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建議把悲憫一說改為同情,為的是怕引起疑義。這 的確來得有些陡,當然也有些意味深長。為擺事實講道理,昆德拉老 兄在另一處還對“同情”進行了一番學究式的考辨。他說,所有從拉 丁文派生出來的語言裏,“同情”一詞都是由一個意為“共同”的前綴 ( com)和一個意為“苦難”(passio)的詞根組合而成,因此,“同情” 的意思就是“我們不能看到別人受苦而無動於衷,或者我們要給那些 受難的人以安慰。另一個近似的詞是可憐,意味著對受難者的一種恩 賜態度”。(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差不多就是魯迅所謂的 悲憫了。昆德拉接著說:“這就是為什麼同情這個詞總是引起懷疑,它 表明其對象是低一等的人。”《一件小事》就有這樣的口吻:“我”應該 被一個車夫同情,可見“我”的身份已經下降到什麼程度了——或者, “我”連一個車夫還不如嗎?難道“我”還能坐視這樣的狀況嗎?
魯迅多次寫到他的幼年夥伴閏土。(《呐喊·故鄉》)小魯迅們一致 以為,魯迅對他兒時玩伴寄予了無限同情。這當然也能講通。但是,人 們往往會忘記,在表達悲憫的時刻,魯迅並沒有忘記詛咒閏土身上的 麻木不仁,更沒有把悲憫和詛咒聯係起來觀察。因為同情正好是在這 裏(而不是在別處)被發揮到了極致:我比你高一等,所以我既表悲 憫於你,也表詛咒於你。這裏邊的不平等和恩賜態度,一如昆德拉說 的,的確是·一種值得懷疑的態度。但它是真實的,已經接近達·芬奇 意義上的愛與恨了。魯迅意義上的同情本來就是一個複合性姿勢,它 是悲憫和詛咒的共同體——《野草·複仇(其二)》就是這麼說的。正 是這個共同體構成了魯迅同情概念的內核,也是它塑造並唆使魯迅成 為偉人家族中的一員。“人生而平等”從來都隻是一個完美的口號,一 如弗洛伊德的比喻,它是一句胡話、一個幻想、一個夢。可它又剛好 準確地表述了偉人與民眾之間的真實關係。
魯迅說:“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 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野革·希望》)寂寞的內心被魯迅首 先定義為“沒有愛憎”,這就有點不真實了,因為沒有愛憎本身就是失 望到極點的好證據,沒有愛憎本身就是一種冷漠到極點的憎,它會一 直達到憎的頂端——“可詛咒的”。這也許才是跋涉到夜間進行踹擊和 在無物之陣進行肉薄的魯迅的寂寞的真實涵義。
在所有可詛咒者當中,魯迅認為,是那種在鐵屋子內自覺沉睡、自 覺夢遊而不知自責,並且還不允許別人醒來的東西們。在魯迅的意念 中,這種沉睡和夢遊的結果隻能是齊步走向火葬場。卡夫卡說,他死 了,棺材對他正適合。有鑒於此,魯迅編織了一個讓人驚心動魄卻又 屢見不鮮的寓言:一個命運悲慘的奴才向人訴苦,聰明人動用了諸如 天理等名號向他表示同情,奴才有些平複了;過了幾天又向人訴苦,這 回遇到的是一個球經不懂的傻子,傻子二話不說就去砸奴才主人的大 屋子,奴才卻發出了“抓強盜”的報警聲。奴才為此受到了壓迫他的 主人的表揚,也受到了聰明人的嘉許。(〈野草·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魯迅想說而未說的話記了下麵:聰明人的同情雖然美好但是虛偽,傻 子的反抗式同情得不到理解因而注定要失敗,奴才的命運因此就注定 了,鐵屋子依然還要長存,鐵屋內的沉睡和夢遊還要繼續——所以,對 於民眾(在魯迅此時的語境中民眾就是那個傻東西),我隻能同時給他 們悲憫和詛咒,這也就是我魯迅牌同情(也是所有偉人的同情)的特 殊含義。
《聖經》在寫耶穌上十字架時記下了耶穌對他悲傷的徒眾們說的 話:原諒那些劊子手,他們在做什麼他們自己不知道,原諒他們。魯 迅聽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十字架上的人既悲憫劊子手又瞧不起他 們。這種複合性情緒,正是昆德拉定義下的、被魯迅收歸已有的“同 情”。模仿著同樣的做派,魯迅也對奴才施以了同樣的同情,盡管他隻 是一個人間的偉人。正如古往今來的經史子集向我們證實的,在同情 這個問題上,所有的偉人都一樣,所有的小人卻幹差萬別。麵對眾多 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魯迅說我隻覺得討厭。(《而已集·小雜感》) 這就把悲憫也閹割了。
博爾赫斯在自述裏說,上帝是在永恒之中發展的(博爾赫斯《博 爾赫斯和我》);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斯》也認為,上帝不是所有昨天 之和,而是可能存在的事實一覽無餘的過去、現在、將來之總和。博 爾赫斯據此推測說,上帝的記憶也將是上帝的預言。那麼,上帝隨身 所代表的偉人們的同情在不在這中間呢?這就有些不好說了。至少有 一點仍然可以在這裏指出來:人間的眾多偉人之所以能成為偉人,就 是因為他們除了有上帝的能力還模仿了上帝的同情。上帝的記憶,人 間同情的摹本,卻和對炮灰們的愛毫無關係。想想魯迅晚年即興式的 踹擊和“一個也不寬恕”,我們也許就會相當清楚。康德顯然搞錯了, 他說在人和上帝之間永遠都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康德《純粹 理性批判》)康德未必弄清楚了如下事實:人間的偉人正是依靠模仿上 帝的同情才達到了和上帝的“共感”。康德還說,麵對巨大的壓力,我 們的抵抗力量顯得多麼可笑和渺小啊。但如果我們發現自己是安全的, 那些可怕的景象(比如山崩地裂)就變得富有吸引力了——正因為它 們更易於引起我們的恐懼,我們更願意將它們稱之為崇高。(康德《崇 高之分析》)我們完全可以依照康德的邏輯得出結論:盡管被同情是一 件屈辱的事情,有時還足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同情本身依然是值得讚 揚的,因為根據康德的看法,這可以被看作崇高。崇高就是身處山崩 地裂之外的人對身處山崩地裂之內的人所抱的同情。因此,同情是偉 人(也隻是偉人)惟一的上帝情感,它是偉人們過去、現在、將來的 心理之和,也是他們能在偉大的事業上屢屢破虜平蠻、得勝回朝的原 因之一。魯迅不是第一個偉人,出於同樣的原因,他也不會是最後· 個。他隻是偉人鏈條上的中間物。
偉人隻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才會讓悲憫單獨現身(缺少詛咒,偉人 的尊嚴就沒有了),隻在很間或的時刻才請詛咒單獨出馬(沒了悲憫, 偉人就不可能飽賺庸眾盈眶的眼’洇來促成偉大的事業)。詛咒單獨出馬 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事情已經到了圖窮匕首見的嚴重時刻——偉人們 非常善於在“經”和“權”之間來回穿梭。一位叫裏爾克的詩人在這 種“嚴重的時刻”隻知道哭鼻子。(裏爾克《嚴重的時刻》)他被某些 小理解偉人真實涵義的人謬封為偉人,顯然是表錯了情。悲憫與詛咒 這兩種情感之中任何單獨一種都不能構成偉人的情感,正是它們的和 合,成就了古往今來代表人類力量的英雄。對戲子們來說,先學無情 再學戲,這不假;對偉人和英雄來說,先學會同情再成偉業,也同樣 真實。
學醫出身的魯迅沒有成為別人肉體的醫生,卻當上了民族精神的 大夫。中國占語說,當醫生就是修陰德。但醫生的職業需要有麵對病 人的痛苦和病人的死亡不輕易流露感情的心理素質。應該說,魯迅的 全部作品以及他作品裏包含的各種動作(比如肉薄、踹擊、斜視、魯 迅式記錄、魯迅式“看見”、給白天實施割禮、就著狗頭下酒、橫站、 拋擲投槍等等)都讓我們看到了,他這個醫生當得相當不錯。正如魯 迅的作品早已顯露出來的:愛是沒有的,麵包是沒有的,希望是沒有 的,亮色是沒有的,一切都是不會有的——放在夏瑜墳頭的“無主名 的花環”早已失去了根據,正不妨想想偉人們何以是偉人。 起哄 被蠢人評判
一個隻穿著夾衣的孩子在風中追著魯迅乞討,後者隻顧埋頭走路, 對乞兒不理不睬。魯迅說,我厭惡他的聲調、態度,我憎惡他的並無 悲哀,當然還憎惡他求乞的手勢。(《野草·求乞者》)魯迅為什麼會以 這種方式對待一個孩子呢?不是許多人都說過嗎,孩子是祖國的(直 到人類的)未來?連莊子那種早就“至人無情”、連妻子死了都要“鼓 盆而歌”的家夥也號召人們要在“赤子之軀”和“千斤之璧”之間選 擇前者(《莊子·山木》).魯迅也曾發出過“救救孩子”的呼聲(《呐 喊·狂人日記》).甚至不惜用肉薄的方式肩起黑暗的閘門,放孩子 們到光明境地中去(《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究竟是怎 麼回事?
博爾赫斯曾經抱怨過中國的神話沒有回返能力,他說:看吧,你 們那本《聊齋誌異》!(博爾赫斯《聊齋》序》)那位滿腦袋溝溝叉 義、在自己的寫作裏廣置迷宮卻總能全身而返的現代荷馬對此的不滿 溢於言表。根本就小了解中國的博爾赫斯實在大錯特錯了,他哪裏知 道,中國的神話為了反對或堅決支持自己朝一個單一性的妄想世界邁 進已有好幾千年了!阿什伯利對此深表同情,他說“距離出發的日子 已經十分遙遠了。”孩子會返回他們的透明性麼?魯迅的回答一定足相 反的,因為他看到了那麼多麻木不仁的成人:祥林嫂(《彷徨·祝福》)、 閏土。(《呐喊·故鄉》)、魏連殳(《彷徨·孤獨者》)和涓生(《彷 徨·傷逝:》)。成人不都是從孩子那裏出發的麼?一個透明的開端準說 一定有一個透明的將來?成長的邏輯從來都在向老古板的形式邏輯吐 水。這也許就是魯迅並不愛重那個向他乞討的孩子的原因之一。麵 對種種境況,魯迅終於發話了:“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但我居布施 者之上,給予煩膩,疑心,憎惡。”(《野草·求乞者》)千萬不要把這 種上帝口吻和上帝心緒僅僅理解為單一性的詛咒,誠如許多論者已經 正確指出過的,掩蓋在這之下的依然還有魯迅夾雜著厭惡、憤怒的悲 憫,它仍然是魯迅牌同情的極佳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