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以用恨來表達善(1 / 3)

第十章 可以用恨來表達善

英雄隻是民眾的笑料

魯迅無疑是人間的偉人。所有的史書都曾經暗示我們,偉人自有 偉人的脾性,尤其是他們在對待群眾和庸人的態度上。為了較為有力 地說明問題,讓我們先從遠處包抄吧。

一位與列奧納多·達·芬奇同時代的印度人在寫給麥地西友人的 信函中,指出達·芬奇拒絕吃肉的怪癖。據印度人說,這僅僅是因為 達·芬奇覺得人因為嘴饞就奪去動物的生命是不合理的,是殘忍的。印 度人還飽含敬佩之情寫道,達·芬奇特別喜歡在市場上買鳥,然後給 它們自由。在放鳥歸天時,達·芬奇有沒有像一位當代中國詩人那樣 歡呼和高呼“鳥兒的翅膀萬歲”(白航《翅膀萬歲》)。印度人沒有說。 孔了曰:“君子遠庖廚。”因為中國的君子實在是不忍心看到雞、鴨、牛、 羊甚至蔬菜在廚房裏在刀俎下牛死,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躲在隔壁大飽 口福。孔子吃完一頓好飯後又誌得意滿地說:我食不厭精。至此,我 們真不知該打老聖人的哪半邊屁股了。

出於同樣的道理,達·芬奇的偉大愛心也沒有妨礙他熱心於設計 最殘酷的進攻武器和作為一個軍事工程師為伯爾吉皇帝效命,也沒能 阻止他伴隨已被判定死罪的囚徒走上刑場。據說他這樣做隻是為了研 究死閃們被恐懼扭曲了的麵孔,以便用線條把他們準確地畫在速寫本 上——弗洛伊德在考證了浩若煙海的史料後就是這樣說達·芬奇的。 在路德維希1 909年的《論繪畫》一書裏,記載了達·芬奇對自己漏洞 百出的行為所作的辯護:”偉大的愛隻產生於對愛的對象的深刻認識, 如果你隻知道一點兒,你就隻能愛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愛。”因此, 雅各布·伯克哈特盛讚達·芬奇說:“他的輪廓隻能猜測——永遠不能 定。”

顯然,雅各布·伯克哈特的話也可以用於描寫所有偉人,並且 越偉大也就越貼切。上帝顯然是最偉大的,所以他從不顯山露水,吝 嗇得連輪廓也不讓人看見,隻在偶爾被人懷疑為不存在時,逼急了 才向摩西或約伯顯露一下真容。不過,正如我們知道的,那也隻在 電光石火之間,隻提供給你用於猜測的輪廓。上帝警告摩西等人說: 我是阿爾發,我是歐米加,我是初,我是終,我是一切。也就是說, 他老人家是“全”。當然,“全”就不是我們這些渺小的凡人看得見 的了。

魯迅充其量乎隻能算人間的偉人,他不是“全”,所以很遺憾,他 也無緣見到上帝。但他見過上帝之了耶穌,這倒是有案可稽的。在《野 草·複仇(其二)》中,魯迅描摹了神之子被釘上十字架時的感人場景。 耶穌臨終之前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被魯迅刻畫得淋漓盡致: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詛咒 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 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在描摹出耶穌 的如此感覺之前,魯迅還模仿過耶穌的[J氣說:“四麵都是敵意,可悲 憫的,可詛咒的。”

據說,神之子耶穌在臨死前曾經仰天長歎:“你為什麼拋棄我?” (Chrisr dying on the cross and marking with“why hast thou forsaken me?”) 就快要“三位一體”的人其實是了解上十字架的深意的。據許多後起 的神學家們闡釋說,隻有通過十字架上的死才能成為拯救人類的神; 要成佛,就得以先下地獄為前提。所以和耶穌有同樣癖好的喬達 摩·悉達多才會舍身飼虎。受他們的影響,想當英雄的眾多“文革”青 年才會為英雄稱號不惜先放火再第一個跑去舍身潑水、忘命救人。這 中間的真實意思早已被另一個用肉身來感知真理的卓越思想家表述出 來了——列夫·舍斯托夫在《論《裘力斯·愷撒》》中說,民眾是英雄 的炮灰,英雄隻是民眾的笑料。舍斯托夫的言下之意差不多就是民眾 與英雄是狼狽為奸和互相需要的,英雄和炮灰也算是互為因果,正如 同燃燒和灰燼的關係。值得注意,魯迅在一篇不足千字的散文詩裏多 次用到了“可悲憫的”、“可詛咒的”這類話語,而且它們始終是抱成 團出現的。這表明,魯迅早已參透了舍斯托夫的精辟看法,也理解了 英雄之所以為英雄的原因。

早有研究者指出,《野草·複仇(其二):》就是魯迅的自況文,它 是魯迅對自己的同情,是對忘恩負義的中國庸眾——這些可悲憫的、 可詛咒的凡人——的複雜感情。(參見錢理群《心靈的探尋》、王曉明 《無法直麵的人生:》)這的確是十分精辟的見解。如同達·芬奇一樣,魯 迅也是一位很有“愛心”的人。正如達·芬奇所說“如果一個人沒有 獲得對某一事物的本性的徹底了解,那麼他就沒有權力愛或恨這件事 物”,幾乎人人都承認,在魯迅的同輩人和同時代人中,沒有任何人比 魯迅更了解自己民族的曆史和自己的人民——魯迅分明擁有達·芬奇 意義上的愛與恨的資格了。但正如《野草·複仇(其二)》所透露的, 人間的偉人魯迅對民眾的看法是既憐憫他們,又詛咒他們,就是沒有 或很少有達·芬奇意義上的愛或恨。

憐憫與詛咒的和合正是絕望的典型姿勢。這種精神姿勢顯露的是 前途的渺茫和希望的滅絕。從很早起,這種很難判斷是好還是壞的心 緒就來到了魯迅身上。根據李澤厚先生的理解,《野草》還是魯迅情緒 最激昂時期的產物。(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假如李先生的論 斷是正確的,我們對魯迅的絕望又該作何解釋呢?

被認為終生都在吼叫著的狄德羅在《關於戲劇演員的詭論》裏認 為,演員必須要內心冷靜才能栩栩如生地表現出舞台上的熱烈感情, 即使他在做擁抱、親吻等動作,也不能起愛心,更不能萌歹念。錢鍾 書先生在湯春生所輯的《集杭州俗語詩》裏見到一句中國俗語“先學 無情再學戲”後精辟地指出,這正是整本狄著的理論綱領。(錢鍾書《七 緩集·讀《拉奧孔》》)其實,這句話也可以非常貼切地用在偉人身上, 因為它大致能說明人間的偉人在麵對庸眾時的心理狀況:盡管幾乎所 有偉人都會在不同場合用不同方式表達對民眾的愛意——即使希特勒 也不能免俗,《我的奮鬥》已經向我們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但他們 早已學會了“無情”,所以才能表演得如此栩栩如生,飽賺了庸眾盈眶 的眼淚。列寧說,偉人之所以是偉人,那是因為我們始終跪拜在地。站 起來吧!在列寧熱情洋溢的號召下存在著的始終是“先學無情再學戲” 的潛台詞。如果我們據此說偉人的無情不過隻是以既“悲憫”又“詛 咒”作為心理底色,就決不會有什麼大錯了。菲爾丁曾在某處說過,既 偉大又善良的人少之又少,甚至絕無僅有。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卡 夫卡曾在1 91 2年2月5日的日記裏誠實地寫道:“我的外表是堅硬的, 我的內心是冰冷的。”卡夫卡是人間的偉人麼?至少我們許多飽讀詩書 的學者們就是這麼認為的。魯迅也說過: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兩 地書》二四)這難道不就是既悲憫又詛咒的另一種版本嗎?貝多芬說, 除了仁慈和真正平等的愛,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的標記。羅曼·羅 蘭據此認為,所謂英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是靠內心的善 良和發誓要善良的內心而勇敢起來的人。(羅曼·羅蘭《貝多芬傳》)我 當然讚成羅曼·羅蘭的意見。不過,“先學無情後學戲”的偉人剛好與 貝多芬、羅曼·羅蘭的“偉人”概念涵義相反。

對於達·芬奇的愛恨觀,弗洛伊德嘲笑說:他把愛延遲到知識豐 富以後,這樣做的結果是用知識代替愛,而“一個走進了知識領域的 人再愛、再恨是不恰當的”。(《弗洛伊德論美文選》)盡管弗洛伊德是 我最敬重的思想家之一,但我還是不同意他的看法。毛澤東說得好,從 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或恨。愛或恨的成立,除了利益衝突,的確還 有一個相互了解的因素在內。魯迅就是在對他的民族史和他的人民有 了深刻了解(即“認識”)後才采取既悲憫又詛咒的態度的。這既不是 單純的愛,也不是單純的恨。在鐵的曆史事實麵前,在古往今來的經 史子集早已擺在我們麵前的情況下,如果誰還要宣稱他相信聖人、戰 士、英雄和偉人會“愛”人,誰無疑就是個原始人了。偉人有一整套 偉人的情感原則,他們會悲憫人,同情人,但決不愛人。愛人(這裏 的“愛”是動詞)是舍斯托夫意義上的“炮灰”們的情感法則,“不愛 汀山愛美人”正是庸眾對偉人想當凡人的善意嘲諷。 民族精神的大夫

悲憫作為一種情緒底色,除了在道義上和身份上覺得有高人一等 的滑稽意味,還算是非常聖潔的情感。如果一個偉人有悲憫的情懷,肯 定不能說是壞事情。令人焦心的是,對偉人來說,悲憫總是和詛咒一 起到來的——正如魯迅很誠實地描寫過的那樣。魯迅有一篇在今天看 來已經十分做作和莫名其妙的小說《一件小事》,說的是“我”坐人力 車時,人力車不經意間撞著了一位走路不長眼的老婦,這個老女人裝 腔作勢地應聲倒下了,引起了“我”的討厭(討厭是魯迅打發白天的 慣常心緒,也是他構架白天的方法論).人力車夫卻將老女人送到警察 局並表示無法再拉“我”了。“我”於是抓了一大把銅圓給了車夫,可 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動作表示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 車夫麼?”對此,魯迅老實巴交地說:我不知道。魯迅在小說結末處 以為那件事給了他慚愧和自新的勇氣與希望雲雲。

《一件小事:》之所以打眼,是因為它在魯迅的寫作譜係中體現了少 有的亮色。黑暗隱士魯迅試圖通過這篇小說尋找到那個充滿光明和希 望的“無主名的花環”的真實來源。沒有必要談論《一件小事》讓魯 迅看到希望和增添勇氣是否太過誇張,我此時感興趣的隻是,這篇小 說談的其實是同情問題,不過是從反向介入——因為在敘事的語氣中, 早已把“我”更值得同情的結論捎帶出來了。

小說一開篇就說,“我”現在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了。從魯迅的全 部語境看起來,這當然建立在對人的深刻了解之上。魯迅從車夫身上 看見了自己皮袍下被壓出的“小”來,無論如何說都有些滑稽。當然, 如此這般麵孔的《一件小事:》寫於“勞工神聖”理念漫天要價的時代, 並從神聖的勞工身上看見積極的希望(看不見是不行的),一點也不奇 怪——魯迅早就說過,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在“勞工 神聖”理念的催生下,連一向被認為最清醒的魯迅也覺得有必要在勞 工麵前自慚形穢,這已經很有說服力了。有意思的是,除了這一篇小 文是對人民進行完全的褒揚,在魯迅的所有文字裏再也找不到同樣性 質的篇什了。從心理學上看,病大兼偉人魯迅對大眾的心理底色天然 就應該是悲憫和詛咒的複合體,不可能是單色,心理底色的單色不屬 於偉人——正如我剛才所說。因此,《一件小事》完全可以看作是偉人 魯迅對偉人本身的一次超常、越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