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戴著他天然就呈灰色的眼罩,邁步來到了漫無邊際的人間的 白晝,看到了各式各樣的人的表演——,友與仇、人與獸、君子與小人、 正在教人真理的衛道士、哀歎失去了好地獄的做夢者、種種譬如昨日 死的“闊的聰明人”以及“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魯 迅像無物之陣上甩擲投槍的“這樣一位戰士”,把斜視投向了他們。魯 迅在完成這個動作的同時也把自己變作了一個說著各種精彩表演的 “壞話”和“風涼話”的謠言家,一個亂拍各種主義、真理和正人君子 的後腦勺的小醜。卡夫卡當年以相當遺憾的口氣說:指出皇帝並沒有 新衣的小醜們作為一個階層的偉大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真是可 惜。“卡夫卡的遺憾我們至今還能體會到。我們今天是一個把桐聲演員 拔高到小醜的時代,是一個把小醜僅僅當作比喻的年頭。但小醜還以 單數的形式活著。魯迅就是一位白天的偉大的小醜。他是小醜的長鏈 上最後的一環、最後一口偉大的長氣,是小醜曆史的回光返照。他也 不再是它的中間物。魯迅說,我吃魚肝油以保持性命,大大半不是為 了我的愛人,倒是為了我的敵人,要在他們生造出的好世界上留下一 點醜陋的缺陷。(《墳·題記》)這分明已是一個斜視的、戴著灰色眼罩 的謠言家和小醜的宣言了。魯迅的存在彌補了卡夫卡的遺憾。
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在瘋癲時往往更能道出真諦:“戲劇究竟是 哄人的假象。你沒有看見戲裏的國王呀,大皇帝呀,教皇呀,紳士呀, 犬人小姐呀等等角色嗎?一個扮惡人,一個扮騙了,這是商人,那是 戰士,這是乖覺的傻角,那是癡駿的情人;演完了一個個脫下戲裝,大 家一樣都是演戲的。”魯迅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戰士,也不 足先驅者,他寧願隻做一個“好世界”、“黃金世界”、“正派人的世界” 和”紳士世界”的小醜與謠言家。(《墳·後記》)他要把戲裏的國王呀, 大皇帝呀,教皇呀,紳士呀,夫人小姐呀——那些正人君子和體麵人 ——挨個斜視一番。魯迅是他們的謠言,是在他們挺得過於“正直”的 脊背上跳梁的小醜。魯迅指出廠他們沒有衣服,動手剝光了他們非常 時髦的外套。白天為魯迅提供了這一戲台。魯迅的全部文學書寫既是 收藏時髦外套的大本營,也是關押各式“高貴”裸體的集中營。
小醜和謠言家是魯迅在白天要充當的重要角色。小醜和謠言家的 身份就是從曼紐爾·馬查多手中來到魯迅手中的那根纖細的香煙,這 根香煙是變了形、變了味的,它有了在魯迅那裏的打上了魯迅底色的 形狀和味道。這使得魯迅在自己的次生現實中(這由他的整個兒白天 組成)從不發問,就像一縷煙霧從拉弗格的嘴角冒出卻從不管它的意 義一樣。魯迅發泄了自己的憤怒,也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如同纖細的 香煙變作了碳渣、灰塵和水。與一生都在戰戰兢兢發問的卡夫卡不同, 小醜和謠言家是不習慣發問的,他也不屑於發問。魯迅的斜視、討厭 帶出來的天然色彩早已給他麵對的一切定下了基調。魯迅由此激怒了 他的時代,以至於沒有任何一個同代人可以並有能力理解他。魯迅是 他的時代的一個大毒瘤、一道有問題的風景、一塊仕女嘴邊有穢物的 手巾,他不是時代的代表,而是敵人。他隻是觀察,並且說出。魯迅 的語氣明顯有了某種獨特的、不帶笑意的幽默。“據說”、“大概”、“也 許”、”聽說”等等這些都是一個謠言家和小醜上好的慣用語彙,它們 的嬉皮笑臉、暗含的譏諷、隱隱的憤怒,早巳暴露了謠言家和小醜的 身份;但它們是為了揭出真相,是“好世界”和“他們世界”上的傳 聞。一個偉大的謠言家和一個出色的小醜向來都習慣於從傳聞中嗅出 隱蔽含義,缺乏了這種能力將不配充當那樣的角色。
我曾經以為:偏見是我們
進入生活的有效開始,現在
我依然這麼認為:造謠比製造真理
更加有趣。我為這世界造了很多謠,
我誹謗了它。
——敬文東《筆記本》
小醜和謠言家是一個不可解釋的阿基米德點:他的出現,讓“好 人”難堪,讓白天厭惡,讓美好皺眉頭,但他自己卻樂在其中;他以 近乎虛擬的憤怒、隻剩下純粹形式的憤怒和不屑於提問的方式打翻了 所有的白天。他提供不出真理,因為他從很早開始就不知道真理在哪 裏;他提供不出“意義”,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一種叫做意義的食物 可供所有人吞吃。
造謠是討厭斜眼打量的後果之一,是討厭的習慣性動作一開始就 帶出來的。由討厭帶出來的灰色會給所有的白天罩上黃昏的色彩。所 以,魯迅的次生現實也永遠是黯淡的,永遠是取消了白天的。白天在 他那裏有著虛擬的性質,而黃昏是夜晚的前奏,是黑暗的過門和必修 功課。黃昏把白天轉渡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王國,也把好世界給掀了個 底朝天。從陽光燦爛中看出夜晚是一個謠言家的本義。謠言家和小醜 拒絕一切偽造的光明、正義、善人、真理和它們裹挾而來的信仰。
埃裏希·弗洛姆說過,異化的一個例子就是對美好和希望的異 化,“在這種異化裏,未來成了人們所崇拜的偶像”。謠言家和小醜打 翻了這個偶像,他們早已看透了未來的空洞實質。未來在我們的想象 之外,或者,未來根本就隻是一座孤零零的墓堆。魯迅就曾多次這樣 嘲笑過。魯迅以堅定的口吻拒絕了各種名目、口徑的未來,更為謠言 家和小醜的身份畫龍點睛:“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 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 金世界單,我不願去。”(《野草·影的告別》) 這廝叮人之前還要議論
要一切都動起來!這是白天的內在律令,是白天的基本涵義之一。 白天,那是動作的特殊時段。所有的理想、教義差不多都產生在晚上, 讓所有的理想、教義行動起來的卻基本上隻有白天。白天是一切觀念、 無意識、理念的動態版本。有人在白天為理想拚命,有人在白天為真 理怒不可遏,也有人在白天組織起衝鋒隊和“美的行刑隊”(柏樺語). 而更多的人在勞作,以換取活命的口糧……白天各個不一,動作千差 萬別,組成了被樂觀的詩人稱作多姿多彩的白晝生活。白天規定了在 一切不同的人那裏一切不同的動作,卻規定不了做出如此動作有著細 微差別的具體原因。這自然就是白天的無能之處了。真理、教義、哲 學和神學在為白天的無能加油,魯迅卻在為白天的無能命名。他來到 人間的白天,戴著灰色的眼罩.隨身攜帶著他的討厭的派生物,斜眼 打量著白天和為白天加油的各種東西,擺出了謠言家和小醜的基本姿 態。是的,早在它們到來之前,魯迅就已經做好了這種姿勢。這構成 了對戰士姿勢的強烈反諷。
謠言家和小醜是魯迅在白天要扮演的兩個不同角色。謠言家的責 任是說出,小醜的責任是做出。這都是討厭斜視的結果,是在動作上 對斜視進…步地具體化,是對斜視動作的分解。魯迅指點著滿地打滾 的、身著時髦衣裳的理想、真理、教義、正人君子、未來的黃金世界 以及紳士們的各種動作;小醜的身份讓他剝光了他們身上的美麗服飾, 謠言家的身份則讓他有能力說出躲在他們靈魂深處和藏在美麗服飾後 邊的隱蔽涵義。魯迅在白天的具體動作就是由這兩部分組成的。
謠言家的“說出”和小醜的“做出”最終使魯迅得以擺出橫站的 姿勢。橫站是小醜和謠言家各自不同動作的合力所致,它們遵循力的 平行四邊形法則。橫站再明顯不過地意味著,既不正麵對敵,也不背 麵迎敵——他隻把自己身體的側邊甩給了對手。魯迅在給魯莽的東北 漢子蕭軍寫的信裏說,你太不了解白天的無能了,也太不了解白天滋 生出的強大力量了,你怎麼能把自己的正麵亮給它呢?見過赤膊I陣 的許褚嗎?這廝背上就很中了好幾箭。你瞧瞧金聖歎是怎麼評點他的 吧:“誰讓你赤膊上陣的,唉……”與此同時,橫站也徹底把魯迅既鼓 勵別人當蜜蜂、自己卻又跑到租界裏去當魯迅式犬儒的行為具體化了。
謠言家和小醜的動作合力(即橫站),使魯迅在麵對白天時有一種 既堪稱老謀深算又堪稱“奸狡巨猾”的麵孔(梁實秋之類就這麼認為)。 魯迅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他的時代、他的白天。白天既強大又無能。對 付它,橫站是最佳的動作選擇。錢鍾書諷刺過“租界裏的革命家”,魯 迅也譏笑過這號人物:“要上戰場,莫如做軍醫;要革命,莫如走後 方;要殺人,莫如做劊子手。既英雄又穩當。”(《而已集-小雜感》)魯 迅顯然搞忘記了,這話恰好也是為他自己準備的。上戰場的軍醫、走 後方的革命家、殺人的劊子手,都不過采取了橫站的姿勢。這的確是 一種既老謀深算又“奸狡巨猾”的姿勢,因為隻有橫站才會使自己的 心髒距敵人稍遠一些,將胸膛和後背亮給對手很容易受到箭傷。魯迅 屢屢以許褚為例來勸阻不善於保護自己的同仁,說明他早已參透了個 中要訣。隻可惜連一向高明的瞿秋白都沒能搞醒豁這中間的深意。瞿 秋白把橫站美化為“壕塹戰”(這也是魯迅自己的說法)和“韌的戰鬥”, 真不可思議。
橫站與斜視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也有著合乎邏輯的因果關 係:斜眼打量的結果使魯迅明白了不值得為白天的任何東西而戰,白 天也沒有任何動作堪稱他可以正麵麵對的敵人。敵人是對對手的尊稱。 魯迅早就說過:為了抬高他們,暫勘就把他.們稱作我的敵人吧。(《墳·題 記》)這同樣是討厭的結果。這些被尊稱為敵人的家夥,攜帶著各種版 本的教義來到了白天,他們正在或已經發動了關於各種信仰的各種不 同型號的攻堅戰,魯迅給他們的彩旗打上了天然的灰色,也使他們的 動作有了一種明顯的模糊感——他們的動作五官不清,麵目難辨。說 實話,這號人的這號行為也隻配魯迅向他們I施以橫站和斜視的姿勢。
但這夥人在為白天的無能辯護和校正白天的無能時,也會時而施 出猛箭。斜視使他們射出的利箭彎曲了,魯迅即使偶爾被流箭所傷,也 僅僅是傷在側麵,離心髒和性命尚遠。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華美的 言辭對流箭的合理性的精彩議論會引起魯迅更大的討厭感。在一篇文 章裏,魯迅以謠言家的口吻“斜視一了這號人物的這號動作。魯迅說, 在夏三蟲(跳蚤、蚊、蠅)中他最喜歡跳蚤,因為跳蚤在偷施冷箭時 不為自己尋找咬人的理由,它咬就是了;最討厭的是蚊子,因為這廝 在叮人之前還要發表一大通議論,搞得你都不好意思不讓它施射。 (《華蓋集·夏三蟲》)語氣的背後,就是橫站的姿勢要說的話了:你放 冷箭,可以,但不要給自己找理由,這會讓人更加討厭。魯迅知道,從 白天的角落裏飛來的這些不明飛行物,大多隻是一些可憐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