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歐陽汀河在著名的《玻璃工廠》中說:“從看見到看見,中間 隻有玻璃。”這指的是,對光線和視力來說,玻璃近乎是不存在的;光 學上談到的光線穿越玻璃產生的細微折射,對視力構成的影響完全可 以忽略小計。多虧了人眼的不夠精確,才讓我們能夠容忍玻璃——玻 璃就是透明地“看”。這當然隻是一種理想狀態,要指出的是,理想狀 態一旦太過也就是糟糕狀態了。這點辯證法在今天來得正確無比,〈美 妙新世界》、《我們》、《一九八四》裏描述的那些人不都生活在玻璃罩 中麼?他們的個人隱私也是“從看見到看見,中間隻有玻璃”。與此相 反的糟糕狀態卻被魯迅遇上了;魯迅把中國和中國的時代僅僅縮小為 鐵屋子,這也是從一種理想狀態的無限囂張、膨脹中推演出來的,對 魯迅來說,從看見到看“不”見,中間隻有“黑鐵”……
魯迅的“看見”,首先也得遵從光學的一般規律。他最先看到的是 中國現實的整體,與此相應的動作選擇就是改變這個整體。這顯然是 一種青春思維、青春式的“看見”。它透支了包含在“看見”中一網打 盡的那部分能力。這種“看見”和它帶出來的動作,我們從《摩羅詩 力說》、《文化偏至論》中早已看見了。磅礴的氣勢,一網打盡的決心, 卻換來了孤零零的搖擺的意念,這就是夢醒時分的魯迅遇到過的尷尬 情景。盡管此刻他是從完全不同於鐵屋內的沉睡中醒來的,他是從自 己所做的“改變夢”中醒過來的——魯迅是先從鐵屋子裏醒過來後,再 一頭栽進“改變夢”中去的。
可以想見,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肛門期”(即魯迅那整體式的“改 變夢”)在一貫清醒的魯迅那裏相當短暫。作為一個過早“看見”的人, 他把“看見”的方向很快就從整體轉到了細部。細部不是對整體的否 定,是對它的放大。因為在上帝眼中,再大的東西也大不過一個細節, 再小的東西也要受到他老人家某種意願的支配。還是那位“狡詐”的 歐陽汀河說出了一句“狡詐”到了揭出真相的詩句:“部分是最多的, 比全體還多出一個。”顯然,這不能算悖論。鐵屋子正是魯迅特殊的“看 見”動作產生的結果之一。他以減縮的辦法把整體大大縮小,以利於 自己更加清晰地“看見”細部和整體本身,並且看到了比整體更多的 東西—這就是人的視力對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有才華的人才有效的 規定性了。魯迅的看見產生的透視能力讓人驚詫。和莊子的“大年、小 年”比喻相較,魯迅的鐵屋子顯然要具體、實在得多;魯迅的看見是 “及物”的,莊子的看見卻是臆想的、過於詩情畫意的。我們都聽說了, 正是莊子開創了中國土著版浪漫主義的最大源頭,他分明已經擺出一 副一網打盡的架勢了;在此,我們也正可以說,魯迅的“肛門期”(即 整體式的“改變夢”)就是莊子“大年、小年”的個人化變種。
“看見”催生了鐵屋子的最後成型,也產生了魯迅的準確,但他首 先是看見了鐵屋子的來源。鐵屋子的起根發苗在魯迅的“看見”中也 因此顯得實在是太過清晰了:儒家幹癟的小矮人(盡管他們也自稱從 天庭盜來過火種,這就是所謂的“天道”了),道家貌似飄逸的空心人, 楊子純粹自私自利的肉體之人,史傳中的帝王家譜,佛禪中的死 人……這些散發著肛門氣味的東西都是產生鐵屋子的理論催化劑—— 從來都不是一人、一家學說造成了鐵屋子中普遍的窒息、廣泛的沉睡 和久遠的夢遊,而是它們全體。就這樣,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它自 命的禮儀之邦,在魯迅的“看見”中露出了未曾著衣的光溜溜的軀體。
鐵屋子的到來,並不是從魯迅的時代才開始的。我們的祖先(甚 至包括我們自己)被鐵屋子偷窺和明目張膽的直視、教誨,是由來已 久卻被暗中處理為熟視無睹的事件。到底誰能說清究竟有過多少人在 這座碩大的黑房間裏安然就死?魯迅是知道的,他也通過自己的“看 見”並用自己特殊的、能夠嘔吐的記錄法記錄在他的流水賬單上了。
卡夫卡把他的時代僅僅縮小為一張床,的確是讓人更為寒心的事 件。卡夫卡說,因為每一束射向我的光、每一幅櫥窗裏的照片都比我 重要,所以我要躺在床上;因為有一個聲音說“等著,我來領你”,可 發出聲音的人老是不來,這種難以忍受的等待讓我隻好躺在床上;因 為我的虛弱使我根本就到達不了彼岸,因此“今天下午我可以以夢的 諒解在床上舒展了三小時”……在此過程中,卡大卡也有趣地提到了 房子,因為床總在房間之內,特別是對一個膽小鬼來說,他敢把床扛 到野外去露宿嗎?那個“等著,我來領你”的聲音就是從房間發出來 的。但卡夫卡,這個著名的膽小鬼,既不敢走進去,也不敢走出來。卡 夫卡的房間也為膽小鬼鋪設了一張床,“躺上去”是一個經過了主動性 過濾後的動作選擇。與此相反,鐵屋子中的沉睡、夢遊(那當然也需 要一張床).卻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抽了麻醉劑所致。鐵屋內的沉睡、夢 遊是一個被動的行為;而不斷免費發放麻醉劑,則是鐵屋中不朽的福 利事業。這就是卡夫卡的“躺上去”和魯迅的沉睡、夢遊的語義學區 別。很明顯,卡夫卡的“躺上去”天然丟棄了反抗甚至掙紮。因為在 他的“看見”中,反抗和掙紮是毫無用處的,也是令人恐怖的。191 1 年ii月is日,膽小鬼在日記單寫道:“我渴望起義!盡管我很渴求, 便更多的是害怕……”其語氣聽上去的由高到低,正好把他的恐懼嘴 臉給全部“點水”了。而這,恰好是魯迅不能同意的。
考慮到魯迅“看見”的“吃人”事實,我們再來說鐵屋子的最人 功能之一就是讓人在沉睡中、存夢遊中安樂受死以利於被他人吃掉, 就不會有什麼人錯了。魯迅的掙紮,不光是想打翮鐵屋了,更有著不 願意被人吃的意思在內。盡管他曾多次談到食物、胃口,並把它們當 作一個足夠健康之人最重要的根基,但人肉顯然不能作為人的食物。 (參見《呐喊·狂人日記》、《墳·看鏡有感》、《南腔北調集·聽說 夢》、《且介亭雜文·拿來主義》等)在某種程度上,魯迅就像20世紀 初年的土著爪哇人,勇敢、激烈,但有潔癖——後者麵對槍林彈雨而 渾然小覺,卻在入侵者荷蘭人的屎尿潑濺下望風逃竄。魯迅肯定會同 意,能吃是好的,胃口大開也是好的,但大開的胃口指向從同類小腿 上剮下的肉片,這件肮髒的事情是再怎麼說也足以令人惡心到反胃的 程度了。盡管事實就如魯迅所承認的那樣,他在無意間也曾吃過人肉 (甚至是他妹子的肉),但他不想再吃下去了。(《呐喊·狂人日記》)對 於一個早已醒過來的人,反胃決不是鬧著玩的,反胃就是潔癖者眼中 荷蘭人潑灑的屎尿。當然,這些都曾被魯迅多次看見。“看見”在這裏 有效地構成了魯迅有趣填充窄白歲月的又一種重要動作。
因此,如果魯迅知道了卡夫卡的床以及“躺上去”的語義學含義, 他會堅決不答應。一個人怎麼可以放棄掙紮的權利呢?連狗急了也要 跳牆。據目擊者說,兔了被逼瘋了也是要咬人的,盡管它對人肉毫無 興趣,盡管它比大多數人更有潔癖……魯迅會認為,“躺上床去”實際 上也是一種沉睡,並不見得比鐵屋子裏的相同動作更見高明或更有紳 士像。在一篇文章中,魯迅說,麻醉性的作品以及麻醉性的動作,是 將與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歸於盡的。(《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 在-另.一處他還說:“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 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而已集·小雜感》)因為 在普通中國人眼裏,道士的真理就是無為,就是忍讓,就是讓對方在 揀了便宜後對揀便宜上癮成癖,以誘使他碰上更強的人並最終栽跟頭 ——我們可以通過別人為我們報仇,希望也總在別人和將來那裏。道 士的真理在魯迅看來就是放棄掙紮,並且還不需要像卡大卡那樣反複 為自己的床的到來和床上的動作辯護。這該是多麼省力和偷工減料! 鐵屋子的由來、中國以及中國的現實,能有資格成為自打三皇五帝到 而今的魯迅詬病的對象,不恨道士,甚至是依靠道士、熱愛道士,在 魯迅的斜視中就不得不算一個重要原因。
從看見到看不見,中間隻有黑鐵……魯迅的看見和卡夫卡的看見 決不一樣,後者帶出來的相應動作是躺上床去,伴隨著這些動作並為 它找到足夠的理由,就這樣也可以勉強度過一牛,而我們都聽說了,卡 夫卡也確實是在床上度過終生的;前者帶來的則是掙紮。但鐵屋予是 萬難捅開的,魯迅一試之下就明白了。雖然他也有一陣了,很想當勇士, 甚至想扃起黑暗的閘門,但他很快就看見,這也不是可以鬧著玩的,搞 不好會把自己給搭進去,最直接的後果則是被氣死。(《墳·我們現在 怎樣做父親》)這顯然是在說,他並沒有這把力氣,他殘破的身軀也決 不允許他這麼幹。因此魯迅最後的選擇僅僅是“看見”什麼細部就踹 擊什麼細部。可踹擊能達到捅翻鐵屋.了的理想境地麼?魯迅用悲哀的 語氣說,那就不是我能“看見”的了。 我要的空氣這裏沒有
“看見”了沉睡和鐵屋子的真相並處於掙紮之中的魯迅,由此被置 入了一種非常不穩定的、開放的漫長旅途。他自己流放了自己。他不 知道自己將往何處去、能夠往何處去。魯迅就像是米歇爾·福柯在《瘋 癲與文明》中用充沛的體力和飽滿的感情描述的那位被置入“愚人船” 並在大海上飄蕩的瘋癲患者——“他成了最自由、最開放的地方的囚 徒:被牢牢束縛在有無數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 行的囚徒。他將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口.下了船,人們將不知 道他來自何方。隻有兩個都不屬於他的世界中的不毛之地裏,才有他 的真理和他的故鄉。”在給許廣平的信裏,魯迅沉痛地表達J,他對這種 毫無方向感的路途的苦悶;而在一首被他自己稱作散文詩的篇章裏, 他對這種漫長的、可能是毫無意義的掙紮也有了一種明顯的無奈感。 (參見《兩地書》四、《野草·過客》)鐵屋子和它法定的夢遊者(這是 對沉睡的另一種表達)麵對這個陌牛的客人,也操著某種古老的本體 論腔調在問:他是誰?他從哪裏來?他張牙舞爪的究竟想十什麼?很 顯然,掙紮對於鐵屋內的夢遊者是陌生到了荒唐和瘋狂的動作。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丫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 奮鬥的……”麵對鐵屋了和夢遊者的本體論口吻,魯迅自哀自憐地說, “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 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在互相視對方為異己的情況下,魯 迅的確感到寂寞了。這種寂寞當然是在他以掙紮為方式,試圖求得新 鮮呼吸來滿足自己肺活量的天然要求的當口才被感覺到的。鐵屋子指 著遍地走動的夢遊者對喘息著和踹擊著的魯迅說:你是咋搞的,這裏 不是有那麼多的空氣麼?魯迅邊掙紮邊回答:我要的空氣你這裏沒有, 我要去尋找別樣的人們和別樣的空氣。(《呐喊·自序》)
鐵屋子裏的空氣是汙濁的,這種汙濁帶有一種瘋癲的味道。魯迅 說,它充滿了學究氣。(參見《野草·這樣的戰士》、《墳·燈下漫筆》 等)這就約等於說,鐵屋子裏的汙濁空氣在鐵屋子本身看來是最正常 的一種空氣,它的每一個分子從內到外都得到了學術的精巧證明—— 從陰陽五行,從天理循環,從毛筆到鋼筆,從法家到兵家,幾千年的 中國學術忙乎的都是這個事情;在魯迅眼裏,中國五千年博大精深的 文化都在為“汙濁即正常”作證。中國的學術路過自己的黃昏,為夜 間的夢遊者的夢遊姿勢立論。福柯說,正是由於虛假的學問太多了,學 問才變成了瘋癲。順著他的思路,我們也滿可以說,正是由於精致到 了虛假的學問太多了,才使“汙濁即正常”得以成立。魯迅說,我想 尋求別樣的人們,也就是指他想換一種空氣。如同孫悟空翻了無數個 筋鬥,起來後發現自己仍然還在如來佛的手掌上,魯迅尋找了很久,睜 開眼來,“看見竹自己依然還在鐵屋子裏邊。魯迅那個有關一位自以為 飛了很久、很遠卻仍然落回原來那隻碗邊的蒼蠅先生的比喻,實則是 指魯迅自己。(參見《彷徨·孤獨者》、《彷徨·在酒樓上》)在一問密 不透風的鐵屋子以內,這難道還有什麼疑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