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晚傾巢出動(1 / 3)

第七章 夜晚傾巢出動

他擰滅了手電筒

上小學三年級時,我就在川北一個小山村一間破舊的、堆放著兩 口棺材的小小教室裏,知道了兩個關於魯迅的故事(那也是我第一次 知道魯迅的名字)。一個是說魯迅走夜路回家途經一座墳崗時,看見墳 叢中有一團白色的物體在蠕動,魯迅毫不遲疑地邁步向前,朝那堆擋 道的白色蠕動物狠踹了一腳,緊接著便從故事的底部發出了“哇”的 一聲令人驚悸的尖叫。故事最後以揭開謎底的口吻告訴我們:原來隻 是個盜墓的。我那時分明有出了一口長氣的感覺。盡管這個故事帶有 明顯神化魯迅的漏洞,但我寧願相信它是真實的,因為從魯迅的作品 中不難發現與它的許多吻合之處。這個過於簡單、有似童謠的傳說(這 當然是某些小魯迅的又一傑作了)想要說明的不過是魯迅不怕鬼,尤 其是不餉夜間的鬼。在一篇表情相當複雜的文章裏,魯迅就直抒過胸 臆: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且介亭雜文末編·死》)在另一處, 他還更加誠實地說他的作品裏很有幾分“鬼氣”。他之所以會那麼喜歡 一位叫做安特菜夫( L.Andreev)的作家,就是因為後者的作品中充滿 了陰森森的幽魂。可魯迅大約忠記了說,他自己就是一個比所有鬼都 可怕、都有力量的鬼,是他的時代的鬼,也是出沒在時代夜間的鬼。在 …個沒有上帝和神的時代與國家中,鬼魂無疑是惟一有力量的生靈, 不管是人間的鬼還是非人間的鬼。

更加有著神化色彩的第二個故事說的正好是這麼回事。一位小偷 躲在魯迅的窗下,想等他熄燈上床後去偷東西。這廝雖然很有耐心,可 到底運氣欠佳——直到天亮,魯迅也沒有休息的意思——小偷自己疲 倦地睡在了窗外……這個小偷也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他在無意間充當了一回偷窺者的角色,通過他的眼睛我們才得以明白, 魯迅在夜間的確是難以入眠的。說到底,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個 小偷的好運和機會。夜間的魯迅究竟在幹什麼呢?他那雙良性“毒眼” 睜得老大,他幾乎把自己的所有時間都處理成了夜晚,魯迅的文字莫 不打上了黑夜的顏色,這已是不爭的事實了。他是~位迥異於常人的 夜間的鬼,在稿紙上急行軍的時候,形成了他自己所說的專和白天“搗 鬼的夜氣”。(《準風月談·夜頌》)

魯迅在黑暗中說:“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野草·秋 夜》)。很有意思的是,這個聲音和第一個故事中盜墓者嘴裏發出的尖 叫有著十分桐似的質地:這是另一種鬼的尖叫。魯迅坐在自己的書桌 前整夜不眠,想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他想通過對夜的諦聽和另一種 鬼類接上頭。他說,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的,似乎不願意驚 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令人驚悸的笑聲。直到這時候, 魯迅才猛然發現,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根本就不會還有別的什麼人,所 以他才以恍然大悟的口氣說“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即 刻被這種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野草·秋夜》)有關這一點, 那位倒黴的小偷是可以作證的。這是鬼類的笑聲是鬼類之間接頭的口 令、暗號和郵政編碼,鬼與鬼之間的交往就是通過令常人恐怖的笑聲 來達成的(參見段成式《酉陽雜俎》、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這是 人間的夜遊鬼和臆想中陰曹地府裏的真鬼之間虛擬到近乎真實的交往。 有意思的是,魯迅的恍然大悟正體現了他一貫不帶笑意的幽默:他把 一個自己早已洞明的事實,用幾乎是剛剛才發現的神情來表達。這也 是鬼類最常用的表情之一。

魯迅的“毒眼”早已看穿了,他的幾乎所有人間同類大半都是些 披著人皮的餓鬼,是一些貪得無厭、無聊透頂的惡鬼,很會做一些粲 然、勃然、恍然、混然、儼然的好文章,卻比夜間的真鬼更令人討厭, 當然,也更加色厲內荏。(《準風月談·夜頌》)和夜半發出笑聲的真鬼 相比,人間的鬼是最不可信也是最沒意思的鬼類。魯迅和他們實在是 沒有什麼好說的,更不可能和他們交朋友;回到夜半,回到夜半的鬼 族當中,魯迅終於有了一種自絕於白天、自絕於人間的鬼類的殘忍快 感……

在許多人眼裏,魯迅是懷著近乎惡毒和絕望的快意走進夜晚的, 也是懷著近乎熱愛的心緒將自己的生存時空和作品時空處理成黑夜的。 這顯然和“膽小鬼”卡夫卡很不一樣。後者要麼把自己的全部生存時 空縮小成一張床(《變形記》),要麼就把它理解成一個地洞(《地洞》)。 卡夫卡對夜晚有著超過常人的恐怖感,他隻有躺在床上或龜縮在地洞 才會覺得些許安全0 1917年10月18日,卡夫卡懷著驚悸的心情在日 記裏寫道:“對夜的恐懼,對非夜的恐懼。”這和魯迅說“在我的後園, 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足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決然不同, 盡管它們在句法構成上有著相當的同一性(在此,我們肯定不能聽從 結構主義的意見)。卡夫卡隻是想說他對一切都感到恐懼,幾乎沒有例 外的東西存在;魯迅的意思是,他隻有兩棵樹。前者全部都想拒斥,後 者則是選擇性的——魯迅必須要選用(頂好是愛上)其中的一棵“樹”。 兩害相較從其輕:盡管黑夜和白天都令魯迅討厭,但黑夜顯然比白天 要稍稍可愛,和夜間的鬼打交道也肯定要比和白天的人打交道安全得 多。白大和黑夜一樣混蛋,但兩個混蛋的質地是不一樣的;這中間的 差價正構成了魯迅選擇自己夜晚慣常動作的主要理由,也是他覺得晚 上比白天更好,寧願所有的白天都是黑夜的主要理由。魯迅要比卡夫 卡勇敢得多。那位小偷可以在白天的法庭上為魯迅作證。

實際上,魯迅就是這樣愛上“自己的夜晚”這棵病樹的。對於人 Jl自J的白天和在白天滿地滾動的鬼魂,魯迅的確是一棵病樹,正因為這 樣他才好可以在夜間和鬼類接上頭。鬼是讓常人驚恐的,它會不失時 機地向白天的人間施絆子。常人很害怕走夜路,因為他們怕鬼類從他 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向他們踹出一雙大腳。正是參透廠這一點,許多偉 大的思想家才為我們發明了走夜路可以憑持的手電筒。我們把這種東 西尊稱為真理,並以此去對付可惡的鬼類。許許多多號稱不怕鬼的人 物,他們的種種教義恰恰曲曲折折透露了他們很怕鬼的心理動因。魯 迅明白這一點。他用蹦擊的姿勢表達了對人間鬼類的蔑視和憤怒。踹 擊是魯迅在夜半的慣常動作。他的踹是很有名的,也是相當有力的,他 幾乎是用非人間的夜晚的力量提供了有關人間的白天混蛋質地的證明。 在踹擊那裏,這道需要證明的方程式的解可以來得輕易而舉 魯迅 的踹擊就有這樣的力量。盡管他曾經為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 一腳頗感後怕(《呐喊·狂人日記》),但很快就發現了踹擊的用處:在 一個毫無意義、幾乎所有別的動作都無法引來真正回聲的世界,有兔 子沒兔子先放它兩槍再說。踹擊既有力,卻也相當省力。他的大腳引 來r鐵屋子內外許多夢遊者和非夢遊者的驚恐,引來了各種真理的顫 抖,也招來了許多人間的白天劇烈的咳嗽——因為魯迅關閉了許多人 趕夜路的手電筒。但魯迅這棵病“樹”卻從中獲得了無盡的快感,也 把難以打發的夜晚給消費掉了。

魯迅在踹擊過程中,取消了自己的白天,也取消了人間的白天,當 然也暫時放下了斜視和討厭。在夜間他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做,這另外 的事情需要與之相適應的動作。魯迅的踹擊給所有的光天化日都抹上 了夜色,但這是在給光天化日運送專屬於它們的真實的白天的真實動 作——這就是踹擊的基本涵義之一。魯迅對他們說,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可你還在想著我的贈品,我又能奉獻給你 什麼呢?僅僅隻有黑暗、空虛和踹擊而已。當然,這也隻是我自己的 想法,我願意隻有黑暗,或者能夠盡快地消失於你們的白天。“我將獨 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隻有我被黑夜沉 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野草·影的告別》)但魯迅並沒有由此 消失,他的踹擊,使白天始終感到了他陰森森的存在。魯迅就這樣以 自己的夜晚成了別人優質白天的敵人。他從暗夜中來,穿行在眾多的 白色走廊——這些走廊不斷地連接著兩個夜晚——把裹挾著搗鬼的夜 氣的大腳踹向了無數自命的真理、信仰、正人君子、流言家、搗鬼者、 資本家的乏走狗、革命和投槍…… 手扶犁頭向後看的不配進天堂

夜晚不是一個突然到來的事實,它有著自己發生學上的經曆。作 為白天和夜晚的橋梁,黃昏是這種經曆中最值得注意和分析的時間片 段,因為它是萊辛所謂富有“動作包孕性的時刻”。和夜晚一樣,黃昏 決不僅僅是一個自然現象,更是一種精神征候。如果不是這樣,我們 就會很雎理解為什麼我們的老祖宗一提到黃昏總會有那麼多的話要往 外嘔吐:“暝色起愁”、“暮雲凝愁”、“夕陽銷魂”、“落日斷腸”、“斷腸 落日千山暮”、“波渺夕陽遲,銷魂不自持”、“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 個黃昏”……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魯迅那裏,不過,魯迅在黃昏使用 的動作和占人們在同樣時刻使用的慣常姿勢很不一樣。在日落時分, 中周古人們常常習慣於捶胸頓足、低頭皺眉、長噓短歎或者馬上掏出 手巾來擦眼睛,轉眼之間手巾一擰就有聲了……當然,也有少數故作 樂觀姿態的妙人兒高喊什麼“樂山”、“樂水”、“樂以忘憂”(朱熹《水 調歌頭》),但也始終抹不去動作上的靜止色彩。魯迅給黃昏賦予了跋 涉的姿勢。很顯然,這是一種衝動的姿勢。

黃昏很早就來到了魯迅身上,黃昏不僅僅是一個外部事實,更是 一種心理事件。是時代、社會、消滅理想的生活以及它們誘發出的魯 迅的斜視和討厭心境共同培養了魯迅的黃昏意識。但活下去的念頭、 必須要有事可做才能活下去的宿命召喚,始終使黃昏的魯迅並沒有僅 僅停留在捶胸頓足之類的標準動作上(魯迅當然也有這樣的動作,隻 不過很隱蔽,這在《野草》裏有過相當含混的暴露).因為那不大符合 魯迅生命質地的基本表情。魯迅曾經以相當激烈的口吻勸青年人最好 不要讀中國書,因為中國的書籍讓人靜止無聲,而絕大多數的外國書 ——魯迅說,除了印度人寫的——般都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噠噠 的腳步聲。魯迅的毒眼看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捶胸頓足、低頭皺眉、 長噓短歎、用香巾擦眼淚——僅僅隻是一些靜止的動作,是老不爭氣 的中國人的心理使這個原本不可能存在的命題成立,而且幾千年來… 向如此。中國人常常會使一些看起來相悖的東西化作現實中的尤物。 這真了不起。比如,魯迅說,紅腫的爛瘡在中國向來就是豔如桃花的 意思。

與捶胸頓足之類的標準動作截然相反的跋涉就這樣來到了魯迅身 上。但跋涉本身有無意義,它僅僅是消費時光還是在為著別的什麼故 作姿態,魯迅並不知道,他筆+F的過客更無從知曉。魯迅和他的過客 隻明白,跋涉是一個真正的、擔負了沉重命運底蘊的活人惟一正確的 動作選擇。這的確是…個至關重要的心理事件。盡管跋涉也是人在早 晨、中午更應該選擇的姿勢,但它在黃昏卻有著自己更加重要的涵義。 通常情況下,黃昏意味著回家,意味著休息的前奏,所謂“夕陽西‘F, 斷腸人在大涯”,所謂“日之夕矣,牛羊下來”,所謂“野老念牧童,依 杖叩柴扉”。但早已準備拋棄人間的白天、甘願來到鬼魂的夜晚的魯 迅,他選擇跋涉不過是為了盡快趕到夜晚,盡快和鬼族接上頭,盡快 趕製一些搗鬼的夜氣,給另一些人在白天的各種更加無聊並且有害的 跋涉製造一點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