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蟬翼(2 / 3)

我發現她臀部將要受針的那片皮膚有些緊張,因用力而有了褶皺。這是一種對痛感的預期所造成的,針懸著沒紮進去,她肯定會提心吊膽。我把吸進注射器的藥水擠出來了一點,這樣我的手才不會顫抖。窗外的雷聲近了一點,我聽得出來,當閃電以後馬上就聽見雷聲,就說明它離得很近。

她擔心地說,你會打針嗎?

我說,開玩笑。

我給她打了一針,她感覺很好,說,你打得不錯,比我差一點,但比好多護士強——就像是被一隻蚊子叮了一下。

我順著她的話說,我整個人都想變成一隻蚊子,把你叮幾下。

去你的。她理好褲頭(她穿那種沒係褲帶,拉鏈開在後麵的褲子。說老實話,我老在擔心這褲子會突然滑脫下來),笑吟吟地說,我走了。

在老板的逼迫下,我很快學會了開車。年底他又要去越南挑選鬥雞,會把我帶上。這樣,一路上我就得和他換著開車。

那天我拿到了證,一高興把車開到了朵拉所在的那個鄉鎮。這個鄉鎮不大不小,沒逢集,人很少。我走進衛生所的門診部,看見她在裏麵那間房,正在對付一個八九歲大小,胖得像紅燒獅子頭一樣的小男孩。外麵那間房有一個中老年婦女,她問我哪裏不舒服。我正要回答,朵拉朝外麵睨了一眼,搶著回答說,找我的。

她用眼神示意我等她一下。

那個胖小孩渾身長滿了水痘子,看著像出天花,其實不是。朵拉正用針刺在小孩身上挑破水痘,一粒一粒地挑,然後抹上藥膏。那是很笨很費事的活,但具備足夠的耐心,是對一個護士最起碼的要求。朵拉弄了半個鍾頭,其間仰起頭對我抱歉地笑了幾次,讓我覺得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她挑完了小孩身上的水痘,又跟小孩打商量說,把褲子脫掉,看裏麵有沒有水痘。小孩不讓。他這樣的年齡,稍微懂得些羞澀,知道褲衩裏那條毛毛蟲一樣的東西是不好讓女孩子看的。朵拉佯作惱怒狀,說,文文不乖,病就好不了。小孩仍然捂著褲頭,憋紅了臉,不讓朵拉看他褲衩裏麵的東西。

朵拉嗤的一聲,說,不看就不看,水痘子髒死了,還要阿姨願意幫你挑。

小孩鬆了一口氣,把手從褲衩上放了下來。朵拉卻突然蹲了下去,扯開小孩的褲衩,並且說,喔唷,你看你看,小雞雞上都長得有水痘,真不知你是怎麼搞的。

我在後麵看得很清楚,朵拉的伎倆我都看到了。這幾個動作她做得一氣嗬成,以至那個小孩還在發蒙,蒙完了也沒有太多地難為情。朵拉自然而然的表情和連貫的動作讓小孩沒有受窘。而我卻在一旁看得奇怪,難道這就是幾年前那個請不了假就會哭的朵拉?她身上已經具備了一個婦女才有的潑辣勁,做起每樣事情老顯得詭計多端,經驗十足。

她捏著小男孩的小雞雞,挑破了兩個水痘,擠出裏麵的膿,再塗上藥。做完這一切,她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說,是不是比你那些鬥雞要難伺候?你問問你們老板還要人不了,我也跳槽幫他養雞算啦。

她請我吃的飯,之後她跟著我回到佴城。她家在四十裏外另一個鎮子上,我說送她回去,她說今晚不回去,就呆在佴城算了。我嚇了一跳,以為她會睡在我那裏。

朵拉笑了,仿佛看穿了我。她說,你以為呢?我要去小蘭那裏,小蘭給我打電話,說她準備嫁人了。也許她要我幫她做些什麼。

我暗自笑了,把她送到小蘭家的門口。小蘭不讓我走,要我進她家去和她爸爸喝點什麼。我走不了,隻好進到裏麵。小蘭的爸爸一看就是每天都要幾杯的角色,鼻頭很紅,看著人時顯現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其實年紀並不太大。

他招呼我坐下,並問,你們兩口子結婚了沒有?我正要說什麼,朵拉卻說,快啦,伯伯,等小蘭結了婚,我們後腳都跟上。小蘭的爸爸很高興,說,結吧結吧,都結婚了算了,別拖到肚子裏有了毛毛才非結不可。

我知道他說的是小蘭,要不是小蘭肚皮已經逐漸顯山露水,掩飾不住,按慣例是不會在陰曆的七月結婚的,那個月要過鬼節。

我看了朵拉一眼,朵拉卻和小蘭相視而笑。接著小蘭詭譎地睃了我一眼。

過得不久朵拉把兩千塊錢還給了我。她把錢送到我住的這山上,還告訴我說這錢可不是一般的錢,是楊力的一篇論文在美國的什麼雜誌上發表以後,賺來的美元兌換的。我蘸著唾沫把錢狠狠地數了一遍,撮響每一張鈔票,說,不也是老頭票嗎,一張又不能當作兩張花。她說,小丁,你嫉妒了吧?

她建議我去買一台碟機,這樣可以借一些片子,看著打發時間。我當時沒打算這麼做,但後來還是買了一台。當時一台VCD機還要一千多塊。但碟片挺多,一套香港的連續劇隻要十來塊錢,我能用一兩天看完,看得眼睛都烏了,感覺還是很過癮。我長得有點像歐陽震華。這讓我頗有點自鳴得意,因為此前我可沒想到,就長了這副模樣也能混成個明星,聽說還是當家小生。於是我專門去找歐陽震華演的電視劇看,他演的可真多,我一天到晚地看都看不贏。

朵拉什麼時候進來的,我不知道。我看著片子,看著看著就睡了,底下的兩重房門都沒有關。朵拉上來之後,直接進入了我這間房。她看了看桌麵上那些散亂的碟片,感到忍無可忍,揪著我的耳朵把我弄醒。她問我,你怎麼就這口胃啊?

我說,我什麼口胃?

草料口胃。她恨其不爭地說,還口口聲聲地說你愛去清靜的地方,喜歡離群索居呢,裝出一派很有品位的樣子,看的片子卻全都是垃圾。

我不曉得這兩者有什麼不可化解的矛盾。我是想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我也喜歡看歐陽震華演的片子。我喜歡他是因為我覺得他長得像我。

朵拉卻說,以後別租這些電視劇了,我去給你借一些片子看。再這樣下去,你會病入膏肓的。

我沒想到有這麼嚴重,簡直聳人聽聞。那天朵拉就隨身帶了一套碟片,我記不住名字。外國的,沒有配音,但有中文字幕。我看著頭疼,這些片子你稍一分神,就會看得一頭霧水。

碟片磨損得厲害,放出來的效果當然差強人意,動不動就是鋪天蓋地的馬賽克向眼球砸來。

這個片子說的是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一輩子就靠搶銀行為生。奇怪的是,他雖然沒被抓住,但一輩子總也發不起財,甚至很潦倒。有個人想接濟他,給他數額不小的一筆錢,勸他不要再去搶銀行。那個人說,你老了,不是搶銀行的年紀了。但搶銀行為生的人拒絕了,他說,不知為什麼,每當走過一家銀行,就覺得那銀行其實一直都等著他去搶。他又說,他別的什麼都不會幹,隻會搶銀行。搶銀行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隻要拿出槍來,對櫃台裏麵的人說,把保險櫃打開,把錢放到口袋裏去。就這樣!

朵拉看得很投入,很認真。但我不。我時不時看看窗外,有一隻蟬在叫,叫得很淒慘,像是預感到沒幾天活頭了。這隻蟬的叫聲不斷地阻礙了我對劇情的進入。朵拉時不時會發出情不自禁的低吟。當那個搶銀行為生的人最終被擊斃時,她尖叫了一聲,嘴角還有些哆嗦。

你覺得怎麼樣?當片終的樂曲響起來,她這麼問我。

我說,不怎麼樣。銀行的老板看了這樣的片子搞不定會起訴導演。一個人哪可能搶了一輩子銀行都發不起財呢?這會讓人覺得銀行其實也挺窮,虛有其表,信譽不好。

你怎麼岔到莫明其妙的地方去了呢?你真是的。朵拉有種對牛彈琴之感,眼神中透著失望。那隻蟬又叫了。朵拉失望之餘,才注意到蟬聲始終混進那片子的背景音樂裏。她向外看看,說,蟬是在那蔸樹上。那是一蔸槐樹,長在獼猴桃架的中間。朵拉說她看見了那隻蟬,就在離樹根四米高的樹幹上。那隻蟬很肥!朵拉說,肯定容易捉住。

我說,我不會爬樹。

朵拉燦爛地笑了,說,又沒叫你去。她挽了挽衣袖。她果然會爬樹,而且爬得很好,雖然有些慢,卻是穩穩當當。我不知不覺走到了樹下,沒有作聲,示意朵拉不妨踩著自己肩頭。朵拉沒有這麼做,她把腳尖踩在凸起僅幾公分的木疙瘩上,就能讓整個人站穩。她很瘦。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朵拉會什麼不好呢,偏偏爬樹爬得這麼好。不過我不奇怪,她身上有一把這類的特長,讓熟悉她的人時不時會驚訝。比如說,她打籃球打得好,在球場上很凶猛,是校隊的主力。平時你根本看不出來。她平時也從不會主動告訴別人:我籃球打得好。我第一次看她打籃球時,不斷地掐自己,要不然我老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另一個人。

她很快就爬到了高出我頭皮的地方。我仰頭一看,樹冠突然間顯得無比巨大,中間是斑斑點點的漏光。我的目光也伸進了朵拉衣服的下擺,並往上蠕動。

她胸罩是淡黃色的,像槐樹開花的那種顏色。我看不出她的乳房是小是大,我知道,這取決於胸罩裏海綿墊的厚度。我忽然有了全新的發現,其實,從女人的衣下擺看上去,比從領口往下窺看,得來更多的快感。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這樣一來,似乎更多了幾分情趣,多了幾層可資想象的情境。我的呼吸有些粗重,唾沫忽然旺盛地分泌起來……

這時我聽見“唧”的一聲慘叫,往後卻斷了聲音。不用看我就曉得,朵拉又得手了。那隻蟬,仿佛等著朵拉去捉;就像那些銀行,總是安靜地等著某個有緣人去打劫。我仰頭看見朵拉一陣欣喜。她不可能知道,這個時間段裏,我正經曆了一陣心潮澎湃。現在,我似乎有點意猶未盡,失控般地張開雙臂,衝著樹上說,朵拉,跳下來,我……接住你。

一刹那,我腦袋變得無比清晰,像一塊玻璃,輕易映現出任何事。我記得自己以前從沒將雙臂攤開這麼大的幅度,仰看天穹,去迎接一個將要從樹上跳下來的女人。

但朵拉沒有聽我的。我不是狐狸,朵拉也不是嘴裏叼著肉的烏鴉。她不理睬我,這個高度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她輕輕一跳,落在了我兩手正好夠不著的地方。那隻蟬果然很肥碩,像隻金龜子。朵拉費了那麼多工夫捉住這隻蟬,卻隻是把蟬的兩隻翅膀小心地剝下來,把蟬肥大的身軀扔到了我的手心。蟬是死而不僵的狀態,在我手掌上抽著風。她說,你拿去喂雞吧,雞喜歡吃這些東西。

朵拉我能不能給你提個意見?也許你不注意,也不太在乎,但我還是建議一下得好。我蠕動著嘴唇,仿佛有點不懷好意,但卻是十分真誠地說,語氣詞是不能亂帶的。比如“雞”後麵不要帶一個“吧”的音。像我們不小心說出來倒還好點,你就不一樣了,你要知道,你是個淑女啊。

朵拉幾乎被我戧暈了,她難為情地說,你今天這是怎麼了,你真是莫明其妙。

那天她離開之前,給我留下幾張王菲的歌碟,示意我沒事就放一放,聽一聽。她說,很女人,她很女人,聽著很性感。你也許會喜歡,反正我是很喜歡。她介紹了很多關於王菲的情況,把歌碟擱在我這裏,仿佛是布置給我的作業。

我看見一個封套畫上,王菲紮著甘蔗型的辮子。我記起來了,下大暴雨那天,朵拉也曾依葫蘆畫瓢地紮了一個。後來她跟我承認,怎麼紮那辮子也翹不起來,隻得往辮子裏麵插一根竹筷子。

於是我就成天放王菲的歌,頭一陣老聽得頭暈腦漲,慢慢地就喜歡上了。我聽出了那聲音裏性感的成分,晚上,聽著這些歌,去想起一些女人,就來得輕易一點,想象也更有了質地。

手機價格降下來些以後,朵拉就買了個手機。老板也把他用過的一個碩大的老手機扔給我用。朵拉要是來我這裏,事先並不打電話,而是直接來,拍門,等我打開門以後她就問我是不是感到驚喜。我不可能次次都很驚喜,但我每次都回答她說,那當然啦。

她一旦打來電話,總是會問些不好回答的問題:王菲為什麼曾經叫做王靖雯現在又改作王菲?女孩長得像王菲是不是就意味著性感?還有,《暗湧》這首歌,王菲和黃耀明哪一個唱得更……無以複加?

每一個問題都足以讓我腦袋腫脹如甕。

朵拉老說她要辭工作,到北京去,陪著楊力。但每個星期天,我總是能看見她。她來之前不會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我出去辦點事,回來,發現她已經坐在門口的石欄杆上,靜靜地等著我。

朵拉會帶來一些影碟,還有王菲最新的歌碟。那一段時間,那個叫王菲的女人出碟都出抽風了,一年得有幾張。但我在朵拉孜孜不倦的培養下,已成為了那女人的一個歌迷,聽著她半哼半唱的靡靡之音,腦袋裏很自然地會滾動出很多對女人的幻想。我不是很擅長幻想的人,我需要這歌聲激發。

朵拉講話也時常夾雜著那女人的歌詞。比如說,有時候我跟她一不小心挨得太近,近得有那麼一點耳鬢廝磨的意思了,她突然會醒過神來,把我推開一點。她說,你心裏要清楚,我不是你的那什麼……

我聽著這話怎麼這麼別扭,“我不是你的那什麼”,佴城的人從不使用這樣的說法。稍一想記起來了,“那什麼”是那什麼歌裏的歌詞。

有時候她突然會換一種新發型,出現在我的門口。如果她手裏拿著一張王菲的歌碟,我就知道,毫無疑問,歌碟封套上的王菲也是這種發型。屢猜不爽。

有時候老板會突然來到這裏,領著幾個雞友,進了門,碰見朵拉也在。你好。老板和藹可親地跟朵拉打招呼,然後回過頭來看看我。等朵拉走後,老板會說,那女孩看著順眼,行的話,就和她結婚好了。我不置可否,我知道老板不喜歡太老實巴交的人,不喜歡一說到女人就發窘的人。

老板說,那女孩不錯,毛發油亮,眼水不錯,頸盤子也不錯,身法……髖骨有那麼大,生孩子搞不好一生兩個。

老板滿口都是玩鬥雞的人的術語,比如眼水、頸盤、身法,都是。我隻是笑一笑,說那女的是我同學,要跟別人結婚了。

沒用的東西,敗筒子雞。老板這麼說的時候,表情有些鄙夷。

我和朵拉在佴城閑逛,陪她買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有一次碰見了以前的班主任老普。老普看見我們就會打招呼,示意我們向她靠攏。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我們現在是兩口子了,開口就問朵拉:打算要孩子了嗎?

朵拉一點也不臉紅,說,現在忙,哪顧得上?

老普說,現在學校搞了個附屬醫院,要生孩子,給我打電話,我可以幫你們聯係一下床位——現在我調到附屬醫院去了。

老普婆婆媽媽地說了一大堆,終於走了。她想起她家裏的爐上還煨著一隻老母雞。老普走後朵拉就沒命地笑起來。她說,老普其實人還不錯。

我們讀書的時候老普十分喜歡朵拉。老普身上有太多的更年期症狀,經常躡手躡腳跑到後門,通過門上的小窗往教室裏窺探,看誰上課時會玩小動作。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六年,直到我們都過了二十歲,離開那所學校。我們對老普都沒有什麼好感。我估計,班上頂多也就朵拉和老普親近。

但有一次朵拉跟我講起老普的事,老普的老公養了情人,被老普撞上了。老普有些歇斯底裏,竟然打了個電話要朵拉去陪陪她。老普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朵拉。

朵拉再把這些事說給我聽時,整張臉都擠滿了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很驚訝,我覺得朵拉即使要說,也沒必要讓喜悅的神情那麼直白。她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她問,你怎麼啦?我想,我能怎麼啦?我想不到朵拉也這麼討厭老普。

我和老板駕車去了廣西,通過憑祥的口岸去了越南,買來幾十隻雞,裝在車廂裏,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帶回佴城。原先還說四五天就回來,結果去了差不多十天。

回到山上,我看見漆成墨綠色的門板上貼了一張便條。朵拉寫的。她說她去楊力那裏了,短期內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朵拉要去多久。三年五載?十年八載?

此後過了大約半個月,一天中午,我看見手機響鈴了。來電顯示是朵拉的號碼。我拚命地摁了摁接聽鍵(要不是這些按鍵都有些失靈,要用吃奶的勁才能摁著,老板也不至於把手機扔給我用),聽見了朵拉遙遙遠遠的聲音,有氣無力。

朵拉,你說話聲音大點,我聽不清楚。我說,同時爬到較高的位置,看看是否是信號的問題。

朵拉說,好的。但她聲音沒見大起來。我隻好扯長了耳朵聽,估計是北京太遠,所以傳過來的聲音也損耗大半。我說,你在那邊應該換一張本地卡,或者神州行什麼的,要不然太劃不來。

她說,哎呀,嫌花了你電話費不是?那我就不打了。我說不是,我問她有沒有座機,這樣可以打過去。她說沒關係,她說楊力幫她交電話費。

說什麼我忘了,有口無心地扯了些廢話。隻記得快結束通話時,她忽然問我想不想她。我問,楊力在你身邊嗎?她說,你這個豬,你想他可能在不咯?於是我就說,那我當然想你啊。

掛了電話,我給一窩剛孵出來沒幾天的小雞點疫苗,點在鼻孔裏。正這麼幹著,我聽見有人拍門。我聽著拍門的聲音很有節律,臠心暗暗一動。開了門,我看見朵拉,著一身很綠的衣服釘在那裏,像一株植物。

我說,坐飛機過來的?

她說,坐導彈啊。

我說,怪不得。

我懷疑她根本就沒有去北京,一直呆在哪裏,卻告訴我說去了北京。她看出我在懷疑,就說,我確實去了楊力那裏,昨天回來的。怕我不信,還摸出一張火車票,佴城到北京西,票價三百八十四元整。我把火車票退回她手上,說,你真是的,去了就去了,我又不會給你報銷車票錢。

朵拉出了一趟遠門,她會給我講一講旅途上的見聞,講一講北京,講一講天安門。

你去瞻仰毛主席的遺體了嗎?我引導她說出來,反正她遲早會說,我遲早要聽。但是她有些累,有些虛弱。不光這些,我還從她臉上看見一種很陌生的神情,似笑非笑。她說我躺一下,就爬到了二樓,在我的那張亂得像狗窩一樣的床上睡下來了,很快有了輕微的鼾聲。她喜歡頭朝下趴在床上睡,四肢略微蜷曲,睡態很像一隻狗。

我自顧做事,兩個鍾頭上到樓去,看見朵拉已經醒來,正坐在床沿看著電視。她用碟片放一個片子,那片子是我昨天租的,裸鏡太多。我尷尬地說,我給你換個片子,那一本不好看。

好看,這是你租過的最棒的一個碟。才這麼幾天,你都有點令我刮目相看了。她這麼說。她叫我去山下買兩支冰淇淋。那天並不熱,氣溫在25度左右。我還是給她買來一支。她用舌頭一點一點地舔食,一邊看著我租的那個碟片。

她還叫我陪著她看。

那片子說是有兩個人,一男一女,被困在一間房裏,出不去,出去就會被別人用槍打死。兩人走不出去,食物也吃完了,又累又餓,就隻有不停地做愛,無休止地做愛,來抵禦無邊無際的饑餓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最後,那一男一女都死了,被人打死的。她說她早料到這樣,看見前麵,她就有預感,結局會很慘。

她說,結局比我預料的還要慘。她又說,要是我跟你被困在這裏,不能出去,那我們能幹些什麼呢?

我回答說,把後院的雞都殺了,一天吃兩隻,能撐一個多月。

那你們老板會狂吐兩碗血。朵拉微笑說。這時候,她心情比剛來時要好許多。

朵拉心情好轉了以後就去了後山,爬樹。現在,已經聽不到蟬的鳴叫了,後山死寂一片。她在樹上找見了不少蟬蛻,還有死去的蟬。死去的蟬被螞蟻糖牢牢地粘在樹上,朵拉把這些東西掰下來,手上也沾了很多螞蟻糖。

她洗手的時候,忽然一聲怪笑,把那一盆洗手水朝我潑來。我沒有躲過去。我沒想到這天她心情會變得這麼好,好得都有些失常。以前看不出來她有這份癲狂氣質。

這次回來,朵拉沒再去鄉鎮衛生所上班,成天呆在家裏。她每天跟我打至少三個電話,早上來一個問,我醒了沒有,半夜還會來一個,問我睡了沒有。如果我醒了或者還沒睡,那就說說話。

另一天,她在我這裏呆到中午,又去後山爬樹了,卻沒有找到一隻死蟬。吃過午飯她問我有空嗎。我說沒空。她說,那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到西郊走走。

那已是10月底了,天空被雲朵抹得很平,雖說沒見太陽,但仰頭看得久了,那天光比有太陽的時候還刺眼。這天氣讓人渾身泛起慵懶的快意,想出去毫無目的地走走。再加上朵拉一再慫恿我說,這天氣,窩在家裏簡直就是犯罪。

我陪她去了西郊。郊區那幾家垮掉的工廠,遺留下一排排整飭的廠房。有些廠房被拆了,遍地都是瓦礫。她在瓦礫叢中采摘野菊花,說是要弄一個野菊花填充的枕頭。累了,她就在預製板的碎塊上坐下來。她示意我坐在她身邊。我就按她說的意思做了。我們靠得很近。我能感覺到朵拉是個熱源,持續散發著熱量。

朵拉搓了一根草,咬在牙縫裏,怔怔地看向周圍。周圍很靜,瓦礫中的衰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被這樣的風吹著,我有些愜意,吹起了口哨。但她說,別吹了,難聽死了!她還剜我一眼。

沉默了好一陣,她突然開了腔,和我聊起楊力。把這話題展開後,主要是她在說,我插不上嘴的。我對楊力的了解,基本來自朵拉和小謝的講述。他們說他怎麼樣,我就認為是什麼樣的。

所以楊力給我的印象一直不錯,有頭腦有上進心不說,為人處世各方麵都顯得老成持重。那天,當朵拉問我覺得楊力怎麼樣時,我就照著自己印象,大概說了說,都是人雲亦雲。

嗤!在我說完之後,朵拉的舌頭清晰地彈出這個字音。她一臉都是冷笑。我問,怎麼啦?她其實已經憋得不行了,我這麼一問,她就急不可待地給我數落起楊力身上存在的缺點。那天,她講起話來表情太過飽滿,語速太快,那些急促的話語,像是一口盛滿水的缸底角上被砸了一個洞,裏麵每一滴水珠都呈噴湧而出的態勢。她的聲音嘈嘈切切,劈裏啪啦,以至有些紊亂。我隻得在一旁不時提醒她說,慢點說,有的是時間。她停下來的時候喉嚨會哽噎一下,那是在咽唾沫。

我得說,聽著她講話,我有一種大白天撞鬼的感覺。我想,楊力好歹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身上有這麼多缺陷,可能嗎?我腦子一時有些短路,遊目四望,周圍一切都是陽世景物啊,淡白疏朗的光線鋪陳在郊區每一寸土地上,還有一些拾荒的女人在遠處真實地晃動著,見什麼撿什麼。

此外,我心裏還有一層疑惑:朵拉已經和楊力談了差不多十年戀愛,十年,未必現在才看清他這個人?

——以前他不是這樣,現在他變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和他談那麼久。朵拉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忽然張口這麼說。這倒使我有些尷尬,還懷疑剛才心裏這麼想時,嘴裏就譫妄地說出了什麼。

朵拉又說,楊力還有一個女人,但她手頭上沒拿著證據。雖然沒物證,但她憑著一個女人良好的第六感,覺察到楊力另有一個女人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大。

我說,你可能想多了。

朵拉蠻橫地說,我感覺十之八九是正確的,又不是冤枉他。再說,這又不是法院審案,疑罪從無。我說他有,他就有。

我沒有搭腔,這時候說任何話都有搬弄是非的嫌疑。她稍一歇氣,就說起了楊力母親的壞話。我突然想到,在他倆戀愛的事情上,楊力的母親一直都是堅決反對的。那個老女人,不知從哪裏躉得太多的優越感,左右看朵拉都不順眼。

她說話時頓了一頓,不再數落楊力母親的不是,轉而問我,為什麼一直沒有找女朋友。我瞥了她一眼,她堂而皇之地看著我,眼底閃爍著一種很熱烈的東西。我看得出來,她的眼仁子突然變亮了。我想,她是在暗示什麼?她是不是覺得,我一直都在默默地算計著她,仿佛老早就看準了會有這一天?她此時的表情是蠻有把握的。

但我仔細想了想,自己還沒有這麼齷齪,不會那麼老謀深算,一憋這麼多年。我笑著說,怎麼又說起我來了?我天天在山上喂雞,根本認不得幾個女孩子。

她明白無誤地跟我擺出了失望的神情。她又不說話了,坐在那裏,蹺起腿來,渾身焦躁不安地晃動著。我把她拽起來,說,別老坐著,站起來走一走,吹吹風,心情說不定會好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就走到了鐵路上。這是單軌的鐵路,一路上一個隧洞連著另一個隧洞。有的洞很短,有的隧洞很長,從這側看不到那一側洞口的亮光。這條鐵路上,很少看見火車駛來。

她要我帶著她鑽那些隧洞。

鑽隧洞有鑽隧洞的技術,走在裏麵,必須不斷地發出聲音,要不然,很可能撞上迎麵走來的一個人。你看見前麵很遠處那洞口的光,但你看不見一個人就在眼前。朵拉一開始不理解為什麼我要不斷地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直到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貼近了我們,故意打個噴嚏,然後我們彼此錯開。

朵拉弄明白了這一點,就叫我別出聲。她唱起歌來,隧洞中有不一樣的回音效果,黏糊糊的。她當然是唱王菲的歌,她嗓子很尖,也適合去模仿王菲。

隻有兩次,我們在隧洞裏麵碰上了火車開過,噪聲和震動都無比巨大,像浪頭一樣劈麵打來。我捂緊了耳朵,朵拉卻不以為然,她衝著飛馳而過的火車大叫著,師傅,搭車!借著車窗裏射出來的燈光,我看見她的右手高高擎起,食指和中指成“V”字型。車子開過以後,她就肆意地笑起來,幾乎笑岔了氣。

我聽見笑聲中隱隱夾雜著哭聲。

她要我給她講故事,在這隧洞當中,要講和隧洞相關的故事,越恐怖越好。這難不倒我。和隧洞有關的故事,幾乎都帶著恐怖驚悚的色彩。在我的老家蔸頭村附近,也有幾處鐵路隧洞,天長日久,隧洞裏傳出的故事有不少。

我講了幾個故事,她聽完總是會尖叫,然後問我,還有嗎?我說,有的。我記得有個故事是這樣,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隧洞,前麵那個人發現洞裏有一具死屍,卻沒有聲張。他把死屍立了起來,倚著洞壁站穩,還點燃一支煙插在死屍的嘴裏。後麵那個人走來,看見有一點星火,自個兒的煙癮也上來了。他掏出一支煙夾在嘴上,說,老哥,接個火,便朝那點星火杵去……

不出所料,朵拉在我講到這地方時慘叫了一聲,媽呀……回音在隧洞裏長久地彌漫著。但很快,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問,你知道那麼多恐怖故事,怎麼還敢往隧洞裏走。

我嗬嗬一笑,又告訴她一件仿佛很有趣的事。記得小時候,我和一幫夥伴鑽隧洞,總是有些提心吊膽。大人就教給我們一個法子:進洞前,把手伸到襠裏,把那玩意兒搓幾下,讓它硬起來,這樣,整個人就有很重的陽氣,進到洞裏麵,鬼就近不了身。

——我很奇怪,怎麼突然把這件事講了出來。是不是,洞子裏一團黢黑,讓我有些肆無忌憚?我擔心朵拉聽出些挑逗的意味。朵拉今天狀況跟平時不同,我雖然不諳此道,也看得出來她今天水汪汪的。她那種與平日不一樣的表情暗暗地撩撥著我。

哦,有這樣的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語氣並不驚詫。之後我們都沒有吭聲,我捉著她的手,慢慢地往前麵那一點鈍白的光暈走去。

快要走出去的時候,她忽然拽著我的手,整個人像蛇一樣貼了上來。我們膠著一體,不自覺地離開了路軌,閃進鑲在內壁的一眼避車洞裏麵。小時候,村裏的人管那叫貓洞。貓洞狀如神龕,裝得下兩個人,那一刹我懷疑,這是專供情人用的。

她的嘴唇有些鹹。我能感到一股向裏吸的氣流,但我沒有把舌頭伸進去。她的嘴唇有點鹹。我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去感受一個女人的嘴唇,但我頭腦裏無端浮現出了某種東西。黑暗中我捋了捋思緒,才發現,那東西是一台醫用顯微鏡。我的眼睛仿佛湊在顯微鏡的目鏡上。在物鏡下,朵拉的唾液是黃濁的,預兆著某種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