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2 / 2)

那件事過後,有人描述當時的情形,幾乎誰也想不到一個年紀已經四十多歲的女人身手居然那樣矯健,或者說她本身幾乎就是一支離弦的箭,一枚剛剛出膛的子彈,她飛一般向黃澤如身上撲去。陳淑嫻用自己一個女人單薄的身體,擋住了原本飛向黃澤如的子彈,保護了黃澤如。槍聲過後,陳淑嫻靜靜地躺在了黃澤如的身上。子彈正好打中了她的胸部,鮮血像泉水一樣奔湧而出,把她的衣服都染紅了,豔麗如盛開的牡丹花。在那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到自己安詳地躺在黃澤如的懷裏,黃澤如兩眼滿含淚水,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陳淑嫻覺得光這些她就夠了。她那毫無血色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恬淡的笑,坦然而從容,最後被凝固在了臉上。她苦苦追求了黃澤如一輩子,卻落了這樣一個結局,那是相當悲慘的。也隻有到了這一刻,黃澤如才後悔不迭,日本人這時在他的眼裏已經根本不算什麼了,想殺就殺,想開槍就開槍吧!他緊緊抱住陳淑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禁悲聲放哭。他說陳淑嫻你這是何苦?你這一輩子過得有多糟糕你知道嗎?我其實一點也不好,你為什麼非要為了我而不顧一切呢?

他覺得自己真的一點也不配陳淑嫻的愛,自己算什麼呢?卻要讓一個這麼好的女人為他獻出自己一生的感情,最後連自己寶貴的生命也都為他獻出來了。她多不值呀!黃澤如邊哭邊傾訴著。他想不到自己極力地想去愛護和守住一個女人的感情,卻也傷害了另一個女人的感情,他這一輩子,同時欠了兩個女人的債。有了這份心事,晚上回到家裏,黃澤如對廖紅玉說他要為陳淑嫻守靈三天,還要以他妻子的名分禮葬陳淑嫻。他說他和陳淑嫻雖然不是夫妻,可是,陳淑嫻對他的情分跟他那死去了的高蘭香一樣的深,他覺得他這樣做,死去的高蘭香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原諒他理解他的。

廖紅玉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於是忙著布置起來。隻是這個從來不善表達自己感情的女人,一邊忙著安排陳淑嫻的後事,一邊卻在心裏牽掛著遠在祖國的丈夫黃佑國。女人的心情都一樣,從這件事會聯想到別的事,什麼事情都會想得特別多,而且都要往壞處想,往一些不著邊際的地方去想。黃佑國廖紅玉兩人分手時和陳山子兩口子分手時不一樣,他們雖然不曾有什麼約定,其實,就是約定了又能如何?兵荒馬亂的年代,有幾個約定可得以兌現?但丈夫一走就是幾年,一走就連個消息都沒有,說她不為他擔心,不為他掛念那是假的。她一直打算把自己的擔心告訴公公黃澤如,但一看黃澤如整天在為抗日的事忙著,就始終不敢說出口。

廖紅玉非常認真地按照福州的風俗習慣為陳淑嫻設了靈堂,靈堂裏擺上香案,供上果品、香燭,點了長明燈。所謂守靈,民間有男不剃發,女不梳頭的說法。那幾天,黃澤如茶水不思,心裏有說不盡的悲慟,他在靈前一坐就是大半天不願意起來。並且,整個頭腦想的都是陳淑嫻。守著靈堂,黃澤如還會想起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事,像自己家鄉的守靈習俗之類。他這一生雖然還從來沒有為誰守過靈,但守靈時的那些路數他是知道的。畢竟是死了人,守靈時親屬都要用哭聲去表達自己的哀悼之情。在家鄉民間,廣泛流傳的有《十訴苦情》、《十二月孝順歌》、《可憐歌》等等,那些歌詞都很哀婉感人。因不同的對象,哭的內容也有所不同,如對上壽的人往往哭唱道:“哎呀,娘奶(或郎罷,福州方言,娘奶是母親,郎罷是父親)呀,汝的一生又勤又儉,沒吃過補,也沒過一天好日子,怎麼一病就走去,留下男仔女仔好淒涼……”要是少年亡故,哭調就更為悲愴:“短命呀,汝一病就去,誤了三等四等人;汝不顧父母年邁,佬媽(老婆)後生伲仔(兒女)細(小)。汝不顧青春年少……”

黃澤如想不出他要對陳淑嫻哭些什麼,他哭不出來。他覺得陳淑嫻對他恩重如山,不要說在這裏哭上三天三夜,就是把眼淚哭幹,哭到老,哭到死,哭得連天都塌下來也一點都不過分,他也無法報答陳淑嫻對自己的深情厚愛。

葬過陳淑嫻,廖紅玉終於對黃澤如說了自己的擔心。她說她的心亂亂的,總是踏實不下。然而,對黃澤如來說,他差不多已經把兒子給忘了。隻有在這時,黃澤如似乎才關心起兒子的事,也隻有在這時,才想起在那戰火紛飛的抗日最前線,還有他的一個兒子黃佑國,正冒著槍林彈雨在奮勇殺敵。這時,他呆呆地問廖紅玉:咱們佑國都走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