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世界裏的惡之花(1 / 3)

第四章 好世界裏的惡之花

撲空與高射炮打蚊子

被人目為庸俗武俠小說家的古龍在江湖傳奇《絕代雙驕》裏塑造 了一個叫做李大嘴的混賬東西,住在惡人穀內,名列十大惡人之中。在 他嶽父的追悼會上,李大嘴送了一副似通不通的挽聯:“你活著,我難 受;你死了,我傷心。”因為嶽父大人一貫討厭有惡人之稱的李大嘴。 有趣的是,在為《墳》寫的“題記”裏,病夫魯迅也表達了同樣尷尬 的情景雖然自己體弱多病,但仍然要靠吃魚肝油等丸劑苟延殘喘,目 的不是為了愛人和愛他的人,大大半倒是為了自己的敵人,就是爭取 “要在他(即魯迅語境中的正人君子之流)的好世界上多留一點缺陷”。 這種口氣和魯迅的殘軀病體有著桐當的一致性,卻一洗李大嘴的滑稽 而代之以沉重。在這口吻之中,除了李大嘴惡意的滑稽外,又宛.若晉 人孫楚(子荊)當年所說的“漱石枕流”了。孫楚對大惑不解的好友 王濟(武子)說出了他之所以要這樣做的真實意思:“頭枕流水,是想 洗去耳中的貪言、屁話;以石漱口,隻是想磨礪牙齒,好讓它盡量鋒 利些,讓某些東西們感到不能太過囂張。”(《世說新語·排調》)魯迅 的巨大抱負正在這裏: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像那個討厭自己女婿的 不幸嶽父之}李大嘴一樣,那些號稱正人君子的東西們就會感到不舒 服;他們所歌頌的好世界、眾多好的故事以及黃金世界就多了一道張 牙舞爪的醜陋風景——魯迅就是要在正人君子者流生造的好世界上, 作為病態的、不及格的劣等事物出現。

但魯迅並沒有把自己的雙耳捂住,更沒有如孫楚那樣像個隱士一 般頭枕流水,而是把耳朵盡可能地開放搞活。為了聽得更清楚,他甚 至不斷地挖耳朵,試圖將耳道清理得一塵不染、暢通無阻。“為問華清 H影斜,夢裏曾飛何處雨?”(徐渭《揚妃春眠圖》)這一個個看起來 生活極r、庸俗渺小極了的動作,盡管已被魯迅寫進了日記(即流水 賬).卻遭到j,號稱關心魯迅、研究魯迅的遠視的人們…致的忽略。其 實,小魯迅們又怎麼知道魯迅挖耳朵的隱蔽含義呢?實際.上,魯迅經 過清理後的耳朵首先是一個客棧,假如魯迅願意,各種社會聲音都會 相繼來到這裏,構成了米哈伊爾·巴赫金所謂“對話的稠密地帶”,它 們互相謾罵、詆毀、嘲諷、恭維、吹捧複兼唇槍舌戰。魯迅挖耳朵,就 是為了給“對話的稠密地帶”提供一個練兵場、一個表演的舞台和機 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魯迅對各種社會聲音保持了沉默;在北京黑澗 洞的紹興會館,他甚至還試圖關閉自己的耳朵。但他終於還是把手放 下來了。究竟是他自己的命令,還是所謂時代的旨意讓他這麼做的? 這個問題還是讓給那些自稱是魯迅肚皮裏的蛔蟲們吧。

魯迅的耳朵由此無可置疑更是過濾器和勘探儀了。它把那些在小 校場上摸爬滾打的各種言辭收集攏來,並凍結了它們的賬戶,這些社 會聲音陡然之間被迫現出了原形。魯迅的耳朵卡住那些意欲在言辭中 生造好世界的喉嚨,騰出手來,伸出食指點中了它的要穴,然後將這 些聲音活生生拖出,並用自己獨有的音量去嗬斥、教訓或者僅僅是施 以斜眼。魯迅有沒有阮籍那種給他討厭的人物一個白眼——吝嗇得連 眸了也舍不得讓人全部看見的能力——我們無法斷言,魯迅自己倒是 說過他沒有這種本事(《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可誰知道呢?又有誰會真的相信呢?一如我們看到的,魯迅的耳朵正 是為了發現敵人才應運而生的;如果沒有了敵人,他的耳朵還會那麼 有名麼?魯迅的耳朵分明已經具備了高度的分辨率,在和日麗的理 想狀態下,任何形狀、顏色與任何嘴臉的聲音都休想逃過它的分揀和 指控……

讓激憤的魯迅哭笑不得的是,在“對話的稠密地帶”,在那雙闊大 的耳朵裏,幾乎所有的聲音都戴著濃厚的無聊麵具。魯迅說,時候已 是20世紀了,各種社會聲音所爭辯的居然和人們爭辯地球是方是圓相 似,而.凡還有那麼多聲音在嘈嘈雜雜地說著地球果然是方的,而這樣 的世界無疑就是《三墳》《五典》上所謂“好的世界”了。(《墳·我之 節烈觀》)一方麵為了解決自己的寂寞,一方麵也是為了填充自己的空 白歲月,魯迅在無奈之下也隻好像個戰士一樣挺槍麵對那些無聊的聲 音——雖然這樣的戰士形象未免讓人感到有一點小滑稽,也有一點小 辛酸。

幾乎人人都說魯迅是戰士,很令他們失望,魯迅本人對此是不予 承認的。到底誰更正確?我們不妨這樣看:說魯迅是戰士,無異於把 無聊的戰鬥對象無限拔高了,也誇大了戰鬥過程和戰士本人的形象。這 中間除了讚美魯迅,到底有沒有貶低魯迅的潛在涵義?魯迅的清醒止 在於:那些聲音無疑是無聊的,可是他的嗬斥、教訓和對那些聲音的 分揀不也同樣無聊麼?給尤聊的好世界留‘卜一點缺陷,盡管已經是很 低的姿態了,但到底也改變不了戰士本人的無聊形象——見過哪一 位被稱做戰士者不是慷慨激昂的高、大、全模樣?又有哪一位戰士不 像樣板戲裏的英雄向群眾講話肯定要跑步站在~塊大石頭或一個台予 上,然後才舉起手臂,仿佛不這樣做就不能講話就不是個戰士似的? 對此,魯迅比所有闡釋他的人都要清楚得多。在給一個叫做有恒的人 的信中,他已經表明了這層意思,隻不過我們長期以來拒絕理睬罷了。

和孫楚一樣,魯迅也有一副鋒利的牙齒,盡管他的牙時而疼痛—— 據魯迅自己講,這是別人說他長期“陰損”的結果(《墳·從胡須說到 牙齒》)——卻仍然能啃動所有堅硬的社會聲音和社會黑暗;甚至這些 東西和魯迅的牙齒比起來還顯得太軟,以至於不配他下口。魯迅支起 耳朵四處傾聽,試圖找到可以下酒的好佐料,卻無一例外隻找到了淡 而無味的豆腐。這就是戰士——無論哪種意義上的——魯迅和他的對 手之間的桕互撲空。

王充曾經以調笑的口氣講述了一個撲空者的故事:那個想當官的 倒黴蛋在少年時雖然苦練苦讀之下也算得上文才上佳,可人君喜好老 人;老主死後,新君又好武,等他剛剛練就可以開山裂河、可以為王 權充當刺客的武藝時,武王又死了,新即位的“朕”故意和他作對似 的偏偏喜歡少年,而那個倒黴蛋其時已經須發飄飄,連聊發一下少年 狂的力氣也沒有了。《論衡·逢遇》)魯迅的撲空也有這樣的喜劇性質。 他多次說,自己想找到強大的對手,如果一定要被吃掉,也最好是獅 子一類的猛獸,並且還要躲在草叢中,“自己舔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 煩別人敷藥”。(《南腔北調集·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可是, 出乎他的意料,終魯迅一生,每每到來的都隻不過是蚊子、臭蟲和蒼 蠅,它們的嗡嗡聲盡管可以笑裏葳刀,也能軟刀子殺人,但到底不是 可以和獅吼相類比的,也不足以讓魯迅真正受傷。

撲空是魯迅和他的敵手之間的一般關係。撲空徹底表明了魯迅完 全沒有必要像孫楚那樣預先去漱石枕流,也提前預告了他的失敗者身 份:高射炮打蚊子,即使打著-廠,你能說那就是勝利嗎?索然寡味的 勝利在骨了裏就是失敗的別名。魯迅打開的耳朵、鋒利的牙齒,突然 之間具有了虛擬的麵孔——他如此煞有介事又有什麼必要呢?魯迅後 來對此曾經做過無數次白嘲,有時是以激憤的語氣,有時又分明是以 沉重的腔調。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大聲地說,痛苦地說:我的生命就 浪費在這些無聊的過程中了。這裏邊的辛酸、和那個想當官卻又屢屢 撲空的倒黴蛋相類似的惆悵,究竟有多少人深入體察過?那些把魯迅 塑造為勇敢者、“韌的戰鬥”的標本的人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一些?因為 在這些極盡讚美的腔調掩蓋之下的,正有魯迅之所以有如此結局完全 是順理成章的潛台詞在。

戰鼓齊鳴之後,諸葛亮從山穀頂端探出頭來,指著領兵前來受死 的魏將張邰沮喪地說:我本來想射死一匹“馬”(司馬懿),沒想到到 頭來卻打著了一隻“獐”(張邰)。撲空就是意味著無聊和徒勞無功或 者對到手的勝利的索然寡味。這種性質的撲空為魯迅的失敗者形象隆 重地剪了彩。盡管在魯迅有生之年,作為他巨大抱負的補償,也時時 打著了一些兔子、麻雀一類的小生猛(比如魯迅對幾個無聊文人的“五 講三噓”).如同諸葛亮在無奈之餘隻好打著了一隻“獐”。但這顯然不 能讓獵手和戰士的牙口滿意,也辜負了耳朵辛勤的勞作。這是一個喜 劇,一個具有不帶笑意的黑色幽默性質的笑話。自1918年寫出《狂人 日記》以來,終其後半生,魯迅都在這個喜劇和笑話之中艱難跋涉。有 人據此認為魯迅具有了濃厚加繆式存在主義的色彩,倒不妨先考察… 下他的撲空再來說話。 奇門遁甲術擺出無物之陣

在一首堪稱驚心動魄的傑出散文詩裏,魯迅描寫了自己來到一座 枯墓麵前,看見墓中坐著一具屍體,身體裏已經沒有了心肝,因為心 肝已經被死者自己在扒開胸膛後徐徐吃掉了。那具“胸腹俱破,中無 心肝,臉上卻決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的屍體,想知道自己 的心肝究竟是什麼味道——苦?甜?還是酸?(《野草·墓碣文》)文 章中的“我”(“我”完全可以被看作是魯迅自己)看到這一幕後,在 屍體“回答我,否則離開”的發問中,選擇了後者,飛也似的逃離了……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懷疑好鬥的魯迅不明白自己撲空的後果將會是 什麼。和許多別的人不一樣,魯迅最終勇敢地承認和承擔了這一後果。 他從墓邊逃離,是他勇敢的表現,但首先是怯弱的象征:他看見了一 個真實的自己,可是這個真實的自己卻不是他願意看到的——盡管魯 迅也有..副好牙口,可以細細嚼爛自己的硬心腸。他能勇敢承擔的惟 …後果是:他來到了一個無物之陣上,攻擊那些無聊的言辭、乏味的 人物、空洞的事件和披著屎殼郎一般耀眼外套的“好的故事”……盡 管他一開始也許就知道,這中間絕不會產生獅子一類的猛獸。可是對 於·一個獵手,沒有獅子,有野兔和狐狸也還算是差強人意的吧?

魯迅描寫的“這樣的一種戰士”的形象,無疑可以算作對他本人 的白況,也是對那具墓中屍首的發問的應答。(《野草·這樣的戰士》) 那個身材碩健、高舉投槍的野蠻人,穿行在各種各樣美好的言辭和名 目中,看見他們一式地向他點頭,但這個戰士依然狠命地向他們舉起 了自己的投槍。投槍在這裏,毫無疑問,幾乎等同於魯迅凶狠、堅硬 的牙齒。我們早已被告知,魯迅的牙齒不用如孫楚那般去磨礪就已經 足夠使用了;所以他在描寫到“這樣的一種戰士”時,特意寫到了那 杆投槍天然就具備的原始性。原始性正好是與撲空一起來到魯迅身上 的——武器的原始性必須要和撲空的動作聯係在一塊才具有在魯迅那 裏的獨特涵義,因為原始性的武器象征著粗糙、野蠻的力量和倔強的 戰鬥精神,它在尋找和自己桐匹配的對手。隻有這樣理解,才能明白 撲空中所蘊藏的最根本的命意——當然,也就是其最悲慘的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