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晚傾巢出動(2 / 3)

老人對黃昏時分的過客說,前邊是墳,你別再走了;孩子對過客 說,前邊是野百合、野薔薇花,你走吧;過客對他們說,是的,前邊 是野百合、野薔薇,它們是墳,可我還要走。這個衣服破舊、不知道 從何處走來、不知道將向何處去、也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過客對 自己說,我沒有辦法,跋涉是我的命運,是我的“事業”一 ·種艱 苦的、荒誕的事業。他襤褸的衣裳,顯示了他是從人間的白天在暫時 放棄了斜視和討厭的心境一路跋涉才來到黃昏的荒郊的。他不是為了 回家.更不知道是否還有家——家對他是一個陌生得過於怪誕的詞彙。 我們通常意義的家,在跋涉的過客那裏不過是些關豬的地方(家,就 是寶蓋頭下的“豕”),它有著不可思議的性質。(《野草·過客》)

魯迅很少用明顯傷感、自戀的語調說起自己。《過客》算得上一個 例外。《過客》把魯迅如何從白天走到夜晚的艱苦過程給淋漓盡致地表 述出來了。黃昏是一個渡口,是這個渡口邊惟一的渡船,也是這個渡 船上擺渡的艄公。黃昏是魯迅生命一個富有包孕性的時刻。耶穌說: “手扶著犁頭向後看的,不配進天堂。”(《新約·路加福音) 9:72)魯迅 背著自己的滿腔憤怒,甚至是恐怖的心緒,既未向後看(那是多麼荒 涼的地方),也沒有像耶穌所暗示的應該向上看(那裏是如此的寒冷, 如此的不可能),他向前看了看,馬上就看見了古舊的黑夜、鬼魂出沒 的夜晚。黑暗像潮水一樣撞到了魯迅的瞳仁上。馬克斯·韋伯說,我 們隻看見了前方卻忘記了上方,這真是不幸。魯迅正是這樣一個不幸 的人。在《過客》的篇末他用一句話就把這一切給捅了出來:“過客向 野地裏踉蹌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的後邊。”他已經到達他的黑夜了。 那不是白天的許多人想進入的天堂,而魯迅的黑夜卻要比過客的晚上 來得更早、更及時和更無可防備。

卡夫卡以仇恨的語調,曲折地表達了自己對夜晚的恐懼。他說,隻 有夜間成群的魔鬼才能構成我們白天的不幸。他們為什麼不互相殺戮, 隻剩下一個呢?或者他們為什麼不隸屬於一個偉大的魔鬼呢?這兩者 在魔鬼原則的意義上說,也許最為徹底地欺騙了我們。在此,卡夫卡 有一一大半是錯誤的。在魯迅的時代,魔鬼不在夜間而是出沒在白天。魯 迅就曾經諷刺過自稱光明的胡適之,後者以“光明使者”的身份去查 看國民黨的監獄,對外界說他從中看見了光明。魯迅就此議論道:“光 明一去,黑暗又來了也。……光明隻跟著光明走,監獄裏的光明世界 真是短暫得很!”(《偽自由書.“光明所到……”》)看看吧,白天的亮 堂在怎樣美化它的陰森森呢。這也很像錢鍾書坦言的,魔鬼本人就在 一個寒冷的冬夜對他說過:我是做靈魂生意的,可我現在的生意很清 淡。因為現在有靈魂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沒有靈魂比魔鬼的靈魂 還要壞,這就是錢先生見到的那位魔鬼的有趣結論。(錢鍾書《寫在人 生邊上·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

出於“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原因,白天的魔鬼永遠地失去了擁有 ~個共同首領的機會——卡夫卡就這樣失算了。這也是革命內部的計 算法則決定和促成的龐大事實,倒怪不得眾多的魔鬼們,也怪不得可 憐的卡夫卡。他們注定隻是些自得其樂的、斤斤計較的、各自為政的 幽魂,卻又並不自知,也無從自知。正是這些白天的魔鬼,造就了卡 丈卡所說的不幸。但人間的魔鬼卻有著充足的真理庫存!他們互相叫 囂著殺向對方,鮮血染紅了各種聖戰的旗幟,語言的暴力更是小菜一 碟。而留在夜間的鬼類,則是一群對人間的魔鬼滿懷鄙夷的幽靈。這 就是魯迅為什麼要穿過自己的白天長途跋涉趕往夜間,並拚力發出令 人驚悸的笑聲和自己的同類接頭的原因。

黃昏(當然還有白天)就這樣最終由夜晚所取代,跋涉(當然還 有斜視和討厭)也被踹擊所置換。跋涉是踹擊的準備、童年和過門。跋 涉的全部目的似乎僅僅是為了等來踹擊。應該說,魯迅為了踹擊的到 來耗費了無數的心力,也忍受了許多白眼、嘲諷、流言。當魯迅終於 找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動作,並反複地、得心應手地使用它時,他 不僅自絕於人間的白天,而且也分明有了一種強大的快感,這快感是 他得以繼續填充空白日月的動力源,也是他在夜間屢屢不眠的主要理 南。我們明白了,把自己變作時代和時代夜間的鬼類,隻是為了和人 間的白天搗蛋,向人間的白天、“光明”和“光明使者”們唱花臉、吐 口水。他隨意踹擊著白天的一切。踹擊不是一種魯莽的動作(魯迅是 深諳“壕塹戰”、“韌的戰鬥”和橫站的精髓的),踹擊帶有相當大的隨 意性,這使它具有了非常頑皮的麵孔。如果我們參不透踹擊帶出來的 如此意味(反而是徐誌摩這樣的人能明白踹擊的涵義。徐在1926年2 月3日的《晨報·副刊》裏稱此為“混鬥”,雖說是貶義,但它確實道 明了踹擊的真實意味),我們也將不會明白,魯迅屢屢說及自己所做的 一切隻不過是“玩玩”的真正意味。(參見《兩地書:》)這也就是黃昏、 跋涉、鬼魂和夜晚最重要的涵義。

踹擊是魯迅在夜間的慣常動作,它有著別的動作不可比擬的力量。 這中間的原因僅僅在於,魯迅把黃昏時用於跋涉的力氣全部集中性地 用到了他的踹擊姿勢當中——這是一種改變了方向的、更加集中和凝 聚的力。踹擊是跋涉的焦點。那個盜墓者可以為踹擊的力量作證,而 那個躲在窗下的小偷可以向我們表明魯迅在夜間是怎樣踹擊的和踹擊 了什麼。 觸痛了的是回聲

魯迅關上房門。端起了大腳,這是一把滿載著腳臭的鋒刃,魯迅 將它稱作“金不換”。它的特殊味道向我們表明,它的主人曾經經曆了 怎樣艱苦的、漫長的跋涉。它的主人稱它是刺叢中的行走和求索。魯 迅首先向白天的鬼類踹去,這是一種鬼對另一種鬼的戰爭,而不是人 .與人之間的戰鬥:魯迅把長有眼睛的腳鋒首先奉獻給了人間鬼類的排 泄物一那些被魯迅稱作垃圾而被他們自己美化為精神食糧的各種美 妙說教。魯迅向那些真理、“從來如此”、節烈觀、倒掉的雷峰塔、暫 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高喊費厄潑賴的妙人、中國人的臉、在大炮指 揮下的文藝、鏟共大觀、泛起的沉渣、辱罵和恐嚇、推背圖、向觀眾 暗中指點自己主人漏洞和預先知道倒黴即將到達自己主人身上的二醜、 中國的野火、中國的大監獄等猛然踹去。魯迅愛上了這些兔崽子們,因 為它們的存在為他空閑的腳鋒準備了實有的對象。

魯迅說,你們白天的動作都是垃圾,對付垃圾,踹擊是最管用的 方法。為什麼不呢?因為它們貌似強大地擋了你的道,用手就是過分 抬高了它們,用沾有腳臭的鋒刃卻剛好與之相匹配。威廉·拉口傑 ( Willian Rathje)表揚垃圾的話,正好符合踹擊的動作所包含的精義: 垃圾不是一個抽象的論調。而是具體的事實,所以在大多數時候可以 作為有效的矯正標準。白天的鬼類留下了許多描述他們生活和他們精 美真理的記載,但那些隻不過是自我吹噓的廣告,我們可以理解曆史 學家必然會為這樣的書麵報告所吸引。垃圾像是茶餘飯後的閑談,反 而更能明白忠實地記錄事實(Willian Rathje, Rubbish)。本著同樣的 看法,魯迅對那些製造了垃圾的具體人物幾乎毫無興趣,他的大腳隻 是踹向垃圾本身,他要先看看垃圾都講了些什麼。

在魯迅大腳板的努力運作下,垃圾們被逼無奈紛紛吐出廠真言,它 們爭相向魯迅(首先是向魯迅的腳)揭發了它們主人的真實心思。它 fI、j說,我隻是在為一個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辯護,我隻是想做個穩當的 奴才(《墳·燈下漫筆》);我盡管是一匹落水狗,但我~上岸肯定還要 咬那些痛打過我的人(《墳·論“費厄潑賴”必須緩行》);盡管我說了 很多精美的話,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官話呢、匪話呢、民話呢還是衙 役馬弁話呢(《華蓋集·學界的三魂》);我想複古,的確是因為我曾經 闊氣;我想保存現狀,那僅僅是因為我正在闊氣;我要革命,不過是 想將來闊氣(《而已集·小雜感》);我的文藝比你們的好,不說不知道, 一說嚇一跳,那是因為我的屁股後邊有槍的支使和支撐(《二心集·黑 暗中團的文藝界現狀》)……魯迅的踹擊在改變了跋涉的方向後,在夜 間終於集結起來,他要的就是這種經不起幾下拷打就馬上招供的情景。 魯迅說,我的84種殘酷刑罰都還來不及使呢,這麼快就招了麼?

魯迅從這之中體會到了無以言喻的快感。很多人以為魯迅在踹擊 時是帶著憤怒的心情,但他們沒有搞明白,魯迅揣帶更多的是可以讓 他有趣“玩玩”的惡意快感。馬克思曾經說過,我們其實都誤解了伏 爾泰憤怒的笑聲,麵對他的敵人,老伏哪裏是在憤怒,不過是調笑罷 了。馬克思指點我們,你們難道沒有看見過嗎,伏爾泰養了很多狗,他 給每一條狗都取了一個敵人的名字,伏爾泰每天都要鞭打它們,也偶 爾給它們吃食,因為他還不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就讓它們死掉從而搞得 自己無事可做。馬克思自己呢,也把所有來自敵人的攻擊都當蛛網一 樣輕輕抹去了。這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了。魯迅的快感也有那樣的性 質。這一點從魯迅不帶笑意的幽默中我等早就看出來了。

魯迅之所以根本不屑於檢視那些具體的鬼魂,更多是把自己的腳 鋒對準了鬼魂們製造出的普遍的垃圾,就是因為他參透了這一點。踹 擊是一種省力、省心和表示蔑視的最有效方法。那些自以為魯迅在攻 擊他們的人(比如粱實秋、高長虹等)是抬高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 說,和拾垃圾的波德萊爾相反,魯迅是一個踹垃圾者;波德萊爾想從 垃圾中翻檢出詩意,魯迅卻想從踹擊的姿勢中拷問出正人君子及其真 理的真麵孔。馬丁·格海西( Martin Melosi)在他的大著《城市的垃 圾XCarbage in the Cities)裏開玩笑說,資產階級的反諷之一就是出人 意料地促成了局部的社會豐義。與此相似,那些白天的鬼魂們在做出 美妙的動作並記錄下這些動作的美妙涵義時,完全忘記了正在為自己 製造反諷一正是他們精美的排泄物(號稱真理也好,號稱主義教義 也罷)為踹擊提供了絕好的靶子。

白天的鬼魂也有可能通過飄逸的姿勢(不是跋涉的姿勢)潛渡到 夜晚,他們試圖把夜晚弄成自己的白天。魯迅沒有忘記這一點。他看 見了那些偷越國境的家夥。他們也發出了令人驚悸的笑聲,試圖和自 己的同夥接上頭。魯迅偶爾也會把他們的暗號誤以為是向自己發出的 (比如許許多多對魯迅試圖加以利用、後來又被魯迅無情拋棄的團體和 個人),錢玄同把這叫作魯迅的“輕信”。當魯迅明白了這些無一例外 都是騙局後,也誠如錢玄同所說,他馬上向他們伸出了大腳一魯迅 的踹擊姿勢由此也往往被誤解為翻臉不認人、是做紹興師爺狀和廣泛 的懷疑癖好。錢玄同就曾以“多疑”見贈魯迅,他說:“魯迅往往聽了 人家幾句不經意的話,以為是有惡意的,甚而至於以為是要陷害他的, 於是動了不必要的感情。”(錢玄同《我對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這 正反兩個方麵情形,都可以從亂喊的暗號和踹擊對它的反應上得到理 解。那些自稱魯迅同黨、同夥、同盟、同誌的白天的鬼類,很快就從 魯迅身邊消失了。他們經不起魯迅的踹擊。而在此之中,魯迅的踹擊 是否有誤傷的嫌疑,這裏暫且不要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