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愛,是不及物的(3 / 3)

在北京的紹興會館裏,中華民國教育部的小職員魯迅每天深夜都 在抄古碑。抄古碑的行為最為明顯不過的表明了他對“子日詩雲”和 “子日詩雲”之外的好世界的背叛是相當徹底的。因為魯迅誠實地坦白 過,他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解除自己的寂寞,是為了麻醉自己,實際上 是為了麻醉曾經出現過的幻象和美夢。抄古碑的動作是魯迅用於充當 背叛行為的乙醚。但北京也是魯迅重新激昂起來的地方,在這裏,他 丌始了和許多人的戰鬥。所以,北京在魯迅信仰的地理史上有著明顯 的雙重性,一方麵有著相當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麵又開始試圖重新信 仰。據許多研究家們說,魯迅此時開始相信進化論了——所謂青年必 勝於老年。魯迅自己也開始認為,所謂希望,不能以我之“必無”去 否定他人所認定的“必有”。為了別人的希望,魯迅以自己帶有表演性 質的背叛動作開始了新一輪的背叛,這…次的背叛是想把自己從絕望 和虛無的泥塘中拯救出來。不管怎麼說,絕望主義歸根到底是一條絕 路,畢竟希望還可能帶來一點零敲碎打的光明。魯迅在北京開始了有 著濃厚表演性質的激昂戰鬥:和林紓戰鬥,和章士釗戰鬥,和正人君 子戰鬥,和女師大風波中的楊蔭榆戰鬥…..

白居易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 死,一生真偽有誰知?”如果沒有魯迅其後到達的地點,我們就會以 為他的戰鬥中包含著的”橫眉冷對”就快要和“俯首甘為”天農無縫 地連在一起了——也就是說,“能憎才能愛”能圓滿地達成了。 廈門、廣州

魯迅在北京的背叛之餘還幹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與自己的 學生許廣平偷偷摸摸地戀愛。這件事逼迫矛盾重重的魯迅離開北京前 往廈門、廣州等地。這兩個地方明顯標識出了魯迅對紹興的徹底背叛, 因為正是在紹興,他接受了母親送給他的一件很不討他歡心的“禮物” ——“夫人”朱安。廈門、廣州是魯迅多年後才爆發出的對於紹興的 徹底背叛和反動。這兩個地方修改了紹興的含義,卻並未抹去紹興的 地位。從此以後,朱安——魯迅——許廣平開始了令彼此都很尷尬的 三人行生涯。廈門、廣‘州時期的魯迅的真正意圖在於戀愛,按照他的 本意是想把它們作為自己的避風港。但隨之而來的戰鬥打破了他的幻 想,被背叛的臼本、北京並沒有遺忘他,它們追過來了。從愛情中並 不能給他帶來新的信仰以幫助他抵擋萬惡的追兵。當然,說魯迅信仰 愛情怎麼看都隻能是一個笑話。早在寫《傷逝》和演講“娜拉出走之 後”,魯迅就不信任愛情了。為了自己的愛情,他可以向對他施加嘲笑 的人橫眉冷對;可在愛情內部,他和許廣平也並沒有太多的話要說。一 部厚厚的《兩地書》說出的僅僅是自己的矛盾和背叛曆程,以及希望 愛情能幫助他從不斷的背叛中邁步出來的隱隱渴求。《兩地書》就是關 於背叛的隱秘對話。可以想見,當向前並不能從愛中找到信仰,而後 又有北京、日本、紹興的緊逼急追,魯迅發出“兩間餘一卒,荷戟獨 彷徨”的哀音就非常自然了。 上海

和浮土德與梅非斯特簽約,從對政治、理想國、愛情、美人的信 仰及追逐全部破產,終於在大規模的人民勞作之中看到自己的希望和 幸福相似,研究家們大多一口咬定,魯迅最後也站在了勞苦大眾一邊, 隻不過他沒有喊出“停一停吧,你真美麗”。上海是魯迅肉身的最後一 站。在上海,他留下了許多疑案,比如說,他真的有如浮士德那樣信 仰勞苦大眾嗎?

在上海的最後幾篇文章中,魯迅有一句名言叫作“一個也不寬 恕”,實際上已經把“橫眉冷對”的動作推向了極致,但這並不必然導 出“俯首甘為”那種有關”愛”的動作。可以肯定,“一個也不寬恕” 擠滿了魯迅的心胸,以至於在交代後事時,要麼隻是含含糊糊地告訴 許廣平忘記他,要麼就是以自己“橫眉冷對”的經驗告誡許廣平不要 輕易信任任何人。(《且介亭雜文末嫡·死》)這中間包不包括勞苦大 眾?“千夫”與“孺子”相對仗,在魯迅那裏不僅僅是一種修辭和詩 學上的考慮,它的根本含義是要在所有人中挑選和歸納出二元對立的 這兩類人來,一類可供他絕對地“橫眉冷對”,一類正需要他去“俯首 甘為”。然而,在魯迅的小說和雜文中我fI、J都能看到,他對人的不信任, 尤其是對群眾的不信任是由來已久的。在他的心同中,大眾不過是瞎 起哄的庸眾的代名詞。所以,掩蓋在信任大眾並把他們委任為民族脊 梁之下潛藏著的恰恰是一無所信,大眾隻是魯迅用於摔向他曾經背叛 過的所有信仰、所有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一顆手雷。換句話說,信 任大眾隻是工具;而工具隻能是工具,從來就不是別的什麼!

魯迅死了,死在上海的公寓裏;但魯迅的思想並沒有隨他的肉身 一起死去,他留下了信任大眾的假象,剛好可以被後人們利用,作為 他們趕路時的手電筒。那條長長的送葬隊伍裏的工人、學生、甚至農 民,不知道他們清不清楚,魯迅永遠隻站在了魔鬼的一邊而根本就沒 有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把“民族魂”的旗幟蓋在魯迅身上,到底有沒 有白作多情的成分?而那條長長的送葬隊伍,止好是相信“能憎才能 愛”的絕妙注腳。 缺少撫哭叛徒的吊客

愛是一種信仰,恨毫無疑問表征著虛無主義。如我們所知,愛需 要激情和力最。魯迅對許廣平說,我時而愛人,時而憎人。實際上,在 魯迅那裏,愛是不確切的,除了幾個特定的人(比如周海嬰).恨人卻 不在“忽而”之間。叛變在最後也表征著虛無主義。魯迅的叛變動作 已經讓我們相當清楚了,他一生隨著時空的改變,叛變的內容有所改 變,卻把叛變的動作完好無缺地保存了下來,決不僅僅像瞿秋白所說 的,隻是對“封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叛變。信仰的地理史表明,叛 變在魯迅那裏有著相當的廣泛性。在一通書劄裏,他意味深長地說,我 們從來都缺少撫哭叛徒的吊客。(《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這裏邊有沒 有對十自己的一點點哀憐呢?

叛變的結果最終將是不會再剩下可供叛變的對象了,剩下的隻是 孤零零的叛變動作。即使是在虛無中,叛變也沒有停下來。魯迅說過, 他一生最人的戰鬥是和虛無的戰鬥。這的確是他最辛酸的供詞。魯迅 的虛無和許多人的虛無不大一樣:酷愛背叛和戰鬥的人在茫茫虛無中, 用自己孤家寡人的肉身和虛無做著肉薄狀——魯迅的虛無廣袤無邊, 他張牙舞爪的姿勢隻占據了虛無渺小的一格。在廣大的虛無麵前,一 個人的力量是大可以忽略不計的。虛無既是承載背叛的容器,也是由 背叛帶出來的——魯迅一生都麵臨著這種要命的、他自己意義上的闡 釋學循環。這才是他真正的敵人,也是他失敗的真正表征。

“能憎才能愛”與背叛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尤其是到了魯迅的 晚年,背叛前一個信仰並不意味著未來還有一個好世界存在,這和“能 憎才能愛”的虛擬句式完全吻合。“能憎才能愛”也和背叛、懷疑主義 互為因果。正因為廣泛的背叛和持久的懷疑,使得幾乎所有的人在他 麵前都成為難以被信任的對象。愛就這樣被消解了,剩下的隻是虛空 中的恨。魯迅早年提倡魔鬼精神的大作《摩羅詩力說》就是有關恨的 哲學的一份提要(更加確切地說是“能憎才能愛”的哲學提要)。魯迅 把魔鬼的精神貫徹得非常徹底。但魔鬼精神永遠是一種虛無主義,它 是人類精神上的阿喀琉斯之踵。信仰的地理史已經毫無保留地說明了 這一點。所謂虛無就是什麼也不信,甚至連虛無本身也得不到同樣的 尊重,盡管病夫、懷疑論者、失敗者、虛無主義分子魯迅說過,他相 信隻有虛妄才是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