來舒適的歇腳處。畢竟無論怎樣匆忙、急迫 的趕路,喘息、換氣和休息總是必須的。魯迅的一生實際上正是漂泊 者的一牛.,當然,他的漂泊是在眾多可供選擇的信仰的歇腳處之間的 漂泊。他揀起一個比喻性的人生理論又扔掉它,再離開它,然後又找 到另一個,最後無一例外總是重複了對前一個比喻性人生理論使用的 習慣性動作:揀起、扔掉和離開(即對信仰的習慣性背叛)。這構成了 魯迅對信仰(比喻性人牛理論)的歇腳地在動作上的經典性回應。

雅克·阿達利( Jacques Attali)在《論迷宮》中對漂泊者與人生比 喻之間的關係有著獨到見解:“漂泊者在穿越迷宮般的沙漠時,發現他 到哪裏上帝就在哪裏,上帝不是一方之土的天神,上帝是人的而不是 土地的:,這種上帝在我心中、上帝跟隨著我、無論我走到哪裏上帝都 與我同在的觀念的產生,必然導致一神論這個令人震驚的發現。這種 觀念隻能產牛於漂泊者。”如果我們將“上帝”一詞偷換成“戰鬥”,阿 達利的話幾乎可以一字不易地用在魯迅身上:戰鬥就是魯迅在周而複 始的揀起、扔掉、離開的動作係列中堪稱恒常不變的核心動作。它是 魯迅對比喻性人生理論(即信仰)采取的動作係列的絕妙總結。戰鬥 也是餌迅在漂泊的重壓下,在流浪的途中無可奈何的舉止。他選擇它, 它撲向他,正是被逼迫的結果。戰鬥就是魯迅的一神論。戰鬥的觀念 也隻能產生於魯迅這種性質的漂泊者身上,戰鬥使魯迅最終將不同的 比喻性人牛理論在不同的時段轉化為活生生的實體。

戰鬥姿勢被魯迅選擇,包涵了一個漂泊者深深的辛酸。從一入人 世——按照薩特的看法就是被拋擲到世界中來——魯迅就不可避免的 遇上了特定的、早已存在的、不容他從容選擇的眾多比喻性人生觀。魯 迅背景不明、太難以說清來曆的懷疑主義癖好,又容易使他在痛苦的 思索中產生拋棄到於的特定比喻性人生理論的傾向。他在許多旨在限 定和明確標識人生航程的各種比喻性人生理論之間來回穿梭、流浪、 觀望,以至於長期居無定所。在《絕對理性批判》裏,康德很有感慨 地說,人類的好奇心始終會使他們在修建了一幢又一幢的高樓大廈之 後,再奇怪地察看房屋的底座是否結實、可靠,這無一例外地引起了 隨後掀翻既成房屋的“破壞”行為。魯迅的漂泊也有這種性質:他在 信仰的歇腳處住了下來,但他無一例外總是把它定義為客棧,用他隨 身攜帶的、打上了魯迅私人烙印的戰鬥工具;最後總是給歇腳處(比 喻性人生理論)強製性地加添了定語一“暫時的”。他也在發現了人 生信仰的不牢靠和不結實之後,掀翻了到手的比喻性人生理論。所動 用的招式被魯迅自己、也被後世稱作“魯迅式戰鬥”。

據說,猶太教的神秘主義體係喀巴拉( Kabbale)非常擅長於通過 拉近幾個意義看似甚遠的語詞之間的“內在”聯係,尋找隱秘智慧之 路的神學思辨。在明顯的有違邏輯中,他們從一個字母找到了另一個 字母,最後歡呼雀躍地通向了蘊涵絕對知識的所在,即第一個字母: “Aleph,救世主的居所。”這和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對數的論證和柏拉 圖對第一理念的論證異曲同工。魯迅的戰鬥也是通過類似於這種神秘 的、太難理解的隱蔽路徑,通過對時代的認證、籲請、應答的多重轉 換,既為他的信仰漂泊者身份找到了證據,又為他的歇腳處定了性; 同時,通過他一生對戰鬥——不管戰鬥是作為一個語詞,還是·項動 作——的磨礪,把戰鬥奉為最後的、絕對的信念。戰鬥就是魯迅的第 一個字母AJeph。這種句式上有違形式邏輯卻又暗合心靈邏輯的多重 轉換,最終把戰鬥促成為魯迅生命中的本體。戰鬥是魯迅的本體論, 戰鬥作為本體出現在魯迅的人生語境之中。通過對戰鬥的反複摹寫—— 還不如說在書寫中反複實踐戰鬥—魯迅甚至有能力在我們麵前掩蓋 了戰鬥的比喻性質。這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做到的,正如喀巴拉 看似荒唐的“邏輯”推導也不是所有人、所有形式的神學體係都能完 成的。 在伶俐的罵人中陶醉

魯迅的戰鬥的本體論有著明顯雙麵刃的特性。這是魯迅牌特殊戰 鬥形式內部的同有機製。戰鬥一方麵能為魯迅暫時的歇腳處(那個袖 珍客棧、那些比喻性的人生理論)充當有力的辯護士,千方百計指明 它的合理性——我們從《摩羅詩力說》、《我之節烈觀:》、《燈下漫筆:》、 《中國人欠去自信力了嗎》、《慶祝滬寧克複的那一邊》等文中,早已聽 到了這種種辯護,也感受到了這種種辯護的力量。無論是對個人主義、 進化論,還是對大眾、人民的信仰,作為魯迅暫時的客棧和歇腳地,都 曾得到了魯迅式戰鬥的庇護。戰鬥是那些客棧和歇腳地的經紀人、股 東和保護神。魯迅的戰鬥有這樣的威力。

但另一方麵,魯迅的火力也明顯針對了那些曾經接納了他的各種 歇腳地。他的戰鬥有著翻臉不認人的內在質地。魯迅早年的朋友、晚 年交惡的錢玄同——也就是曾被魯迅親昵地稱作“爬來爬去”的那個 人(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從章先生學》).說到了魯迅一生中的 三大長處和三大短處,其中就有個短處是:魯迅“往往聽了人家幾句 不誠意的好聽話,遂認為同誌,後來發現對方的欺詐,於是由決裂而 至大罵”。(錢玄同《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這些話也可以看作 魯迅對歇腳處(比喻性人生理論)的慣常行為。任何一種比喻性的人 生理論,總有它動人的、花言巧語的一麵,總能收拾一些人心一正 所謂一個比喻可以捕獲一個時代、誘奸一個民族。這就是它們中聽的 一麵了。我們完全能夠理解,漂泊的魯迅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將它 們引為客棧,認作自己的棲身之所。但他的懷疑主義癖好——錢玄同 指出了,這是魯迅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一麵—一始終會發現,信仰的 房東並不是誠心接納他,對方倒很可能隻是抱著收房租的目的才在大 門口掛上了“賓至如歸”、“顧客就是上帝”、“悅來客棧”之類中聽的 牌子。實際上,對於任何一種人生理論,它的灰色的比喻性質、它的 局部性而非完整性特征,使得它的信徒往往就是它的利潤、它榨取到 的剩餘價值。因此,魯迅一旦認清了它的真麵目,他戰鬥的火力便不 可避免地找到了這種比喻性人生理論,並作為一刻也不能閑著的“戰 鬥”的出氣筒。“山平水軟汀南路,屈指還需一月程。”(趙翼《將至朗 州作》)在魯迅的許多文字中,我們都可以偵察出他對個人主義、進化 論、勞苦大眾產生的廣泛懷疑、猛烈批判甚至是完全的放棄。這當然 就是戰鬥的雙麵刃中不那麼好的一麵了。

這也就是魯迅式戰鬥內部的口吃現象。口吃意味著,對於一個身 處比喻性人生觀的森林中的漂泊者來說沒有任何比喻是恒常不變的。 每一個比喻性人生理論僅僅是一座橋梁,可以幫助他渡過某一段(僅 僅是某一段)黑暗的人生航程。過河拆橋當然值得唾棄,但一天到晚 守著已經過了的橋梁是不是又太滑稽了?除此之外,更值得考慮的毋 寧在於,即使在你看似已經抓住了某個比喻性人生理論時,從比喻性 人生理論內部伸出的手肯定會將你趕走;或者有另一股來自於時代的 其他力鼉,要麼阻止你向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靠近,要麼揮拳擊毀那 個比喻性人生理論,要麼就是抽空了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借以存身的 地基,結果無一例外地使你離開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不管你是以 幸災樂禍的心情離開,還是以悻悻然的心情逃跑。對於真誠尋找人生 比喻的人,情況基本卜從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