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愛,是不及物的(1 / 3)

第十一章 愛,是不及物的

惡才是善的星空

魯迅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曾經贏得了滿 堂喝彩。在謹嚴的格律中,魯迅為自己的性格畫了一幅十分準確、傳 神的肖像。我們通常以為,第一句是說魯迅作為“民族魂”的象征激 怒了幾乎所有人和他身處的時代;第二句是說,盡管魯迅式革命(即 改造同民性)遭到了“幹夫所指”,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無疾而終” 的悲慘下場,但仍不妨礙魯迅在暗中為民族的複興充當“孺子牛”的 角色。”我吃的是草,擠的是牛奶。”這就是病夫和肉薄者對“幹夫”們 說的話,其壓抑到胸腔的激憤語調是不難感覺到的(這種語調還不需 要借助魯迅式破折號的功能,隻需要魯迅本地語調中的老年智慧的幫 襯)。事實上,我們也正是把這兩句詩當作了魯迅一生的寫照和總結。

鬱達夫深知魯迅“橫眉冷對”的涵義,但他似乎又太幼稚和膚淺 了一些,幾乎不配作為魯迅在思想上的戰友。對於晚年得子的魯迅那 麼嬌慣周海嬰,鬱達夫竟然發出不可理解的疑問了:這是怎麼回事? 猛一看那的確和魯迅的一貫形象相去太遠。為了開導他,魯迅又寫了 另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答客誚》)鬱達夫聽了之後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了。《莊子·山木篇》 曾杜撰過一則有趣的寓言,可以和魯迅看起來自相矛盾的動作互為參 證:“林回棄千金璧,負赤子而趨。或日: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 為其累乎?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 日:彼以利合,此以天意也。”魯迅在一篇文章中也曾掐頭去尾地意 引過這段文字。我們完全可以不顧事實(但合乎邏輯)地把魯迅的引 用當作他開導鬱達夫的教案,尤其是聯係到《答客誚》中的句子。可 惜鬱達夫明白的隻是魯迅“負赤子而趨”的那一麵——海嬰怎樣和魯 迅搗蛋、調皮,魯迅都是不會生氣的,但他卻沒有看出這件事隱蔽得 過深的涵義。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被認為是“能憎才能愛”的 經典表達。許久以來,能憎才能愛的判詞幾乎以完全褒義的麵貌固定 在魯迅身上,其他任何人要想染指,必須爭得和魯迅同等的權力和地 位。多年以後,小學還未畢業的英雄和楷模雷鋒,在日記中竟然奇跡 般地、完好無缺地說出了“能憎才能愛”的真實意思:對同誌要像春 天般溫暖,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魯迅謹嚴的格律、 完美的對仗,正表達了這一辯證法:愛和恨的總量是一個阿基米德常 數,隻有把恨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一些人(即“千夫”),才能把愛和愛 寄存的空間節省下來毫無保留地送給另一些人(即“孺子”)。愛與恨 的對立才是魯迅那兩句格律謹嚴的詩行中的真正對仗:沒有了恨也就 沒有愛。這就宛若卡夫卡在日記裏不無驚恐地說到:“看啦!惡才是 善的星空!”

黑格爾認為惡是社會進步不可或缺的杠杆之一,恩格斯表示同意, 卡夫卡說得更加精辟一“惡即引導者”,“隻有惡才有自我認識”,而 且“惡的一個手段就是對話”。情況顯然就是這樣,魯迅內心的底蘊就 足惡、恨、討厭和魯迅牌同情。他把“孺子”看作了“赤子”。為了孺 了.他不惜激怒他的時代和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同路人(比如胡 適、郭沫若)。對他比比劃劃的“千夫”們無疑也成了他的敵人,魯迅 能給予這些家夥的僅僅是恨、詛咒和淡到幾乎已經看不見的悲憫;那 些家夥是棄赤子“抱千金之璧而趨”的惡人,讓魯迅十分不快與惱怒, 使得本來就易怒、易發脾氣的魯迅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看作了可以橫眉 冷對的什物。魯迅的許多文字早已向我們暗示了,對付這樣的惡棍隻 能以更加惡棍的方式去對待。

“能憎才能愛”從根本上說隻有恨,愛的空間被恨擠占了。既然到 處都是具體的敵人,隻有抽象意義上的孺子一對於魯迅,具體的孺 子恐怕也就周海嬰等數人——愛的施與方向又在哪裏?從魯迅堪稱勇 敢的各種形式的戰鬥中,我們看到的是具體的敵人,幾乎看不見受到 他戰鬥勝利恩澤的具體的愛人。在魯迅那裏,愛是不及物的。我們之 所以在魯迅的全部文字中看到的隻是黑色、憤怒與晚上,鮮有亮色和 希望,就是因為愛喪失了應該具有的空間和具體的對象。魯迅的愛僅 僅是一種無對象感覺的形式化。

辯證法在這裏仍然是有效的:從骨子裏看,在辯證法強調的兩件 相反相成事物的內在關係中始終存在著一個主導方麵;在主導方麵的 威懾和授意下,另一個方麵(即次要方麵)向主導方麵漸進和投誠是 不難想見的。而這,差不多是黑格爾辯證法的一貫嘴臉。能僧才能愛 的主導方麵幾乎始終都在“能憎”上,“才能愛”這個句式是虛擬的, 它表達的是一種幻想、~種渴求、一種開脫。太多的事情幾乎讓我們 找不到正確與錯誤的界限,生與死,愛與恨,人與獸,友與仇,君子 與小人……自古以來我們都活在其中,忍受它,爭論它,並為它搞出 了無數可以算作強詞奪理的二元對立,而老莊式辯證法和黑格爾式辯 證法卻在這些二元對立之中找到了看似有理的修辭性句式。可是,我 們大多數人都忘記了,想要通達它需要太多的橋梁。由於修架這些橋 梁的原材料在魯迅那裏過於缺乏,使得愛與恨隻能隔河相望。愛差不 多成了神學上的彼岸。那些從魯迅的眾多動作——比如肉薄、踹擊、斜 視、魯迅式記錄、魯迅式“看見”、給白天實施割禮、就著狗頭下酒、 橫站、拋擲投槍等等——中總結出“能憎才能愛”的人分明是在說謊。 謊言和生活是同義詞

不過,我們似乎沒有必要指責那些說謊的人(不管他們是不是故 意性的)。按照Baron Klinevich的看法,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沒有謊言的 生活是不可能的,因為謊言和生活是同義詞;我們僅僅是在需要快樂 和開玩笑時才說出真相(On earth it is impossible co live without lying, because life and lie are synonyms:but ,here we will tell the truth just for fun.)。克而凱戈爾也說:謊言才是真理,科學隻是一個悖論。究竟是 正話反說還是事實就是這樣?不清楚。“能憎才能愛”就是這樣一種性 質的真相一它僅僅是為了和我們開開玩笑。它帶有莊重肅穆的神色, 但它歸根到底隻是某種偉大事業需要的廣告術語。而廣告,正如同諾 斯諾普·弗萊在談到它時說起過的:“它隻是一種遊戲,它在扮演一個 角色的原始意義上是虛偽的。”(弗萊《批評之路》)

康吉昂(G.Canguihem)在《正常與病理》中充滿詭辯色彩地寫 道“人隻有在符合各種標準時才是健康的,隻有超過正常時才真正是 健康的。”“能憎才能愛”顯然是個很不穩定的條件式命題。因為它既 不符合多重標準(它隻是二元的),卻又大大超過了正常情況,與健康 所要求的那種不正常狀態(假如康吉昂是對的)也有著重大差距。憎 與愛隻是人類複雜情感的兩個極端,在它們中間還夾雜著過於繁多的、 難以名之和難以定義的眾多情緒。魯迅的確是最善於凸現這兩種極端 情緒的,隻不過他把愛這一極給高度抽象化和虛擬化了。人們(主要 是小魯迅們)在總結“能憎才能愛”這一命題時的確是莊嚴肅穆的,也 是咬牙切齒和略帶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的。但這是一個惡意的謊言。 因為他把恨直接過渡到愛,讓站在神學彼岸的“愛”來到了恨的身邊 並最終取代‘了恨、占有了恨,完全不顧及愛與恨兩極之間還存在著那 麼多的情感內容。它忽略了對眾多善惡難辨、愛恨交加的中間情感形 式的問候與致敬。它不符合康吉昂所謂的正常標準。

卡隆(M.caUon)在《技術社會學》裏說過的話正好可以用在這 裏,隻要把“社會學”一詞置換為“情感學”就行了——“社會學是 一種運動,運動中的各個角色在……想象和真實之間構築並創建一些 差異和界限:這些界限的走向是一個賭注,除了完全統治的情況,任 何共識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是中間環節決定了事物的最終麵貌,中間 環節就是卡隆的那筆“賭注”,而起點隻是零。零的推演直至事物的終 結要靠中間環節的嚴肅擺渡。從恨就能一定走向愛麼?而這,無疑就 是邏輯賭徒下注時的習慣性嘴臉了。賭徒們肯定有這樣的渴望:假如 所有的中間環節都在驅使零一步步繞了一個大圈子後又回到那個零 呢?誰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性?莊嚴的謊言就這樣在肅穆的神色下完 全掩蓋了開玩笑和下賭注的性質,恨也如其所願地在“能憎才能愛”的 句式中轉渡為愛。這需要太多的想象,是和真實有著太多差異與界限 的想象。從“憎”的動作中開出“愛”的天地完全是一次突變、一個 惡意的玩笑,按照黑格爾、恩格斯和卡夫卡的建議,我們卻正好可 以從“惡竹意的謊言中窺測到人性的深度和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