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合群(3 / 3)

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魯迅很快就沿著破折號指引的方向踏上了 自己該走的道路。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爆發過的革命文學論爭 中,革命文學的諸多讚美者對魯迅圍追堵截並把他稱作封建遺老遺少 的同盟,盡管口,能會有偏差,但也確實道明了:魯迅式破折號根本就 不是郭沫若式破折號的同誌。

雖然本地語調和中國傳統語調有衝突,但魯迅的本地語調的老年 色彩卻是毋庸置疑的。他蒼老、暗啞的音勢構成廠和時代語調為“敵” 的真麵目。在“革命文學”大爭論中,幾乎所自.青年作家、革命作家 都把魯迅看作是他們的“絆腳石”、“攔路虎”和最大的反動派,坦率 地說,並不全是無的放欠。在任何他的同輩或同時代人覺得值得信賴 的地方,魯迅都會在魯迅牌破折號的指引下,以弗萊所謂的老年智慧 給甭定掉,至少也要對此保持相當的懷疑。魯迅不是時代的代表,而 是他的時代的“叛徒”和“敵人”。從語調的角度看,這個結論正確無 比,他的艱難跋涉本身就帶有懷疑主義的色彩;至於斜視、踹擊、給 白天施割禮以及和夜間的鬼魂接頭則是懷疑主義的標準動作,而他在 無物之陣上的肉薄更把魯迅式破折號的天然含義徹底形象化了。因為 本地語調中和中國語調相一致的那部分(即老年智慧、蒼老和喑啞), 有著飽經滄桑因而能夠看穿一切的秉性,它可以對一切在別人看來可 信的東西中發現不穩定的根源。而這,既給魯迅帶來了力量,使他的 目光有著異乎尋常的洞穿力,也給他帶去了終身的痛苦。他的全部言 說的確是在破折號的指引下對任何問題都采取的看似貼近實則遊離和 小信任的斜視,無一例外地浸透了老年的蒼老腔調。

本地語調真實地表明了魯迅的秋天過早地來到了他身上,在別人 準備收獲的季節裏,他隻是在以譏諷的眼光暗自打量別人的收獲(正 在辦《拓荒》雜誌的魯迅就曾諷刺辦另一本雜誌的人——看哪,我們 還在“拓荒”,人家就開始“收獲”了),並用老年的語調說出來。魯 迅的秋大沒有累累的果實,有的僅是秋天高而且遠、蕭條的天空。那 裏空無一物,卻回蕩著一個飽經滄桑的蒼老語調——

赤腳從空中走過,有如你的大部分光陰:

為瘦小的雙手係緊鐵鞋

用睡眼消磨戰爭和夏季。櫻桃為他而泣血。

——保羅·策蘭 在偽衝突的迷宮中

魯迅的本地語調有著和傳統語調相背離的特質,那就是它的懷疑 色彩。魯迅牌破折號與郭沫若輩的破折號之間的區別是:雖然後者也 懷疑,但它省略掉了懷疑,或者掩蓋了懷疑,或者不屑於懷疑,所有 的動作隻是為了“信”,也隻指向“信”;魯迅牌破折號的主要任務就 是懷疑,不僅懷疑傳統語調、懷疑本時代的青春語調,也懷疑自己和 自己的懷疑本身。郭沫若式破折號很少具有自我懷疑的精神,它的所 指是傳統與時代,盡管這有著非常隱秘的神色。

胡裏奧·科塔薩爾在解釋自己的文學生涯時說,我的真正目的是 要證明未一項事業的失敗而不是成功。魯迅的大多數文字讓我們有理 南認為,這也是魯迅的口氣。魯迅的一生,都在曲曲折折地證明失敗。 正如他有能力“看見”鐵屋子(通過縮減的方式)卻沒有能力看見勝 利(即打翻鐵屋子)——也許這才是本地語調的實質。他語調上的蒼 老、沉重都和這一實質有關。本雅明說過,理解卡夫卡的準確途徑是 把他當作一位失敗者。理解魯迅也一樣。比起卡夫卡來,魯迅無疑更 加悲慘:前者承認失敗也樂十失敗,並從失敗中獲得了某種程度的幸 福感和解脫感——卡大卡通過對失敗的體驗最終獲得了安全感;而後 者是不堪失敗,在忍受失敗,在用蒼老的語調述說和控訴失敗。失敗 是魯迅的痛苦之物,卻是-夫卡的親和之物。他像胡裏奧·科塔薩爾 一樣證明了未一項事業最終的不成功。

魯迅的猶豫、口吃歸根到底是和失敗的生命相吻合的。他不像卡 夫卡那樣信仰失敗,而是盡可能地擺脫失敗。我們都看見了,失敗哪 裏是說擺脫就能夠擺脫得了的呢?就是這個隱秘的心理動因,使1927 年前的魯迅在破折號的牽引下產生的過多的猶豫、口吃、戰戰兢兢、懷 疑一切也懷疑自己的本地語調,很快轉渡為寧可懷疑一切卻獨獨不準 備懷疑自己懷疑式的激昂語調。如此,魯迅的語調開始真正成為和正 宗語調(即傳統的中國語調)骨子裏就相一致的本地語調:因為正宗 的傳統語調除了排斥和懷疑別人的語調,隻相信自己的正確。本地語 調和傳統語調之間的衝突在魯迅寫作生涯的晚期(1927年以後)隻能 是一種偽衝突。這種偽衝突的確瞞過了許多人.甚至包括了大量依靠 魯迅吃飯的研究者——他們以為魯迅始終是一位堅定的反傳統者,卻 沒有發現魯迅和傳統在血緣上有著難以分割的紐帶。“偽衝突”是魯迅 為我們設置的眾多難以察覺的迷宮中的一座,有著威廉·梅瑞狄斯 ( WiUiam Meredith)所謂“狡猾的智慧”的麵孔。

這在魯迅那裏當然是一樁辛酸的事情。盡管這個世界並沒有有關 人生價值的集體性真理,但必定會有有關個人人生價值方麵的信仰。 這是肉身的必需,是人的身體的存活的先決條件。信仰一直在等待它 “法定”的主人。對每一個活生生的肉體,信仰都是必須在場的。必須 要有一個可信之物——哪怕隻對自己有效——肉體才能寄居下去。肉 體反對懷疑一切,懷疑一切的結果注定會是死路一條(想想自殺的梵 高、海明威、馬雅可夫斯基吧)。對於這一點,魯迅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他說,雖然自己也是並不可信的,但在所有不可信之物中還是信任我 自己吧。他就是這麼說的。他曾多次這麼說過。魯迅對那麼多人與事 的猛烈攻擊和刻薄嘲諷並充當他們(即魯迅語境中的“正人君子”和 “紳士”)的小醜和謠言家,毫無疑問地都經過了這一基準線的丈量。魯 迅就這樣奇跡般地將在他那裏堪稱“辛酸的事情”轉化為批判的高昂 音勢。

魯迅的語調最終走回了傳統的中國語調。他是通過對自己的破折 號的獨有涵義進行徹底反動來完成這一過程的。但並不意味著魯迅式 破折號從此會走上狄金森式的或郭沫若式的,它依然是魯迅式的—— 提高音量,毫不猶豫地懷疑一切,把自己當作正確或接近於正確的標 準,用老年智慧的語調指斥他人和教訓他人——這在魯迅的晚年表現 得越來越明顯。魯迅原教旨意義上的破折號在其晚年已經不複存在。

隨著結巴、猶豫的相繼離去,本地語調得以最終成型。本地語調 最偉大的版本體現在這句話裏——“一個也不寬恕”。這約等於說,除 了自己(最好是除了自己).每一個他曾經教訓過的人都是不可以被原 諒的。偉大的蒲伯曾經說過,犯錯誤的是人,原諒人的永遠隻能是上 帝。魯迅分明已經擺出一副教主的架勢了,並且完好無缺地把它保持 到了臨終之前。而這,就是本地語調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最現實的結局。

破折號在魯迅那裏已經在涵義上發生了大逆轉。夾在兩個橫杠之 間的文字,曾經表征了魯迅在偏執、激憤之中暗含的自我懷疑,但愈 到晚年他愈加稀少地賦予破折號自我懷疑的功能。破折號指引的方向 最終指向了魯迅牌破折號的主人的正確,而不是自我懷疑。仿佛一個 挑起拇指指著自己鼻子的人,究竟是在表示誇耀還是表達自己的絕對 正確和毋庸置疑?那個破折號在性質上也如同郭沫若式破折號一樣, 最終指明了一條惟一可去的方向。它仍然是一張指示牌、一塊路碑,隻 不過方向不同而已(魯迅是指向了自己的正確性,郭沫若則指向了未 來的某個地方),也如同狄金森式的破折號快速省略了許多外部風景、 他者的正確、對話的必要性,把最後一塊可信的地盤單單留給了自己。 但魯迅式破折號最終都采取了對郭沫若式、狄金森式破折號所指方向 的討厭以及省略。

魯迅最後把他一己的肉身對信仰的要求終於轉換為準真理。從個 人信仰到集體真理的轉渡(真理意味著大家都必須遵從和同意).依靠 的正是對隱喻意義上的破折號的原始功能(猶豫、口吃)的逆轉。,我 們長期以來都以為魯迅標明了中國文化未米的方向,卻往往忽略了魯 迅牌破折號的箭頭最後究竟指向了誰。好在我們其實從來也沒有把魯 迅當作未來中國文化的方向。我們對魯迅的態度向來都是葉公對龍的 態度。集體性的價值真理從來都不存在,不管是以怎樣激憤的高音量 說出它,也不管用如何高亢的語調把它甩向我們。

由於破折號原始功能被減損掉,魯迅的本地語調中蘊涵的霸道性 (這和中國傳統語調有沒有一致性呢?)也就生成了。許多人把這種霸 道性誤認為勇敢、勇猛絕倫和堅定,誤認為那剛好就是決不妥協的戰 鬥精神。或許這都不錯。希特勒在他自認為毋庸置疑的法西斯主義的 指引下一個猶太人也不寬恕,難道就不算勇敢、堅定和勇猛絕倫?語 調的霸道,一有可能一也就是說,機會一旦成熟——很快就能轉化 為毀滅性的暴力。如果不信,你可以去地獄訪問一下專事話語權力分 析的米歇爾·福柯(窺破了人間至法的福柯也肯定下了地獄)。

我們從小都聽說,中國是禮儀之邦,最講究中庸之道,所以漢語 中的聲音從來都在從容地邁著四方步。真的情形並不是這樣。漢語的 偏執、霸道成分一開始就帶來了排斥異己的音勢,中庸之道不過是一 種理想的狀態、一個比喻性的說法、一種漂亮的修辭、一句胡話。當 年董仲舒上書皇帝獨尊儒術,究竟還有沒有一絲中庸之道的痕跡?難 道中庸之道不正大寫在他的儒術中?難道被罷黜的百家沒有一家是正 確的?魯迅的本地語調正足在蒼老、沉重和霸道的秉性.上——也隻在 這一點卜——最終和傳統語調達到了一致,盡管這在魯迅那裏很晚才 成型,盡管他也曾經使用過破折號的原始功能,希圖給自己的語調輸 入異質的猶豫和結巴。魯迅失敗了,他從另一個意義上成了中國語調 的同盟,他以自己的本地語調從側麵補充了中國的傳統語調,盡管這 看起來非常可疑。

我再說一次:一個人飽經滄桑而後能成為詩人是詩人的幸運,一 個人飽經滄桑而後能成為充滿愛意的詩人無疑就是詩的幸運了。後一 個“幸運”一直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語調中最為缺乏的音色。杜甫被 後人尊敬,往往被看作是因為他表達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詩人筆下孤兒寡母的哭聲和對弱小者的哽咽語調最多隻成為學術研究 巾旁逸斜出的一筆。是杜甫而不是其他人更大程度地修改了傳統語調 (這當然是有限的).這是很多號稱研究家的人沒有看清楚的。我們是 不是也可以同樣說,許多人在讚揚魯迅時有必要把他的本地語調,尤 其是其中的霸道性,放在一塊兒大加讚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