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給白天施割禮
啊,連太陽都變黑了!
盡管所有到手的白天就活在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魯迅的白天卻有 著某種難以被描述的性質,在我們看來,他幾乎就沒有白天,或者他 的白天是含混的、模糊的、背景不清的和來曆不明的。魯迅的白大的 確異常可疑,白天是在魯迅的視線之外,還是他有一種難以被別人理 解的特殊的白天?“慣於長夜過春時”、“月光如水照緇衣”——就這 樣,黑色的、依稀的光線,組成了魯迅幾乎傘部書寫的主要麵孔和腔 調。黑色是魯迅最沉重的心理底色。
魯迅之所以喜歡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的木刻和版畫,決小 儀儀是因為這位女藝術家的作品表達了反抗的主題,而是版畫、木刻 簡潔的線條、黑白分明的色調和魯迅的作品的色彩及語調有著內在的 一致性。它們適合魯迅的心理需要。“啊,連太陽都變黑了!”曼傑爾 斯塔姆驚呼道。因為好心情的門一關上,希望的門一關上,心房裏就 隻剩下夜晚了。魯迅的白天隻是一部流水賬,流水賬是他生活、生命 的實質,他早已看穿了生活假冒各種真理而來的意義。這在魯迅的日 記中說得明明白白。魯迅的白大全在他的日記之中,盡管他的日記通 常都是在晚上寫就的。
卡大卡激動地說,在白大,他感到十分愜意。他感激白大,就像 他的腿感激遙遠的心髒無私的奉獻;他摟著白天的臂膀,就如同自己 的左手出於感恩的心情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右手。這個終生都在打澗、 一生都在向一個無可名之的更高法庭呈遞自辯狀的膽小鬼,對白天的 感激是不難理解的:白天畢竟有光線,以使他能夠從地洞中走出來更 加準確地尋找自己的“罪”。白天給卡夫卡平添了無盡的勇氣。與此相 反,魯迅卻說,在所有的白天,我即使不寫信,也並不做著什麼了不 得的大事。(《兩地書》六)在魯迅自己,是把寫信這樣的雞毛蒜皮之 事和被稱作民族魂的所有動作相提並論的,這語氣和他春秋筆法式的 日記的腔調有著相當的一致性:魯迅帶著冷漠的、得過且過的心情,展 開了他的每一個白天;生活對他,僅僅意味著維特根斯坦的“它就是 這樣”和貝多芬的“非如此不可”。
魯迅以不容易被察覺的冷漠心情皮裏陽秋地說,“樓下一個男人病 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麵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 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 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人間各有一 道高牆,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而已集·小雜感》、《集 外集·俄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很顯然,魯迅遇上了 一個表麵上過於嘈雜、實質上又互不關聯和缺乏上下文關係的年代, 有聲、無聲的嘈雜都主要集中在白天;晚上是嘈雜安睡的時間,但誰 又敢說這不是為了積蓄精力用於第二天能繼續嘈雜、更高聲嘈雜的時 間段落?因此,魯迅對夜晚有這樣的描述就很容易理解了:“愛夜的 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夜的來 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紙上的超然,混 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隻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 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準風月談·夜頌》) 魯迅帶著冷漠的心情觀看著這一切,他把對這一切的討厭記錄進了自 己的文字中。
討厭是魯迅的白天的重大主題,是他構架白天的方法論。討厭是 一種心理底色,更是一種投射在生活與時光之上的假動作:它為魯迅 在白天找到了可以憑借的支點,找到了可以幹一千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其實質就是魯迅多次說過的“玩玩而已” )。討厭不僅為魯迅贏得了活 命的麵包,也贏得了麵包以外的東西用討厭的心情打發了眾多的、有 似累贅的日月。魯迅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和我們這些俗人一樣,是如何 打發完自己的一生。至於打發過程中機緣巧合、歪打正著地成了一個 什麼麵孔的人,在魯迅那裏,也和我們一樣,並不是最重要的,它隻 具有第二性征的麵孔。莊子得意而忘言、得兔而忘蹄、得魚而忘筌的 建議在這裏依然有效。
在魯迅的R記中,討厭是一種雖然很隱蔽卻不難察覺的情緒;在 他的文學書寫中,討厭始終是他的毛筆筆尖上的濃墨,是他掛在眼角 上冷冷的斜視。討厭和我們通常所說的厭世很不相同:魯迅的討厭意 味著他要聽從從討厭內部發出的指令,把討厭所包納的東西嘔吐式地 記錄下來;厭世意味著無所事事,並最終指向小命或老命被這種惡劣 的心緒所結果。魯迅在漫無邊際的白天,從東走到西,從南刮到北,無 視牛活自以為是的火熱詩性,也無視眾多的理想、真理、信仰自認的 莊嚴與神聖,隻以討厭來稱謂它們,也給它們抹上了討厭之所以為討 厭的原始色調。
出於夜與晝顏色上的嚴重差異,魯迅的白天始終是灰色的。這也 是討厭的原始底色。我們之所以從魯迅的書寫中很難找到白天,很難 辨認他的白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這裏。灰色構成了魯迅白天的基 調,灰色也是魯迅在自己的夜與晝之間架起的一道橋梁(而不是一道 彩虹)。在他的文學書寫中,通過對灰色的把握,魯迅最終把握了白天, 也創造了一種夏爾·杜波斯所謂的次生現實。在魯迅這裏,各種理想、 主義、真理之間互不栩讓和互相爭鬥的質地,在討厭的運作下,露出 了它們的狐狸尾巴——嘈雜聲下野了,坐在王位上的隻是些汙七八糟 的聲音的骨架。在一篇叫做《擬豫言》的劄記裏,魯迅用簡潔的筆法 寫道:有在位者數人下野,有在野者多人下坑。這種語氣就是“聲音 的骨架”的模型之一,也是魯迅牌次生現實的獨有含義。
在《墳》的後記裏,魯迅清楚地揭示了討厭的灰色麵孔:“我並無 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 一場什麼運動。”那種種玩意當然都是些高歌猛進、色彩斑斕的尤物 了,在魯迅的所有物中有的是對白天的討厭和討厭的白大以及它帶出 來的灰色。在同一篇文章裏,他還說:“我自己早知道畢竟不是什麼戰 士了,而且也不能算作前驅。”魯迅是誠實的,因為他敢這樣對待自己。, 的確,在通常的情況下,一個前驅者、一個戰士會以灰色來作為自己 心緒的底色嗎?還會以討厭來命名自己的白天和白天的事業嗎?據班 維爾( Theodore de BauviUe)說,偉大的喬治·桑在白天也僅僅是一 個喜歡昆蟲學的、昏頭昏腦的“庸俗的資產階級女仆”。但這些都不影 響魯迅和喬治·桑的成就,因為他們還有近乎無窮的黑夜、近乎無窮 的遠方。
討厭誘發了魯迅獨特的目光——那掛在他冷笑的眼角邊的斜視。 斜視是魯迅在白天的慣常動作,是討厭的派生產物之一。斜視把魯迅 的討厭質地給徹底動作化了,它具有本雅明大聲讚揚過的那種文字上 的直立性。這等於是說,魯迅的討厭情緒最終是一種灰色的斜視。他 的目光從嘈雜的白天的肋骨縫中直捅白天的心髒。魯迅深深懂得迂回 包抄的遊擊戰術。“作家fI、J在談論臭味。”卡夫卡說。可作家們都把臭 味有意識地美化為撲鼻的香氣,這就是魯迅的斜視在發話了。對此,卡 夫卡在1910年就有趣地說過:“許多年紀較大的嬸嬸看上去都那麼相 似。”各種香氣撲鼻的時代理想、真理、主義、信仰,在魯迅的斜視下 都是同一個“嬸嬸”,都有著同樣的味道。它們都具有自相矛盾的含混 和可供魯迅斜視刺穿的特性。我們早就聽說了,魯迅有一雙“毒眼”, 但這首先是斜視的毒眼。毒眼的第一性征就是斜視。魯迅所領有的白 天的運命不值得他去正視,他僅僅是斜視就足夠了。正是依靠斜視而 不足其他,魯迅才把自己的白天和白天的生活搞成了次生現實與次生 牛活。
魯迅依靠討厭派生出來的斜視的慣常運作,消費了他眾多灰色的 白天。他推動著眾多的白晝,在它們還有些流連忘返的意思的當口沒 有高興地把它們留坐在酒桌旁,而是給它們狠使了一把力,以希圖它 們快快離去。古有魯陽揮戈,命日車回返,以盡可能地留駐白晝,延 遲黃昏和黑夜的到來。博爾赫斯也說:“深邃而普遍的黑夜,幾乎不曾 為一盞盞蒼白的提燈所否定。”(博爾赫斯《清晨》)和卡夫卡一樣,魯 陽與博爾赫斯也是恐懼黑暗的角色。魯迅和他們都不同。就這樣,魯 迅以獨特的動作和鮮明個人化的色彩,給流水賬似的生活加添了被人 抹去的、被人故意歪曲的底色。 瞧,那個小醜,那個謠言家
討厭意味著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當真的。任何事情都隻是“玩 玩”,都不過是用於“玩玩”的上好工具和絕佳口實,都隻是為著消耗 掉到手的時光,盡管它可以用非常嚴肅、認真的態度去對待一切,看 上去也好像很有意思(魯迅:“我看得時光不大重要,有時往往將它當 作兒戲。”)。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人總得有一條活路啊……這個誇張的 語調背後隱藏著一個相對渺小的想法:沒有事情可做就是死路一條, 無所事事無異於自掘墳墓;不管找到了什麼可以上手的事情(做海盜 也好,當教師也罷).也就算是找到了活路——並不僅僅隻有存在著一 個上帝或各種真理人才可以活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麼說的。 所謂意義,它隻對個人有效,任何集體的借鑒、克隆、複製都會顯得 既過荒唐,更可能帶來無邊的災難(如十字軍東征)。魯迅是對的,沒 有什麼事情可以當真。
行將就木的、依然抽著煙的癮君子芝諾,臨死之前說出了一句讓 所有真理和各種型號的上帝都會感到汗顏的話:“持續吸煙本身,就是 一種生活方式,而且不比其他任何方式好或差。”毫無疑問,或戒或吸 的持續運作,既是芝諾一生的事業,也是他惟一一件可以認真對待的 有趣的事情。要是那位耗盡終生提倡“飛箭不動”、用胡言亂語詭辯的 愛利亞人複活,對此將有什麼看法呢?這顯然是一個撩撥人心的問題。 正是這樣,一位叫朱爾·拉弗格(Jules Laforgue)的象征主義詩人才寫 F了這樣的詩句:
是的,此生平淡而乏味,至於來生,狗屎!
我自己已是聽天由命,不再期望,
隻不過消磨時光,等待死亡,
我吸著纖細的香煙,對諸神嗤之以鼻。
曼紐爾·馬查多(Manuel Machado)也說:“生命有如一支香煙/碳 渣、灰塵和水/有的人匆匆地吸完/有的人細細品味。”魯迅就是在 討厭中,在當下而不是在“來生”,細細品味他的人生並耗盡了他的人 生的。那也是他的生活方式。“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 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魯迅就用這樣的口氣說,“死 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 空虛。”(《:野草·題記》)毋庸置疑,魯迅的討厭也有著香煙在芝諾和 拉弗格那裏的質地:討厭是他在白天惟一可以假戲真做的心緒,它色 彩上的灰暗、行動上的斜視,組成了魯迅獨有的次生現實。一切突然 間產生的那麼多主義、真理和各個不同的兩軍對壘,在次生現實上無 不被搞掂、敲定,最後隻落得一個個抱頭鼠竄的可笑命運。魯迅的討 厭在白天有著別的心緒——比如用耳朵抓取各種社會聲音、用牙齒撕 咬各種貌似堅硬的敵人——難以比擬的力量,也是他打遍天下無敵手 的主要根源之一。他找到消磨白天時光的好方法,也回應了曼紐爾·馬 查多、芝諾和朱爾·拉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