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晚傾巢出動(3 / 3)

魯迅說,我在朦朧中看見了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幽雅、 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片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 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正當我要凝視他們,我自己 卻先於凝視而醒了過來。(《野草·好的故事:》)這是一個隻有夜晚的 人的真相:他無法相信色彩斑斕的、哪怕是虛擬的白天。盡管偶爾到 來的有關美好的人與事也曾讓魯迅有過短暫的驚訝,但經曆過漫長跋 涉的人是再也不會相信這一切的了:好的故事是魯迅為自己製造的反 諷之一,也是他在沉重的夜間為自己的幽默製造的可以“幽”它一 “默”的材料。它曾經是好的,它也許是好的,它差不多是好的,但 它終究是不存在的,頂多隻像一個傳說。所以魯迅才會這樣講:“我 愛夜,在夜間做《夜頌〉。”(《準風月談·夜頌》)因為更真實的夜是 白天的“人鬼”造成的,魯迅的夜隻是向他們“搗鬼”,和他們隨便 “玩玩”——沒有夜,沒有鐵屋子裏的廣泛黑暗,踹擊就會完全失去 了用場。從相當早的時候起,魯迅就隻記住了踹擊的動作要領,甚至 把跋涉都忘記了。

踹擊並非隻針對白天或。天的惡鬼造成的真實的黑暗,它也針對 它的主人。這是一個徹底懷疑論者的典型姿勢,他的腳鋒最終也是指 向自己的。魯迅早就說過,我解剖別人比解剖我自己要少得多。沒有 理由懷疑魯迅的表白,因為他並不完全相信自我,並不絕對信任踹擊 本身,他甚至無法說明踹擊的意義、用途和最終目的究竟是什麼。魯 迅有著強烈的自虐傾向,造成這種傾向的原因無疑會有很多很多,但 自我踹擊肯定是理解它的有效線索之一。這也是踹擊最終的涵義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昧又何由知?”(《野草·墓 碣文》)在黑漆漆的夜晚,在否棄了有關夜間“好的故事”之後,魯迅 就這樣自我反詰著。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設問。正因為不可能有答案, 它才顯示了設問的深度,這也是自我懷疑的深度,它是現代中國史上 最驚心動魄的一問。大懷疑主義者笛卡爾通過大排轉折親運動,從懷 疑一切導出“我思”的真實存在,然後驚慌失措的、當然也是滿懷僥 幸的心情到底從“我思”中推出了上帝的存在。米蘭·昆德拉曾經用 皮笑肉不笑的語氣說,看啦,黑格爾把“他真勇敢”的讚歎都獻給了 他!笛卡爾勇敢嗎?當然。但魯迅比他還要勇敢,不過,也更要絕望。 從很早起,他就在試圖通過艱苦的踹擊,找到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問 題的解答。這正是踹擊的悲劇性之所在:當踹擊找不到敵人時,或沒 有人堪稱它的敵人時,踹擊就隻好把自己當做最後一個敵人了;如果 白己都成了自己最忠實的敵人,虛無性也就從中生成了,失敗感也就 從中出現了。

魯迅的踹擊最終發現,一切東西都是不可靠的,甚至是根本就不 值得踹擊的。就這樣,踹擊到最後隻剩下了為踹擊而踹擊。魯迅曾}兌, 隻有虛無、虛妄才是實有。而向虛無、虛妄挑戰的,惟有踹擊。在這 裏,戰鬥對象和戰鬥工具是同一個東西,它不是馬克思所謂批判的武 器或武器的批判一類有區別的什物。魯迅的真正憤怒,實際上也不是 針對他曾經踹擊的那些垃圾和白天的鬼類,因為他們畢竟還是實存的, 他們也不會讓踹擊放空,他們還能使魯迅產生一種有對象的感覺,會 讓他感到有事可做並且人有趣味。魯迅的真正憤怒是針對踹擊自身的, 因為那是廣大的虛空,它不會產生反彈力。傑出的詩人昌耀對此有過 絕好的描寫:

我不理解遺忘?

也不習慣麻木。

我不時展示狀如蘭花的五指

朝向空闊彈去——

觸痛了的是回聲,

——昌耀《慈航》

也僅僅是回聲罷了,它隻是一種虛擬的後坐力。而隨著踹擊的單 向用力,魯迅把自己放倒了。出於這樣的原因,魯迅的倒下始終是前 仆的而不是後仰的。長期以來,我們把魯迅前仆的方向當作了前進的 方向,這真是滑稽。而魯迅的債怒決不是一種單一性的情緒,它具備 著綜合性的質地,這中間包含著憤怒、悲哀、歎息、欲哭無淚的辛酸 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以至於使魯迅怒發衝冠了,我們從眾多的木刻、 版畫和各種肖像畫上看到的魯迅無一例外都是這副模樣。這稱不上是 一個好的故事,那位躲在窗‘F的小偷實際上早就看見了。 “~一個都不寬恕”的沉痛

“我的作品,太黑暗廠,因為我常常覺得惟有黑暗與虛無才是實 有。”魯迅對許廣平悄悄地說,他分明已有了怕人聽見、怕人偷窺真相 的慌張神情,他接著說,我“偏要向這些做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 偏激的聲音”。(《:兩地書》四)正是如此,他的踹擊也有了相當激烈和 快速的性質,而且越到後來越無以複加。這是洞明了一切、看清了真 相之後的踹擊和它發出的“絕望的抗戰”之音。

魯迅自從由黃昏一閃進入了黑夜後,再也沒有出來的打算了;他 寧願在…個暗無天日的戰場上,與一個沒有敵人的對手交戰(即無物 之陣)。戰鬥由此明顯具有了虛擬的麵孔,但魯迅的黑夜卻是千真萬確 的;除了短暫的日出,魯迅的作品空間沒有給我們留下過真資格的白 大,白天是反向介入他的夜晚的。

臨死之前,魯迅堅定地發願說,對於他的“敵人”——那些垃圾 的製造者們,他一個都不寬恕。(《且介亭雜文末編·死》)在通常情況 下,這樣的話隻能是惟一真理的擁有者(比如上帝)才能說出。我們 早就聽說過,上帝寬恕了所有的人。千萬不要把“一個也不寬恕”僅 僅理解為魯迅的偏執。這是踹擊本身的偏執,因為這個動作最後帶出 來的是虛無,是叫喊在空無一人的曠野。周作人對此曾經有過非常到 位的看法,他說,魯迅的思想最終轉到虛無性上去了。他對一切事情 仿佛都很悲觀,我們看到他的《阿Q正傳》.裏邊對於各種人物的描 寫固然是深刻極了,可是對於中國人的前途卻看得一點希望都沒有。 (1 936年1 0月20日《:大晚報》)出於這樣的原因,踹擊最後隻剩下它 的慣性,孤零零的慣性——停止踹擊已經成為不可能,它已經無法使 自己停下來了。寬恕不僅意味著停止踹擊,還意味著要否定以前的踹 擊。踹擊不會同意對自己的背叛,它寧願讚同踹向自己的主人,也決 不允許魯迅同意背叛行為的發生。這是魯迅真實的大悲哀,也是他深 刻體驗到的大失敗。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魯迅偶爾也會記起他在白天的斜視和黃昏 時的跋涉,尤其是對跋涉有了相當的懷念。難道魯迅在後期的踹擊中 當真不包含對跋涉的一丁點悼念嗎?他已經非常清楚,自從將跋涉置 換為踹擊,自從他Fl1黃昏過渡到黑夜和來到鬼族之中,跋涉早已經是 一種被廣泛遺忘的動作了。那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魯迅曾對洋鬼子 說,我還想站起來,我還想走下去。(《集外集拾遺·英譯本《短篇小 說選集)自序》)這成了魯迅永遠的遺憾,他的身體使他沒有力氣用 於跋涉,也忘記了跋涉的動作要領。魯迅的全部悲哀,其實都不可避 免地包含在他的踹擊之中,更包含在踹擊的最後涵義(踹擊的虛無 性)上。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這是《聖經》的口吻,也是上帝 本人的口吻。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權力和能力這樣說話。退 一萬步說,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對任何別的人說“一個也不寬恕”。這 是踹擊的虛無性最沉痛的表達。聽到這個話時,我們往往會以為它代 表了魯迅毫不妥協的倔強脾氣,卻令人遺憾地抹去了、忽略了這中間 的所有辛酸——它是被逼成為的,它不是我們每一個人的願望,也決 不會是魯迅本人一開始就抱有的願望。耶穌的所有門徒都提議用石頭 砸死一個肮髒的賣淫婦女,耶穌說,你們中間沒有罪的人就去砸吧。所 有的門徒都知趣地退了回來。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在用上帝的口吻 說話時也表達了上帝的意思。“一個也不寬恕”必須要和魯迅說的“我 解剖自己比解剖別的人更多”聯係在一起才能明了。它也是踹擊對準 自己主人的軟肋的嚴重後果之一。“一個也不寬恕”的對象命中注定包 括了踹擊的主人。

夜晚給魯迅提供了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契機也為夜晚的出現創造 了必要的前提。究竟是踹擊製造了夜晚還是夜晚生出廠踹擊,這個到 底是雞牛蛋還是蛋生雞式的問題其實是毫無意義的。正是這種聯為一 體、難辨因果的事實(即魯迅式闡釋學循環).造成了魯迅普遍的夜 晚,也造就了魯迅的鬼魂性質。他穿行在眾多的鬼類之間,指點著他 們的醜陋麵孔,也把自己的身份給懸置起來了;他在踹擊“鬼人”時, 也把自已弄成了不祥的貓頭鷹。他報告著死亡的來臨,預示著徹底的 虛無主義的到來——既把自己不受白天歡迎的麵貌捎帶了出來,也把 自己即將失敗的身份給預告了。黑夜不僅來自魯迅的心靈,也來自於 他的踹擊;夜晚不僅造成了魯迅寫作空間的黑色質地,也把所有的白 天取消了。是的,沒有白天,沒有星光,有的隻是虛無。這就是魯迅 獨特的夜晚烏托邦,它是對所有在夜晚製造出來的烏托邦的反諷,它 促成了各種型號的鳥托邦的最後破產,它是掛在魯迅夜晚烏托邦嘴角 的冷笑。

保羅·艾呂雅說:我怎麼會熱愛痛苦,我比誰都更加熱愛幸福。 這位渴望白天的偉大詩人還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寫作中製造黑 暗。而在夜晚中穿行得太過長久、不堪忍受的茨威格在自殺前對他的 朋友們喊道:“願你們穿過黑暗能見到光明!可我這個格外性急的人 現在就要走了……”誰也不願意碰上虛無,誰也不願意遇到夜晚,誰 也不想永遠生活在夜間。如果命運隻給了你晚上卻沒收了你的全部白 天,你就是想生活在光明之中,這種自欺欺人的可能性又在哪裏?至 於生活在夜晚是不是一定會在內心充滿黑暗——也就是說,夜晚是否 和內心的黑暗之產生有著必然聯係——對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我們是 給不出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