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以用恨來表達善(3 / 3)

和許多人間的偉人一樣,魯迅牌同情的配方組分隻有兩種:悲憫 和詛咒。由於悲憫和詛咒在量的搭配上、在各自所占比例不同的無數 種構成方式中導致了魯迅牌同情的眾多麵孔,也為魯迅豐富的情感提 供了可精確選擇的庫存。貨物庫存在數量上的繁多,是顧客可以盡可 能選擇滿意商品的惟一現實依據;這條規律不僅對經濟適用,對情感 的挑選也適合。魯迅懂得在何人、何地、何時、何事麵前精確挑選何 種同情配方。魯迅的文字的精準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正不妨從此角度 去理解。上引《野草·求乞者》中的話已經表明了魯迅把自己擺在了 有資格布施的位置上(甚至是布施者之上),但怎樣布施、布不布施則 隻能施主說了算。對那個注定要成為汙濁成人的孩子,魯迅的決定是 隻“布施”煩膩、疑心、憎惡,,這同樣是經過權衡後從不同配方的同 情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一種。

魯迅對所有的、各階層的成人都表示了懷疑。魏連殳、狂人、孔 乙己等作為不同類別的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曆程和 悲慘下場讓魯迅看到了他們的不可靠;參加革命為的是贏得姓趙的資 格、能把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抬往土穀祠、能和吳媽睡覺的阿Q,麻木 不仁的閏土,一牛都隻為千人踩萬人踏的門檻而活著的祥林嫂等這些 不隻安心忍受不公、還為不公暗中辯護以求瞅準機會撈一把的農民們, 隻讓魯迅看見了艱巨到絕望的“希望工程”;還有那麼多經曆了歐風美 雨的知識分子(他們大都是魯迅開涮的對象,魯迅有時將他們戲稱為 正人君子,有時又把他們呼之為紳士和西崽).他們的種種表現也讓魯 迅感到厭惡;至於軍閥混戰時期的軍人,作為改變中國的力量,魯迅 從來都覺得是一個笑話(魯迅根本不同意他們的槍炮式革命)。總之, 對上述各色人等而言他都是站在布施者的位置,向他們發放自己不同 規格、不同配方的布施品。因此,魯迅牌同情最終給魯迅帶來的是絕 望和失敗,就不是什麼不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在魯迅那裏,即使有組分搭配不一的無窮種同情方式,它們也僅 僅是同情,對被同情者以及他們的總和所組成的中國現實,毫無實際 效果。(參見汪應果《艱難的齧合》)對於這一層魯迅又有什麼不明白 的?魯迅曾經說過,他的小說取材大多來自病態的不幸的人們,意思 是為了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南腔北調集·我怎樣做起小說 來》)這是一個前醫科學生的文學腔調,它是可信的;可正是在這裏, 不能回返的境遇也讓魯迅劈頭撞了——療救的意向不僅沒有被人注 意到,反而讓同情的主人走向了絕望。

普列漢諾夫有一個1 -分精彩的洞見: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隻在 財產、權力的分配上存在衝突,在思想觀念、意識形態上卻有著驚人 的一致性。魯迅對普列漢諾夫有過極高的評價,想來對此意見不會陌 生,而魯迅在這方麵的精辟程度並不下於前者。魯迅暗示說,正是這 種情況導致了中國人的起哄特征。起哄是庸眾的一貫動作:對於貌似 神聖的東西,他們起哄;對於貞節牌坊、小腳、打板子,他們起哄; 最後直到在起哄中被殺,依然還要起哄(比如阿Q)。起哄就是一窩蜂 L玄,分食某一個未經他們同意和論證的戒律(那些戒律也不需要他 們同意和論證),最後總是在起哄中達成默契。李銀河博士對此有過精 當的調查、分析和研究,並把起哄帶出來的東西稱作羞感文化——在 所有人都在為一些故意束縛人、和人過不去的陳規陋習叫好、起哄時, 想反對它的人就會遭到相反的起哄,並由此感到羞愧,以至於加入到 起哄的隊伍中去。魯迅是相當了解起哄的力量的,他說,中國庸眾的 伐惡之心並不下於軍閥;如果那些攻擊他們的文字被他們知道,我早 已死無葬身之地廠,所幸他們中識字的人畢竟不多。(《:而已集·答有 恒先生》)起哄和羞感文化意味著,任何一個人的任何行為都要受到起 哄的檢查,這就是伏爾泰挖苦過的“被蠢人評判”。(伏爾泰《文學與 作家》)

美國考古學家丹尼爾·英格索爾(Daniel Ingersoll)認為,可恥的 拋棄型社會早在19世紀就來臨了。對西方人來說,不僅對物質喜新厭 舊,對精神、思想也是同樣的嘴臉。魯迅實際上早就說了,作為一個 起慣了哄的國家,我們至今還隻是一個不稱職的收藏家,因為我們從 不收集異質物品。起哄者不懂得什麼叫作思想的拋棄,拋棄被理解為 數典忘宗、不孝子孫,但他們卻都懂得老婆還是要不斷拋棄的好。這 一切導致了偉人魯迅同情配方中各組分的動蕩不定:時間越往後靠, 詛咒所占的百分比越來越大,相應的,悲憫的成分也就愈來愈少。不 過,比之於現實境況的慘烈和殘酷,這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可理解。 詛咒勢必指向自己

作為一個人間的偉人,魯迅秉承了偉人家族的遺訓:不得愛人間 的任何人。這就是達·芬奇所說的,是在對他的民族和人民有了深刻 認識之後才采取的斷然行動。現在,該輪到魯迅來裁判庸眾了。這體 現在魯迅的寫作上就是越到後來詛咒的成分越多,以至於讓人看不見 還有多少悲憫包含在同情之內,盡管悲憫依然還是維係偉人之同情能 夠得以存在的一根暗線。我們都聽見了魯迅臨死之前念出的咒語:“一 個也不寬恕。”對偉人家族來說,這是同情的可能性結局之一;在魯迅 那裏,卻是現實的結局。

魯迅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創作根於愛”。(《而已集·小雜感》)不 是魯迅不理解這句話的真實涵義(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他了解世 上的所有感情).而是做不到。長期以來,起哄的庸眾一口咬定,母親 打兒子是因為母親愛兒子,不打兒子的母親不是好母親,她應該為此 羞愧。這個荒唐的推論也被那些起哄的人們用在了偉人和英雄身上: 不詛咒時代和民眾將不是真正偉大的作家。唐甄說:“有秦以來,凡為 帝者皆賊。”(唐甄《潛書·石語》)應該算是道出了那夥起哄家說這番 話時的內心真諦。在魯迅晚年,有很長一段時間卷入了各種論戰,拋 開論爭雙方對同一問題的不同看法不談,強烈的火藥味.暴烈的脾氣, 刻薄的言辭,以討厭為主要成分的心理底色,斜視、踹擊和黑色的心 緒,構成了詛咒的真實內涵,也贏得了後世大批小魯迅在起哄之中的 一致叫好。在魯迅眼裏,那些被他斥為“正人君子”、“學者”的人都 一概是可沮咒的起哄者(他們當然是為魯迅所反對的事情起哄了)。現 在還有另一些瞎起哄的妙人們仍在高呼魯迅的批判意識,天知道他們 懂得多少魯迅的批判意識。 梅非斯特自稱是上帝的敵人,浮士德對此不屑一顧。他暗示這個 白以為是的魔鬼,上帝沒有敵人,隻有值得悲憫和詛咒參半的罪人—— 上帝隻有一種同情配方,悲憫、詛咒各占一半。布萊克( W.Blake)也 鸚鵡學舌,任何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站在魔鬼一邊。 無論這種種貌似深刻的言語說出了多少值得誇耀的含義,任何貝多芬 意義上的偉人都會對此不屑一顧。布萊克誤認了上帝,盡管上帝的悲 憫也不是愛。但是,魯迅使用趕殺同情中所含悲憫成分的方法,用越 來越多的詛咒完成了布萊克的旨意並產生了類似於梅非斯特的得意, 卻大致是可見的。他自覺站在了魔鬼一方,盡管他最終是被逼才成為 這副麵孔的。問題是,隻有他一個人被逼嗎?自覺站在魔鬼一方很可 能會帶來眼光的毒辣、見解的深刻,我們早就看見了,這是所有偉人 的共同特征;可是,如果僅僅這樣又有什麼用?同情在偉人那裏最好 的版本是上帝的版本,因為他把詛咒減少到了最低限度——一半—— 假如《聖經》和神學家們所說是正確的。人間的上帝往往與此相反,這 也是我們多次看見的情景。

詛咒的極端化導致了魯迅作品中黑暗的普遍性,魯迅對此毫不避 諱:“我的作品,太黑暗了”,“我自然不想太騙人,但也未嚐將心裏的 話照樣說盡……發表一點,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兩地 書》四、《墳·寫在《墳》的後邊》)在拋棄了所有人、不愛任何人、對 幾乎所有人都把詛咒發揮到極致之後,這種情形的出現也就沒有什麼 不可以理解。更要命的是,與此同時魯迅對自己也采取了詛咒和悲憫 參半的同情——上引魯迅的言論隱隱透露了這一消息。許多學者都正 確指出過魯迅的自虐情結,這個精彩的洞見所傳達的內容不僅造成了 “痛苦的魯迅”,也形成了魯迅內心的黑暗。這中間的過渡顯然在於,既 然人人都不值得施以中等程度的同情(即詛咒、悲憫參半的同情),那 就施向我自己吧。這是魯迅內心的直接引語,也是同情在偉人身上的 共同特征之一:當可詛咒的人越來越多,當詛咒的成分越來越濃,詛 咒本身勢必會指向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是可能的。魯迅的自虐 就是很好的證明,盡管它決不是惟一的證明。卡夫卡說,未婚的男子 足白絕於人類的,他的牛存空間將會越來越小,最後,“他死了,棺材 對他正合適”。有理由認為,這也是一個孤家寡人的真實處境。無論魯 迅在他生前死後贏得了多少同誌、同類和崇拜者,魯迅大概會認為他 們這都是自找的。他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孤苦伶仃者、一個寡人、沒有 王位的朕。

我讚成這樣的說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反對這樣的做法 ——至死都不寬恕任何人,盡管這樣做有利於維持自己的一貫形象。 我還要反對如下表述——可以用恨來表達愛,因為這個似是而非的辯 證法容易把人引入歧途。卡夫卡說:“認識你自己,並不意味著觀察你 自己。觀察你自已是蛇的語言,其含義是使你自己成為你的行為的主 人。但其實你現在已經是了,已經是你的行為的主人。於是這句話便 意味蓿曲解你自己,摧毀你自己!這是某種惡——隻有當人們把腰彎 得很低時,才能聽見它的善,是這麼說的——‘為了還你本來麵目’。” 我願意用這段充滿著過多歧義的話來結束這一章,而且不指明它對本 章有效的理解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