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鐵屋子裏的呐喊
“睡獅”與“無聲的中國”
從前,有一座密不透風的鐵屋子,裏邊躺滿了熟睡的人群。偶爾 有…個身材短小的人,因為鐵屋內的窒息打斷了他漫長的、跟“好”有 關的美夢就從深寐中醒過來了,並且發現了窒息的由來。如同《神曲》 ·一開篇所說:在人生的中途,我不幸迷了路。沒有再繼續沉睡下去,依 照鐵屋子的內在律令不叫迷路還能叫什麼呢?因為鐵屋子的基本口吻 就是讓你在睡眠中小知不覺地走入死地。它是安樂死在中國的古老形 式。於是這位個子矮小的人便陷入了深深的絕望:自己是萬難衝出鐵 屋子的,如同但丁走在人生的中途時卻前邊是老虎,後邊是豹子,死 路一條是沒得說了;接下來,他義弄不清,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叫 醒他們究竟算是愛他們還是害他們?在熟睡中同上奈何橋,總比醒來 後的絕望及在其中掙紮、傾軋以及恐怖好得多……這個意念動蕩、搖 擺不定的人,因此長期以來就呆在北京的S會館抄古碑、喝黃酒,試 圖衝淡自己的設疑:畢竟古碑中沒有“要不要叫醒”這樣嚴重的“問 題和主義”,黃酒的輕微濃度也可以漸漸腐蝕那個越來越細的問號……
那個被喚做“如來”而非“如來”的人在臨死之前,設座告訴眾 比丘:“我今雖是金剛之體,亦複小免尢常,所遷生死之中,極為町畏。 汝等宜應勤行精進,速求離此生死火坑,此則是我最後教也。”(《涅槃 經》)坐在S會館的人也試圖這樣來說服自己:在深寐中進駐奈何橋, 安知不是對速離“生死火坑”的別樣理解?盡管這中間有著太多的概 念偷換,但它又是不得已的。現在我們聽說f,那個身材短小的人叫 做魯迅。終於有一天,他像從山上下來的查拉圖斯特拉,一個得到超 人啟示的角色,開始在鐵屋子中大吼大叫,希圖喚醒沉睡的人們。可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個更讓他痛苦的事實:這些熟睡的家夥顯然已經愛 上了自己的睡眠;某一個人不知趣的、不自量力的呐喊,直如同他們 夢中的跳梁小醜,除了能引來讓他們驚訝的西洋景還能有別的什麼 呢?魯迅於是大發感歎說: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我並不是一個振臂一 呼就應者雲集的英雄,而我從前以為自己是的。(《呐喊·自序》)
魯迅在此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不可不察:當不了英雄的錯不 在他,而在鐵屋子,後者的惟一責任就是讓人沉睡——沉睡是鐵屋子 的指定動作、惟一功課。在這間房子裏邊,一切邏輯、一切乾坤都被 倒置了:從根本上說,白天與夜晚就是沉睡派生出來的,而這正是鐵 屋子的語用學涵義之一。矮個子拿破侖從動物形態學上驚恐地稱中國 為“睡獅”(其實他的驚恐是無來由的),魯迅則從動物行為學上稱它 為“無聲的中國”——這當然都是些醒來的人和有聲者的意見。為-廠 吵醒眾多的鼾聲,魯迅踹擊他們、大聲呐喊,但都無濟於事,得到的 回答是更加酣暢淋漓的鼾聲——大夢誰先覺?平生我不知,而且也不 須知了……
沉睡的過r強大,導致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沉睡居然也能使 沉睡者動起米——當然,這就是不一般的、隻在鐵屋內有效的夢遊了。 夢遊足鐵屋子指定動作(即沉睡)的派生產物之一。夢遊並不會妨礙 夢遊者的交媾、牛殖、吃喝、起義、打板子、大辟、卜跪、用言語織 體編造傳說和尋歡作樂,所缺少的僅僅是走出鐵屋子的任何自覺念頭。 相對於鐵屋外的世界,鐵屋內的夢遊無疑是可笑的、可悲的,還隨身 帶有幾分瘋癲。如果按照布蘭特( Sebastian Brant)的想法,鐵屋內的 夢遊者是應該被送上“愚人船”的。而在鐵屋子以內.夢遊卻是惟一 標準的動作——假如沉睡隻能算靜止的話。醒來者,任何反對夢遊、把 夢遊當作笑話者都是鐵屋子的頭號敵人。翻譯成鐵屋內固有的話說, 就是小肖了孫,其罪過都快要比得上“無後為人”了。在夢遊中,偶 爾也會產生個把自覺維護沉睡尊嚴的理論家,他們的口號被醒過來的 魯迅描敘為‘《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 丸敞,密製膏丹”c魯迅說,要想讓沉睡者和夢遊者醒來,必須把這些 玩意打翻在地。(《華蓋集·忽然想到》)是不是還要再踏上一隻腳,魯 迅並沒有說明白。可他還沒有說明白,還需要說明向麼?
事實很快就、證明.廠,魯迅完全不具備把那些玩意打翻在地的能 力;鐵屋子過-j-強大,也不會坐視、容忍這種能力。鐵屋子在白天、夜 晚,從自已的每一個角落,都把冷笑奉獻給了憤怒的魯迅。關於這一 點,魯迅又有什麼不清楚的呢?他說,“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 了。(《野草·秋夜》)這說明他早就聽見了鐵屋子發出的警鈴聲,盡管 他並不能精確地知道警鈴聲來自於鐵屋子的哪一個角落。這無疑就是 漫長的佳話對短暫的醜聞的警告了。凡此等等,使得魯迅無法再把整 個精力放在呐喊上;在停止呐喊不久,他很快就對自己早年的呐喊有 過相當有力的嘲諷——如果現在再來發出“救救孩了.”的呼聲,連我 自已都會感到寒磣的。魯迅就這樣邊掙紮邊說。這情形的到來基於一 個更加迫切的、來自十肉身的事實:魯迅的肉體也是需要呼吸的,尤 其是像他那樣隨身攜帶了一整部個人疾病史的人。鐵屋予首先是對他 本人,特別是對他的心、肺產生了嚴重的威脅和藐視。他不再呐喊,不 儀僅是鼾聲們不需要,也是因為他得專心解決自己的窒息,以至於有 些顧不上呐喊了——雖然這一點魯迅是很晚才明白過來的。
卡夫卡形容過的那隻鬆鼠,可以用來比喻身處鐵屋子並成為鐵屋 子的敵人的魯迅:“就像是籠子裏的一隻鬆鼠,對活動的幸福感,對空 間狹窄的絕望,持續不斷之令人發狂,外界的寧靜之災難,同時這一 切又是不斷地更替著,始終在悲慘結局的汙穢之中掙紮……”卡夫卡 在另一處不知是接著說呢還是預先說的:”(因此,)沒有擁有,隻有存 在,隻有一種追求最後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毫無疑問,窒息正 是魯迅在鐵屋予中的肉體感覺,他的呐喊就是想尋找一些也能明確感 到窒息的人來充當同誌,以減少自己的孤單和驚恐。他以個人的姿勢 向沉睡、夢遊開戰(參見《墳·摩羅詩力說》).頂多隻能算是掙紮或 者首先是掙紮,卻被許多人一開始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有意美化為戰鬥、 反抗和複仇。這是魯迅都不能同意的。
掙紮是窒息的產物,但歸根結底是鐵屋子的嫡出子孫。沒有理由 反對和低估掙紮的作用,它畢竟是一個瀕臨絕境者的習慣性動作,也 是瀕臨絕境者惟一有望走向生路的本能性選擇;但也不能過度美化掙 紮,把它提到民族魂的嚇人高度。掙紮一般會產生兩種非此即彼的結 果:要麼打翻了鐵屋子,如魯迅說過的那種渺茫的希望;要麼是在掙 紮中徹底完蛋。魯迅把上述兩種情況都考慮進去了,這就是他曾經說 過的: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魯迅的掙紮帶有令人傷心的悲劇色彩和悖論臉色:既預支了結局, 又要不斷地“上下而求索”——在《彷徨》扉頁上他就明明白白地寫 著《離騷》中的名句:“路漫漫其侈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在此,他 把非此即彼的不同結局給一鍋端了。越到後來,掙紮也就越有了虛無 主義的色彩:到得最後,掙紮指向的對象早已顯得暖昧不清(比如魯 迅晚年漫無方向感地向許多人發泄邪火),掙紮本身卻又是相當明晰 的、顯豁的。掙紮於是成了某種純粹隻剩下表意軀殼的習慣性動作。這 是魯迅在萬般無奈之際才找到的應答時光的法寶之一。而對時光的應 答一我們知道——始終是魯迅的一大人生主題。
1884年,法國老娘們吉拉丁夫人(Mme de Girardin)在寫給一位 叫做拉納依子爵( Visconte de Launay)的信中說:如果普羅米修斯從 天庭盜火隻是為了點燃他下流的香煙,天神們在無餘之餘也隻自’絕望 地聽之任之了。據儒家的小矮人們講,“天地之大德日生”;而人“日 生”後又是幹什麼的呢?另一些小矮人接著發話了,“大丈夫處世兮立 功名”啦!可是,幾乎所有小矮人都沒有想到,人生來竟然是接受窒 息和透支掙紮的。對此,那些巧舌如簧、長有三“丈”不爛之舌的小 矮人,會像天神們對普羅米修斯那樣聽之任之嗎?對此,他們也是沒 有辦法的。因為他們從天庭盜來的旨在讓人剛健的火種(此所謂天行 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卻讓他們自己首先變成了小矮人。魯迅把自己 的寶貴生命僅僅用於掙紮、用於填補空白的時日,既是對“日生”的 嘲笑,也是給小矮人們製造的反諷,卻對鐵屋子絲毫無損。(參見《兩 地書》)一部《野草》主要就說了這麼回事:魯迅不是說了麼,他的所 有哲學全包含在《野草》之中。可是,對掙紮本身的攝像在不在這裏 邊呢?
掙紮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動作。魯迅實驗了一生之後才充滿失敗感 地發現,掙紮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實際的結果。“我打了..個嗬欠,”在 深夜的燈光下,魯迅看著一大堆飛蛾的屍首頗為動容地說,“……點起 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野 草·秋夜》)他為什麼要在夜半從不停地掙紮中騰出手來稍事休息,向 撲燈的飛蛾們行注目禮呢?這裏邊有沒有自我憐惜的意味?撲燈的飛 蛾,不管鐵屋子對它持何種貶斥的態度,所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還是醒來者對它報以何種讚揚的老拳,所謂英雄和向往光明者其實都 是毫無意義的。因為虛擬的光明追求改變不了肉身損毀的事實(當然, 革命的計算法則對此另有話說)。難道對無知無識的小昆蟲(這隻是人 類的意見,還未征得昆蟲的同意),為虛擬的理想拋棄渺小到近乎沒有 的肉身就可以大加讚揚嗎?這個例證不過是想引出“人更應該這樣”。 魯迅自然也有這個意思。
躺在水缸裏的犬儒主義者對前來討教的某大帝說:你問我需要你 為我做什麼?我惟一想企求你做的就是請你讓一讓,好使陽光照到我 缸裏。有人立馬解釋說,這是指精神對於權力的獨立。我當然不反對 這個看法;但是,可不可以理解為身體的舒適,也想對冠冕堂皇的權 力和蔑視肉身的高人理想保持獨立呢?——關於這一點,我敢說“你” 的身體肯定是知道的。
在這個世上,真有比肉體更重要的東西?或者,真有那樣值得追 求的光明和前途?魯迅不斷在蜜蜂和犬儒的身份之間來回穿梭,早已 對此做出了明確的回答。啊,撲燈的飛蛾,一夥上了前途光明大當的 喜劇演員,一夥掙紮致死的悲劇性英雄。它帶來的結果是巨大的虛無 (在神學和革命的計算法則眼裏卻被認為是進入了永恒),卻是再怎麼 說都沒有疑義的了。有鑒於此,曾有人提出,掙紮是否帶來相配的結 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掙紮過程本身。這就明顯擺出一副西西弗斯的 無奈嘴臉了。而這種沉痛的說法我又有什麼不理解的呢?目標是虛擬 的,過程總是清晰的嘛,而且過程還“無可如何”地充當著死馬當做 活馬醫似的意義——對丁.鐵屋子和類似於鐵屋子的東西,也就隻好這 樣了。出於同樣的原因,魯迅的掙紮也明顯具有了這樣的喜劇性和悲 劇性:掙紮是鐵屋子的不法之徒,也就是那些從沉睡和夢遊邊緣逃逸 出來的家夥天然就帶出來的英雄姿勢,盡管它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事實, 但還是讓鐵東西在暗中大吃了一驚。 不恨道士的中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