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給白天施割禮(3 / 3)

橫站最終是由討厭引發的。白天的一切都是那麼可惡,還有什麼 東西值得魯迅拚卻性命去為它爭鬥呢?如果不傷及性命,當然也不妨 讓它咬咬,這在有時候還是有些趣味的。它是魯迅在白天的味精和鹽, 當然,這是一些被魯迅的討厭定義過的有著濃厚討厭性質的調料。魯 迅需要的就是它。許多“正人君子”都以為魯迅好鬥,他們根本就沒 有搞懂魯迅是擺出了一種什麼樣“玩玩”的姿勢來表達“好鬥”的—一 魯迅橫站在那裏隻甩給了他們半邊屁股,他們卻趁機抬高了自己。

橫站的確有著動作上的強烈躲閃性。魯迅能在一個黑暗年代以投 槍和匕首打擊時代引以為豪的白天,卻沒有丟掉性命,甚至沒有過牢 獄之苦,除了別的原因,動作上的躲閃性給他提供許多保護。動作的 躲閃性能使魯迅屢屢躲過來自正反兩個方向的流矢,特別是這些炮火 中包含的致命一擊。魯迅是由疾病放倒的,而不是由流箭結果性命的。

動作的躲閃性在魯迅的白天還有著更大的涵義:它使魯迅能側身 躲過來自正反兩個方麵的各種教義、信仰和真理。橫站是一個懷疑論 者的典型姿勢。在各種主義飛奔著自薦而來時,魯迅要麼側身讓過它 們,要麼也不妨抓住其中一個玩玩、嗅嗅,但隨後總是扔掉。扔掉(在 另外的場合本書也將之稱為“對各種信仰的背叛”)是魯迅的習慣性行 為。魯迅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地、長時間地信仰過任何東西,動作的 躲閃性是一個重要原因。魯迅究竟信奉什麼?這是他給我們丟下的眾 多遺留問題中的一種。長期以來,我們非常熱心地為魯迅找到過他曾 經信奉過的許多東西,卻又長期莫衷一是,對立觀點之間還往往大打 出手。這真有意思。如果轉換一下角度,從橫站的姿勢(這也是魯迅 自己都認可、都明確說出過的)來觀察,也許我們可以相當明了:從 很早起(而不是從一開始起)魯迅就是什麼都不大肯信的,他隻相信 他曾經存活,但存活的證據卻需要到已經朽腐的生命中去尋找。

橫站是魯迅為消磨眾多白天而準備的經典性動作。他的目的是為 了“玩玩”,是為了更好地“玩玩一,也為了盡可能長久地“玩玩”,最 起碼也是為了盡可能有趣地“玩玩”,卻不是為了有意義地“玩玩”。意 義是一個虛擬性的詞彙,它是對有趣的偷竊,又是對有趣的滑稽模仿 ——有趣是習慣於屈尊的——卻又屢屢適得其反,荒唐可笑。而橫站 在動作上的躲閃性也為這種荒唐的偷竊和模仿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 躲閃性常常是很能迷惑一些人的。這就猶如高明的拳師在臨陣對敵時, 他要觀察的是對方的臂膀,從臂膀的細微動作中預測出對手施力的方 向,隻有低劣的拳師才會為對手肩膀動作的躲閃性所迷惑。魯迅被意 義所偷竊和模仿的有趣就這樣欺騙了許多人。

小醜和謠言家動作的合力以及合力導致的橫站姿勢,為魯迅增加 了無盡的悲哀。因為橫站使魯迅從人間的白天找不到比灰色更鮮豔的 色調,找不到可用於正視的景物,也找不到可以致他於死命的利箭,更 找不到可以長期接在手中把玩甚至信奉的東西。拿破侖曾為在整個歐 洲找不到真正的敵手而興味索然,魯迅也沒有真正可以配得上敵人稱 號的對手。他說,死於強敵的手中未始不是一個福分。這中間的悲哀 也隻有用斜視來打發了。生命的本義是虛無,但生命有一個與此相反 的動作,卻正好是讓生命盡可能地化作實有,這中間的過渡就是找到 一個堅實可靠的支點。不幸的是,魯迅對信仰采取了隨揀隨扔的態度。 他製造不出它,別人也無法提供給他。他之所以屢屢諷刺那些“青年 導師”,原因之一就在這裏——他們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裏,可他們都自 以為知道。這既部分地導致了討厭和橫站,也是討厭和橫站的結果之 一。這裏顯然存在著一種堪稱魯迅式的闡釋學循環,它是真實的。因 為我們早就說過,魯迅牌闡釋學循環是一個失敗者為了解決自己相互 矛盾的動作之間的廣泛衝突才被迫發明的,猶如海德格爾為了自己學 說上的自圓其說不得已才動用了它。魯迅一生都在體味橫站帶來的苦 果。有人將魯迅對生命的體驗歸結為痛苦(即所謂痛苦的魯迅,比如 _E曉明先生).這的確精當;但魯迅的痛苦大大半來自橫站,卻不可不 察。因為任何人都不願意充當小醜和謠言家,不願意和自己的白天為 敵,他們的角色是被逼成為的。 我們在這裏生活並不美好

上述一切構成了魯迅在別人看來難以理解的、難以分辨的和難以 描敘的白晝生活。對我們這些渴望凡庸歲月、隻能承受凡庸歲月的人 物,這隻是一種次生生活,它是不可靠的,是不可理喻的,也是難以 為繼的。次生生活是第三類生活:它既不在純粹的未來(即所謂理想 主義的),也不在純然的當下(即所謂現實主義的).而是在兩者的交 叉點上。它有著明顯濃鬱的虛擬色彩。次生生活是魯迅經過討厭的一 係列運作,也通過魯迅牌闡釋學循環,才專門為自己的白天發明的生 活方式。魯迅有能力發明一種獨有的生活形式。次生生活意味著,魯 迅漠視白天的一切,但又不能不和白天以及白天的各種動作(不管是 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打交道;它們要爭得和魯迅打交道的權利,又 必須經由討厭的一係列運作才能來到魯迅的次生生活之中。正是這樣, 動起來的白天以及白天的一切運動才得以成為魯迅生活的一部分。對 於魯迅,次生生活的可信度遠遠超過了任何一種可能的生活。次生生 活經由自己的表情、動作徹底否定了白天和白天所包納的一切。魯迅 嗬斥它們,有時也不無溫順地斜視它們一魯迅在自己的次生生活裏 寫信、寫日記,就是偶爾溫順、溫情的一種特殊表現方式。

橫站和斜視的獨有姿勢使次生生活擁有了傾斜的性質:次牛生活 是一個搖搖欲墜卻又堅不可破的斜麵,魯迅推動著他灰色的白天,像 那個可憐的西西弗斯從坡底通達頂端,周而複始直到生命的終結。魯 迅無奈而沉重的語調、蒼涼的表情、憤怒到直立的頭發和圓瞪的幾乎 要奪眶而出的眼球等等既是對白天以及白天一切內容的心理表達,也 是對次生生活的同情。次生生活是一個虛擬到實有的陷阱,能吞噬幾 乎所有不夠堅定的人。它隻是少數或者絕望或者強大的人最後的救命 稻草和麵包。我們聽說了,隻有中毒很深的家夥才能有如破罐破摔股 吃砒霜一類的劇毒丸劑以期達到以毒攻毒的效果。次生生活就是魯迅 有營養的砒霜;他的白天就這樣染上了在斜坡上無奈滾動的色彩,它 是他的重負,也是能夠用於他白天“玩玩”的重要工具之一。

對於我們,魯迅的次生生活始終是一個謎。這正是魯迅的白天難 以被精確和定量描述的重要原因(它也許隻能被定性描述)。但魯迅牌 次生生活的反光、倒影卻不難被察覺。魯迅也以小醜和謠言家的舉止 滾動著自己灰色的、充滿著斜視的白天,從而展開了自己的次生生活。 就像那位把襪子翻到鞋麵上的滑稽和尚:

梵誌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次生牛活是一個巨大的網罩,它籠住了白天的一切。魯迅以它為 投槍、匕首,刮去了“將來的黃金世界”俏臉上厚厚的脂粉,露出了 幾道醜陋的“缺陷”。(《墳·題記》)因此,他在推滾著自己的白天爬 上斜坡時,不但以小醜和謠言家的方式、動作,搞掂了所有的主義、真 理、君子、學問、革命,像翻著襪子的梵誌把自己的身份、形象、心 理、思想,給揭發和暴露出來了,根本不管別人的觀感如何。魯迅誠 實地說,我解剖自己一點也不比解剖別人更少。這等於是說,討厭最 終也可以指向本人,橫站不僅能夠保護自己,還能夠傷及自己,它是 一把雙麵刃。

麥孟尼達斯( Maimonids)有趣地說,行割禮更多是為了給性欲 和肉體的快感服務,不是為了什麼神聖的上帝。德意誌的神秘主義 者、偉大的多明我會修士艾克哈特大師( Meister Echhart)對麥氏的 嬉皮笑臉評論說,人們很難把一個女人同一個未行過割禮的男人分 開。由此人們也就明白了,上帝要男人行割禮是為了防止人欲橫流。 究竟是誰誤解了上帝?卡夫卡說了,宗教像人一樣在失敗。卡夫卡的 潛台詞肯定是,宗教比人失敗得更早。海德格爾一生都在解讀埃克哈 特,但他拒絕評論後者的割禮觀。雅克·德裏達向他一生崇敬的海德 格爾抱怨道,作為大師,遺忘了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真是該打。德裏 達接下來發話了:“當我們聲稱看待我們的割禮時,這些解讀的坐標 ( grid)、這些褶痕(fold)、Z字形線索(Zigzag)、這些參考物(refrcnce)和 傳遞過程(transfercnce).都存在下我們的皮膚裏,就存在於我們的性器 官表麵c”(德裏達《一種瘋狂守護著思想》)魯迅牌次生生活就是對 白天施行的特殊割禮,魯迅就是白天的施洗者。這種特殊的割禮意味 著,它既不是為了上帝,也不是為了防止人欲橫流,而是通過對白天 所有行為的憤怒和斜視,通過對白天所有的人與事所采取的橫站姿勢 找到灰色的白天的坐標、褶痕,它的Z字形線索、參考物和白天的各 種動作相互間的傳遞過程。所有的這一切都天然存在於次生生活所包 納的山巒之中。它們既是次生生活的內容,又是它的結果和目的。白 天的包皮實在是太長f.它影響了自己的行動,破壞了自己的內涵, 它的真實形象妨礙了自己的快感。當幾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真實的白晝 為沒有行割禮的白天尋找未來的圓滿結局、尋找現實的合理因素時, 魯迅在討厭中,在斜視中,也在他的橫站中,把它一刀割去了。我們 聽見了白天的慘叫聲。魯迅也因此激怒了幾乎所有的白天和白天的幾 乎所有動作。在許多人眼裏,魯迅的白天不獨是灰暗的,也是殘忍的, 他在過著一種歹毒的、不穩定的第三類生活。這種搖搖欲墜的生活快 要吞沒魯迅了。

葉芝說:“啊,一切都四散r.再也保不住中心。”艾略特說:“請 親愛的主能原諒我們,我們在這裏的生活並不美好。”那麼,次生生活 是不是擁有美好的品貌呢?這就隻有斜視、橫站才能回答了。但魯迅 愛上了自己發明的灰色,也懷著殘忍的笑意愛上了自己構架的次生生 活,堅持不懈地為白天施行割禮,卻是再怎麼說都沒有疑義的了c裏 爾克辛酸地吼道:“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次生生活、行 割禮讓魯迅有事可做,得以看似有意義地、仿佛民族魂似的消費掉偶 然到手的、像命運一樣不期而至的、隱蔽在時光之下的眾多白天,也 把魯迅在陡峭的斜坡上滾動白天、施行割禮悲壯而又無奈的背影留給 _廠我們。我們至今還在指點著他的半邊屁股,讚揚著他身體的側麵以 及他手中鋒利的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