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鐵屋子裏的呐喊(3 / 3)

鐵屋子裏的學問,一如魯迅認為的,的確是太多了,但它們在魯 迅的“看見”中都有著一種天然的支吾感。麵對現實,它們支吾(但 它是以假大空性質的口若懸河來掩蓋支吾的).麵對人生,它們也照樣 支吾,以至於一個號稱最孝順祖宗的國家最後連自己的祖宗是誰都搞 不清了。誰能說以搞“古史辨”聞名的顧頡剛先生不是這種支吾的嚴 重後果之一?“鳥頭先生”(這是魯迅在《理水》中為影射顧先生並為 顧先生取的綽號)為了辨明古史真相,不得不毀掉鐵屋子裏大半荒唐 的學問,這些破壞性動作全落在了魯迅的“看見”中。魯迅說,“鼻” (魯對顧的又一貶稱)想把古史“辨”成“沒有”(1 934年7月6日魯 迅致鄭振鐸信)。支吾是鐵屋予裏的學問的首要特征:凡是在要害的地 方,它都處理成暖昧;凡是在需要一目了然的旁邊,立正侍候的肯定 是迷霧……但這並不妨礙它們在促成鐵屋子以及鐵屋裏的沉睡和夢遊 時的毫不含糊與堅定。它用一種清晰的方式造成了廣泛的模糊感,這 同樣是支吾的本意。

這導致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夢遊者在夢遊時,本來是處於汙 濁的空氣和迷霧之中,卻自以為是在邁向一個窄氣清新的、光彩照人 的、明明白白的大同世界。醒來者魯迅清晰地“看見”了迷霧中那些 支吾到了堅定的動作。魯迅的偉大之處正在於,他是中國讀書人的龐 大家族中第一個徹底清晰“看見”這些模糊動作的人。這來源於他那 需要不同空氣的肺活量以及對於細部的重視,隻可惜他並沒有把自己 的清晰保持到底。

佴迅存“看見”後,除了悲哀,最大的情緒特征下是憤怒。“哀其不 幸,怒其不爭”,魯迅就是這樣對夢遊者發話的。但這是一種本地憤怒, 它基於鐵屋內的夢幻現實、它汙濁的空氣以及沉睡和夢遊者的支吾動 作,而不是外來的憤怒。魯迅曾經沉痛地說過,如果再這樣下去,中 國的人種還能不能得以延續就是一個值得擔心的問題。(《熱風·生命 的路》)因此,本地憤怒並不是意在人類前途的憤怒,它產牛於鐵屋予, 也隻對鐵屋予有效。如同在當時嚴重落後的俄國不可能提出世界性問 題的普希金,魯迅頂多隻能算一位針對鐵屋子、向鐵屋子泄火的思想 家。這和個人才華並沒有必然的直接的關係。至於錢理群先生把魯迅 美化為有關人類的思想家,很有可能是誤解。

本地憤怒又是一種複合性情緒:它一方麵來源於魯迅的肺活最的 天然要求,有著肉體上的重要原因(即希望一種新鮮的空氣而鐵屋子 又拒絕提供);另一方麵又來白幹自己的寂寞這個龐大事實——畢竟 還有絕大多數人仍在夢遊,他們不可能成為醒來者的朋友。因此,憤 怒在這裏具有了明顯的雙重性:既為了自己的肉身不受傷害,又遷怒 於夢遊者的不自重。正是這種複雜的心緒幾乎毀掉了魯迅:它把絕望 一股腦兒奉送給廠他。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本地憤怒帶出了兩個相 關的動作——踹擊和掙紮。踹擊指向夢遊者和鐵屋子,它的用意是促 成鐵屋子的坍塌,使夢遊者醒來並走出死地;掙紮則指向自己,它的 目的是讓掙紮者走人生地,至少是讓掙紮者在無聊、乏味的空間裏有 一點可以打發時日的事情做——既然自己既睡不著又衝不出去。我們 也看見了.越到後來,掙紮的成分越來越多地擠掉了踹擊。這無疑就 是某種人的老腔調了:既然救不了人,先救了自己再說。問題是,本 地憤怒能否讓魯迅自救呢? 那就罵人吧

本地憤怒越來越和掙紮相同一的基本麵孔,導致了魯迅寫作中黑 夜的來臨。我曾經多次說過,魯迅的作品中幾乎全是黑夜而沒有白天, 他把白天黑夜化了。這和海德格爾嘮嘮叨叨的“世界世界化了”基本 相反,因為老海的意思是“澄明”、“照亮竹、“光”以及一切可以用明 媚的光線來指稱的東西。這是因為鐵屋子的死不改悔(他說,在中國, 搬動一張桌子都要流血)、迷霧的繁多,為魯迅的清晰“看見”增加了 相當的難度;鐵屋子也由此把自己的白天給取消了——對於鐵屋子, 夜晚是一個更加普遍的事實。在此,鐵屋子就等於夜晚。從看見到看 不見,中間隻有黑鐵。在魯迅的寫作裏,我們處處都能找到這種征候。

本地憤怒由此引發了魯迅基個人自救的憤怒的掙紮——掙紮不 儀是魯迅的救命動作,更隨身帶有掙紮者濃烈的情緒。我們早就從各 個方麵聽說了,對於魯迅,這種情緒就是憤怒。它是魯迅從眾多情緒 方式裏精心挑選出來的適合自己處境與身體要求的有效情緒。憤怒是 魯迅幾乎所有動作的底色。這使得他的文字具有廠某種瘋癲的、神經 質的、隨時都可能莫名其妙地怒吼起來的特征。憤怒的掙紮的基本涵 義和圖示是:魯迅極其厭惡“黑”屋子對自己的損傷,他準備向它開 戰、複仇了。所謂的踹擊也就這樣一步步被憤怒的掙紮所取代。這裏 的有趣和悲哀是越到後來憤怒的掙紮也越有了相當隨意的即興性質, 這種極具隨意性的憤怒也引起了別人對魯迅的憤怒。對魯迅的憤怒不 僅來自鐵屋子,也來自於魯迅大方向上的同類。魯迅激怒了幾乎所有 人和他身處的時代,魯迅的掙紮也漸漸失去了方向感。

罵人就是憤怒的掙紮最主要的外形特征。魯迅罵過很多人,無論 是維護鐵屋子的林紓、章士釗,還是可以被稱作同誌的郭沫若、胡適 之、梁實秋、林語堂都在他的謾罵之列。我們也聽說了,在許多人眼 裏,魯迅罵人都是為了公意,沒有一丁點私人性質(許多小魯迅都是 這麼說的)。魯迅在這一點上也不總是誠實的。他說,我並無私敵,隻 有論敵。這中間的原因就在於人們普遍混淆了本地憤怒帶出的不同動 作的不同功用和不同指向,許多人把踹擊和憤怒的掙紮看成了同一個 東西。魯迅早年的踹擊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以至於讓很多人不 忍心去理解、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其實,魯迅的掙紮漸漸失去方向 感本身並不是一個問題,成為問題的隻是如何理解它。

在憤怒的掙紮中魯迅也有過偶爾的悔意,也提醒過自己不要樹敵 太多,他知道“千夫所指”的結果是什麼。但他仍然宣言道:“一個也 不寬恕。”從這裏我們能夠看出,憤怒的掙紮越來越具有純粹私人的和 隨意的性質——它幾乎成了魯迅的心理需要和生理需要。伊·斯維沃 ( Italo Svevo)在《芝諾的告白》(The Confessions Zeno)中,杜撰了 一個叫芝諾的癮君子。該人不斷在戒不戒煙之間搖擺不定,最後他秉 承自己希臘老祖宗的遺誌,得出了一個類似於“飛矢不動”的悖論: “香煙對我有害,所以我要戒煙;戒煙的決心使我非常不安,我像還願 似的吸了最後一支煙;我許的願得到了滿足,我的不安也隨之消失了。 所以這最後一支煙允許我再吸很多香煙。”失去了方向感的憤怒掙紮也 具備了一劇充滿著悖論的表情,魯迅也把自己的最後一個論敵無限地 推演了下去,直到“一個也不寬恕”。有時僅僅是為了一句在酒桌上的 話不投機(比如對老朋友林語堂就是這樣).就和別人憤怒起來,而且 隨即就會在自己的文章裏做出較為激烈的反應。就是這樣產生的敵人, 也成了“一個也不寬恕”的對象(比如對錢玄同、林語堂和顧頡剛的 謾罵).這恐怕就不全是為了公意的踹擊了。(參見房向東《魯迅與他 罵過的人》)出於這樣的原因,如果魯迅再繼續活下去,可以想見,憤 怒的掙紮會把他拖得更遠、更深。

掙紮既是魯迅的心理需要,也是他的生理需要,是他能得以繼續 生存下去的法寶之一。魯迅屢屢提到複仇——不管是《野草:》裏的複 仇方式,還是《鑄劍》裏的複仇方式——其實都有這個意思在內。魯 迅的複仇在更多的時候不僅僅是為了公意,而且也是一種生理和心理 的需要,一個被稱做戰士的人如果失去了敵人是難以打發餘下的歲月 的,戰士也總能為自己找到需要和麵對的敵人。平心而論,這不僅僅 足魯迅一個人的問題。到底誰能說清,在20世紀波瀾壯闊的眾多年月 裏,我們究竟擁有過多少這樣的時刻?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的敵人 往往是臆想的……革命的內在律令和計算法則卻對此拒不承認。我們 弄錯了敵人的涵義。同樣的不幸也發生在被稱做“最清醒”(瞿秋白、 毛澤東語)的魯迅身上。但魯迅又把這個悖論解決了,使用的方法就 是利川掙紮帶出來的方向感的喪失。在此過程中,他把鐵屋子的麵積 陡然擴大了:不僅夢遊者是敵人,那些醒來者也大多是敵人。在這一 點上,毛澤東顯然要高明得多,他認為,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 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毛澤東能成功,魯迅最後隻能麵對失敗, 這恐怕也是一個原因。這也同時意味著,毛澤東的“看見”始終(是 的,始終)是清晰的,魯迅的“看見”出於喪失了方向感的掙紮的牽 引,會變得越來越模糊。魯迅越到晚年掙紮也越有了一種要命的夢遊 感_——那當然是另一種性質、另一種形式的夢遊感了,它來自於自以 為是的清晰的“吞見”。

失去了方向感的掙紮不僅引領魯迅傷害了許多朋友,也最終傷害 了他自己。失去了方向感的掙紮把魯迅直接帶到了虛無主義的領地。 掙紮最後隻剩下純粹的形式,喪失了必要的內容:但它又可以套往任 何一個人與任何一件事情上。魯迅當然有那樣的本領,假如他在彼時 彼刻需要這樣做、按照自己彼時彼刻的心理渴求需要這樣做的話。而 這,差不多正是魯迅牌虛無主義的真正涵義之一。

鮑須埃(Bossuet)在他的《聖餅捧戴的奧義》裏說:“土地沒有罪 過。如果它受到咒罵,那是耕作它的墮落的人造成的。除非投入力量 和持續不斷地勞動,甭則不可能從它那裏獲得果實,尤其是最必須的 果實。”魯迅也曾苦口婆心地提到過,天才的成長需要有培育天才的十 壤,社會的改革需要能使改革得以成立、成功的上壤。他還號召說,在 真的天才到來之前,讓我們都來做默默無聞的土壤吧。(《墳·未有天 才之前》被魯迅的掙紮和本地憤怒所傷及的人難道都不配稱作土壤裏 的土粒?讓人備感沉重的還在於,中國的20世紀既是一個理想主義聲 勢浩大的世紀,也是虛無主義恣意橫行的好時段,這種令人哭笑不得 的狀況直到今天也未必得到了有效的矯正。如果要問誰是20世紀中國 影響最大的虛無主義者,那隻能是魯迅。那些為魯迅唱夠了讚歌的人 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民主思想,讓我們從實際出發設身處地地為魯迅著 想並檢討一下魯迅的得失?我們總還不能說,一個虛無主義者是幸福 的而不是更值得同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