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處,魯迅以複雜的語氣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古老的傳 統足男人扮女人的傳統。(《墳·論照相之類》)朱大可先生更是皮裏陽 秋地以為,這一傳統的絕好體現——京劇,正是南方陰柔的青樓文化 北伐成功之後和宮廷被閹的太監文化上'卜.其手、互為體用的輝煌物證。 有意思的是,魯迅也恰好是從梅蘭芳的京劇來展開自己的議論的。不 能指望魯迅的如此斷言會道出中圖文化、中國曆史的全部真相,但它 無疑說出了最根本的真實。自從“儒者,柔也”取得廠統治地位以來, 在”克已複禮”之“禮”、“非禮勿視”之“禮”的要求下,“柔術”成 了中國文化中至關重要的體操訓練的必修功課,人人練就了一副柔軟 的好身段。尤其是頸部、腰部、膝部,它們在柔術的指引下,變得空 前的靈活、異常的柔軟。以致連康有為那樣的大賢也說出如下該打屁 股的話來:頸部柔軟,止是砍頭的好部位;腰部靈活,正是麵對“大 人者”躬腰趴背的上好理…;膝蓋精巧,正是向任何在頭銜上、身份 上高於白己的人下跪的好材料。康有為說,如果沒了擁有權力者所定 義的大劈和小百姓必須具備的鞠躬、下跪的義務,那些部位對我fI、J中 國人究竟還有什麼用呢?老康的意思至此已經非常顯豁了,而這恰恰 是柔術訓練的根本目的之所在;不用說,也正是“儒者,柔也”的本 來涵義和魯迅所謂“男人扮女人”的偉大傳統了——女人柔軟的腰肢、 靈活的膝蓋和光潔敏感的脖子為粗笨的男人樹立J,光輝的榜樣。就是 這種玩意,惹得魯迅在191 8年5月寫給錢玄同的信裏,說出“中國國 粹……等於放屁”這樣非常不潔的句子來。很顯然,魯迅的語氣中止 包含著“這樣的一種戰士”的投槍上的原始性。因為魯迅明確讚揚豪 豬一樣的野蠻人,因為那些豪豬般的野蠻人總是男人,是漢子。他們 沒聽說過男人扮女人,既不懂它的好處,也做不出那樣的醜態。(《而 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凡此種種,在魯迅那裏意味著,我們占老民族的原始性在柔術的 偉大撫育下幾乎已被徹底刪刈。在此處的語境裏,我們還可以鬥膽進 …步說,漱石枕流已經不可能了:在柔術的操策下,不僅到處都是軟 綿綿的“陰”語,到處都是鬆動的牙齒,連用來洗去貪言、屁話的流 水和磨礪牙齒的石頭也早已蕩然無存。因為柔術在它能力所及之處早 已抹去了幹淨的流水和粗礪的石頭。它早已打掃了外圍工作(比如秦 始皇的“收天下之兵鑄以金人十二”)。偶爾有幾個耳道清潔、牙齒鋒 利的家夥——也就是握有原始性投槍的戰士——必定是柔術的叛徒, 男人扮女人傳統的反革命,也必定是柔術的大敵。詩人鍾鳴說得好: 正是代表柔術、握有柔術闡釋權和呼喚柔術的”椅子”(它象征權力和 權力話語).而不是其他什麼。
使我們的麵子像拚湊椅子的薄木版
因為沒有表情能被瓦解,讓鐵人和骨頭
從雜耍裏走出來,而人間私事則成了醜聞?
——鍾鳴《中國雜技:硬椅子》之三
她們的柔和使椅子像耍雜耍或一個軟枕頭
似的要她們,要她們燈火裏的技藝,
要她們柔軟胸部豪華的空虛。
——鍾鳴《中國雜技:硬椅子》之四
…方麵是在椅子的威逼下應運而生的柔軟的膏腴,另一方麵卻是 梆“硬”的椅子——可以想見,這正足柔術的真正作用和命脈之所在。 在中國,柔術毋庸置疑地贏得了—片喝彩聲,因為它最安全、最經濟, 也最實用,很有一些德裏達所謂“快感的經濟學”(economy ofpleasure) 的味道,這當然是對根本就不想花力氣的“柔術”來說的了——康有 為對我們的教誨早已表明了這一點。當那位提著原始性投槍的、有如 非洲土人一般的戰士走上戰場後,迎麵而來的各種型號的點頭、微笑, 正是柔術要施展的功能之一;它十分自信地希望在自己的感召下,戰 士能放下死命抓在手中的投槍。但首先是要柔化投槍上的原始性,畢 竟在此之前柔術有過太多成功的戰例。好在戰士在被柔化之前已經向 他們摔出了武器,那些好的名目、好的言辭、好的世界,在投槍的原 始性倔強精神的逼迫下倏然逃竄了,隻餘下獐頭鼠目般耀眼的空殼。 和魯迅描寫到的那個墓中人一樣,他們也是中無心肝;但他們和墓中 人又是如此不同——前者是本來就沒有心肝,後者卻是想知道心肝的 味道從而狠命吃掉了自己的心肝;前者是色厲內荏,後者明顯是失敗 者痛苦的自虐。為了你還不至於把這兩者搞混,謹向你表示最衷心的 祝賀。
魯迅在這裏暗示了…個非常有趣的東西,柔術在“這樣的戰士”麵 前具有了某種奇門遁甲術的功能。奇門遁甲術就是為了保護柔術的牛 存才出現的,如果以柔術的綿長“柔力”尚不能感化戰士和他的投槍 上所暗含的原始性,奇門遁甲術就派得上大用場了。因此,是奇門遁 甲術最終使柔術在投槍的原始性麵前擺出了一個無物之陣一 ·個徹 底無人的陣地。這個戰場和艾略特所說的“空心人”有極大的相似性: 他們都沒有心肝,填充其間的隻是爛草。
撲空的涵義到現在就更加顯豁了:原始性的投槍、堅硬的牙齒,在 暢通無阻的耳道裏形成了的“對話的稠密地帶”,在逮捕了其中諸多的 社會聲音後,才發現自己分明有些小題大做的嫌疑,有拿高射炮打麻 雀的滑稽意味,投槍和牙齒完全失卻了用場。“這樣的一種戰士”就這 樣成了一個失敗者。在一個無物之陣上,戰士的形象盡管堪稱悲壯、孤 獨,但他無疑是一個滑稽者的形象,是喜劇中的小醜。這個形象其實 正是被絕大多數人稱做戰士的魯迅本人的形象:撲空帶來的注定隻是 小醜,根本就不是原初曰的中所期望的戰士和英雄。這既是魯迅的悲 哀,更是他的“荒唐”之處和值得同情的地方。
王充在說到那位一生未遇的倒黴蛋時有~個會心的杜撰:“昔周 人有仕數不遇,年老白首,泣涕於塗者。”(《論衡·逢遇》)撲空在魯 迅那裏也正好還有另一層意思。和那個倒黴蛋在經過了一生的係列撲 空後帶出來的哭泣動作相反,魯迅的撲空意味著,撲空無論如何需要 一個無物之陣。喜好戰鬥、喜好發泄怒火(不論這種邪火是不是從殘 軀病體那裏來的)的魯迅的許多激烈動作(比如踹擊).早已向我們表 明了他是必須要戰鬥的;離開了戰鬥,他將無法有趣地、有快意地填 充他的空白人生。無物之陣也是魯迅在鼓勵別人當蜜蜂,自己為了又 安全又勇敢的犬儒式戰鬥,在迫不得已中才找到的戰場。正是這種種 激烈的戰鬥動作最後帶出來的慣性,使得無物之陣成為魯迅的必需品, 有如糧食之於人,革命之於領袖,女人之於男人,“泣涕於塗”之於係 列撲空後的倒黴鬼。何況時代與中國的現實語境,尤其是魯迅的個人 現實境況(比如魯迅本人的懷疑主義、虛無主義等等),使得他不可能 擁有一個真正“有物”的、“及物”的戰場。可是不管怎樣,無物之陣 也還算是一個陣地,或者按照一位蹩腳小說家的看法,悲劇總歸還是 比沒有劇好。這已經完全是另一個有關宿命的故事了。
對此.奧古斯丁有如現身說法似的寫出了宿命性的幾乎全部內 湧:“在我考慮是否就獻身於我的主、天主時,我本已有此計劃,願的 是我,不願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願意,也不是完全 不願意。我和我自己鬥爭,造成了內部的分裂,這分裂的形成,我並 不情願;這並不證明另一個靈魂存在,隻說明我所受的懲罰。造成這 懲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盤踞在我身內的罪……”(奧古斯丁《懺悔 錄》)幾乎是出於同樣的思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魯迅也經曆了 同樣的自我駁詰,和奧古斯丁的自責相仿,魯迅也屬於有罪的“亞當 的子孫”那個家族。在魯迅對自己的自虐特性有著絕好描寫的《墓碣 義》裏,早已向我們暗示了這層意思。和奧古斯丁不願意自我分裂一 樣,魯迅也不願意遇上一個無物之陣,但無物之陣無疑來源於魯迅骨 殖深處的、對於他本人來說堪稱最嚴厲的懲罰,也是讓他最終走向失 敗和失敗體驗的根源之一。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柔術有了呐喊助陣的 奇門遁甲術,戰士魯迅就隻好和無物之陣玩起廠老鷹鬥小雞式的提迷 藏遊戲。多虧了柔術的巋然長存,才使魯迅的耳道中形成的“對話的 稠密地帶”有了用場,也使他的戰鬥動作有了對象——在已經撲空的 意義上,魯迅和他的無物之陣終於挽起手來,彼此成為對方的糧食和 食鹽。正如革命需要敵人和無數烏合之眾充當炮灰,如果我們一定要 說魯迅有什麼朋友,無物之陣以及這個陣地上蟑螂一樣的“敵人”,才 是魯迅愛人和朋友的首選。盡管在午夜夢回,“敵人”們又擺好了陣勢, 魯迅卻在夜的掩護下,偷偷地“抉心自食,欲知本味”(〈野草·墓碣 文》),想知道自己的撲空到底意味著什麼,到底是些什麼味道,究竟 有沒有意義…… 死於敵人的鋒刃不足為苦
“在彼岸的不幸也許是同樣巨大的,可能還要更加巨大(由於我的 虛弱),我的確有過這種不幸的經驗,當我將操縱杆重新挪動位置的時 候,這操縱杆便在某種程度上隨時辰而顫抖,”一忽兒躲在地洞,一忽 兒又化做一隻甲殼蟲龜縮在床上的卡夫卡驚恐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自 己,“但我為什麼後來通過對彼岸的渴求來增加這種待在彼岸的不幸 呢?”卡夫卡的操縱杆是遊弋的,他的恐懼、疑問全體現在“隨時辰 而顫抖”的操縱杆上。這根操縱杆僅僅是希求被拯救、被救助和對彼 岸的渴望的拐杖,而不是戰鬥的武器。由此,卡夫卡開始了他仇恨群 眾和暴力的心理運動。“看啦!那些愛國遊行……”卡夫卡指著群眾驚 恐地叫道。而遊行的群眾通常總是暴力的最佳培養基,不管是帶來光 明還是捎來黑暗的暴力。從根本上說,軟弱的卡夫卡沒有任何力量動 用那根操縱杆、那根拐杖。那是一根經過工業革命反複打磨過的、精 致的手杖,原始性正是它所缺失的部分。而這,正好構成了卡夫卡巨 大恐懼的直接來源。卡夫卡的操縱杆雖然是為當下準備的,卻天然沾 染了奧古斯丁所謂“上帝之城”的深遠目光。因此,卡夫卡牌拐杖的 語義學涵義,恰好和魯迅的投槍的語義學涵義形成了鮮明對比。魯迅 說了,我看一切思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而對於現在這 個題目都繳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魯迅接著嘲笑說,所謂最 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兩地書》四)在魯迅的一 貫語境中,將來就等同於彼岸。而這,正是魯迅牌投槍不同於卡氏手 杖的語義學含義之一。魯迅就是要在一個“現世”的場景中,即使是 麵對隻有眾多空心人組成的無物之陣,也總比拿著拐杖渴望彼岸好得 多。這裏沒有什麼爭論的餘地,如何選擇全要看選擇者的個人性情,而 個人性情是難以被分析、被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