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蟬翼(1 / 3)

一個人張燈結彩 蟬翼

那時候我住在一處建在山腰的房子裏。山腰有一溜規矩的複式樓,其整齊的樣子猶如朵拉的門牙。每套複式樓都有兩層,但麵積很小。人們叫這一排樓叫長城樓,有十三套。我住在最後一套。順路走到盡頭,有個獨立的院門,用鑰匙擰開了,迎麵撲來濃重的雞糞味。那時候我是個養雞的,也就是說,飼養員。老板租下長城樓最靠裏的一棟,以及後麵十來畝坡地。種了一百多棵獼猴桃樹苗,說是良種。這種藤本植物的莖蔓暫時還不能攀滿架子,形成蔭翳。

我隻給小謝和朵拉打過電話,告訴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幹著什麼。他們有時到我這裏坐一坐。小謝不喜歡這裏,再說他剛找了個女朋友,所以不能像以前一樣,沒事就跟我泡在一起。朵拉是一個比我更寂寞的人,她經常來我這裏,跟我扯一扯白,看看我喂養的鬥雞。她覺得那些雞很醜,實在是太醜了。她說,要是你把這種雞燉了,我肯定不吃的。我說這雞死了沒什麼吃頭,活著卻是賺鈔票的機器,老板專門開私車到越南和泰國買來的,便宜的都要幾千塊錢一隻。她吐了吐舌頭,說,打架嗎?我點了點頭。她很快得出一個結論:這些雞長得難看,呆在一起誰看誰都不順眼,所以會打起來。她覺得這是一種很深刻的見解,說出來以後就得意地笑了。我想,也許是這樣;再者,這也是朵拉一慣的思維方式。

來了幾次以後,她能夠理解我為什麼選擇當飼養員,而不是進入鄉鎮的衛生所。以前我們那個班上的同學,十之八九都蹲進了衛生所裏,然後日夜等待著進城的機會。養雞的工作很輕鬆,雖然有些枯燥,但是相當省心,不會有人找麻煩。

當朵拉在鄉衛生所給一個婦女注射青黴素,惹出好大一堆麻煩後,她就覺得我的選擇很明智。

皮試顯示正常,她隻不過有些暈針,想敲點錢。她家很窮,簡直窮瘋了,要是年輕漂亮一點,她說不定會去賣。朵拉被這件事打擊得不輕,講話刮毒,不符合她一慣的較淑女的形象。我能理解她的心情。為這事她賠了幾千塊錢,從我這裏借了兩千——她不想讓她父母知道。這也是讓我覺著迷惑的地方,她這樣還可以撒撒嬌裝裝嗲的年紀,卻能打脫門牙往肚裏咽,還能把事情隱瞞得密不透風。但我記得幾年前的一天,她跟班主任老普請假,老普沒有批,她就哭了。她坐在教室靠後的一張椅子上,憋了憋,沒憋住,終於哭出聲來。

當時我正好掏得出兩千塊錢,那是一個月的薪水。她裝出很羨慕的樣子,說,一個月能有兩千,真不錯。當時我的同學下到鄉鎮,月工資五六百。我有自知之明,這樣的工種即使錢再多一點,也不至於使人羨慕。朵拉的男朋友楊力再過兩三年,研究生畢業以後,一年能掙下十來萬。

我告訴她這兩千塊錢也不好掙,這種雞不光是喂養,還得一隻隻搞體訓。正因為我有醫護資格證,才最終拿到這份工作。可以說,這些雞享受的醫療保健水平相當於縣團級幹部,蜂王漿腦白金天天都有得吃,通常拌在精飼料裏,隔三岔五還打一針人血白蛋白,增強免疫力,並蓄養體能;偶爾也打睾丸酮、丙胴胺之類的性激素,進一步激發它們的雄性和鬥性。拿去打架之前,會注射士的寧或者丙酸諾龍,讓它們興奮無比,鬥誌昂揚——鬥雞協會前一陣還在反複討論,要不要在鬥架之前,給雞們搞一搞尿檢。

朵拉用嘴唇吹出一串顫音,這表示她很驚訝。她問我,那這些雞配種的時候,你會不會給它服用偉哥?

這以前倒沒有想過,但可以給老板提提建議。我說。朵拉忽然又說,以後要什麼藥,到我那裏買,讓我也提一提成。我說行,送個順水人情。你們那裏有偉哥賣嗎?買一點,有時候我也搭幫這些雞用幾粒試試。她說,哪有?我們是鄉衛生所。

她想看看我是怎麼給鬥雞搞體訓的。我說少兒不宜,她更來興趣,她說,我什麼沒看過?還能有什麼不宜的?

是啊,我想,我們這些在醫專呆過六年的人,還有什麼少兒不宜的東西沒看過?但我給雞搞體訓的辦法不是在醫專學得到的,全靠自個兒摸索。我先是找來一隻母雞,用大竹罩罩住。再把一隻鬥雞捉來,往竹罩外一扔。鬥雞眼力不太管用,呆了分把鍾才看清竹罩裏麵是它日思夜想的母雞,於是做出扒騷的動作向母雞靠攏。兩隻雞被竹罩隔開了,鬥雞當然不死心,圍著竹罩一圈一圈轉了起來,不知疲倦。它估計不出來這竹罩的直徑有多大,可能老以為,前麵不遠的地方會有一個豁口,可以鑽進去。

那隻鬥雞跑了好多圈,還發出痛苦的低鳴。我哈哈哈地笑了。雖然每天都看得到這樣的情況,我還是會被雞們逗笑。它們一臉焦躁和無奈的樣子,是趙本山他老人家都表演不出來的。我以為朵拉也會笑。但是我想錯了,她沒有笑。她說,太殘忍了。你太齷齪了,能想出這樣的鬼主意。她看著我,表情古怪。我忽然記起來,我們第一次去看解剖好的屍體標本,她臉上也浮現出這樣的表情。很多個女生噦了,但朵拉直直地看著屍體,擺出這樣的表情。她用當年看屍體的眼神看著我。

不遠處一個食槽冒出一隻黑乎乎的老鼠,朵拉眼尖,看見了老鼠,發出尖叫。她的尖叫恢複了作為一個淑女的樣子。我讀到一份時尚雜誌上刊載的《淑女手冊》,首當其衝的一條就是:見到老鼠要尖叫,不管你怕還是不怕。

為什麼?

我沒有問朵拉。

我告訴朵拉,有一回我坐在窗口那個地方,用彈弓槍打下一堆老鼠,然後挑了兩隻個大的,每隻怕有半斤左右,剝了皮,扔了一掛精致的下水,再熏成爆醃肉的成色,剁細了小炒。

吃著很嫩。我說。朵拉並不奇怪,說,我知道,應該很嫩。像什麼味?是不是像雞肉?我再次感到意外,本指望朵拉再次尖叫起來,說,多肉麻啊。依我看來,像朵拉這種長得帶幾分神經質的女孩,既然怕老鼠,就更不能說吃這東西了。我說,有點像黃牛肉,隻是裏麵碎骨頭多,吃起來更香。也要用芹菜炒,添些黃豆醬。下次我再打兩隻,到時叫上你和小謝,還有他女朋友,我們一塊兒吃。我們先別告訴他兩口子,吃完以後再公布答案。

好的。朵拉這麼回答。

那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告訴她,有一天我看見一隻鸚鵡飛到後山,落在一處食槽上,啄食穀粒。我說,你曉得,鸚鵡的嘴是彎的,看它們啄食的樣子,我總是想笑。朵拉問,有什麼好笑的?我說,因為我會想起老普。我也不曉得為什麼,看見鸚鵡啄食,我就會想起老普。朵拉說,是嗎?聽說老普的老公被抓了,貪汙。我說,肯定外麵還養著女人。我第一次看見老普的男人,就知道他是個色鬼。

為什麼?朵拉懵懂地問。

我說,他看你們女孩子,總是從中間看向下麵,然後再慢慢地看向上麵——喏,就像我現在這樣。

記得那天,我想抓住落到食槽邊的那隻鸚鵡。我慢慢靠近它。它好像並不懼怕,肯定是被人馴養過,逃脫籠子後飛到這裏。當我的手快捉住它時,它一個撲棱就飛了,在半空旋了幾圈,又落到了食槽附近。

這隻鳥有點呆。我說。

你抓住它沒有?朵拉看著我。

於是我也看看朵拉的眼睛。朵拉不算漂亮,但她的眼睛很漂亮。縱是兩隻眼睛很漂亮,也改變不了這張分布著七個窟窿的臉。我想我有點遺憾,同時又對自個兒說,幸好她並不漂亮!

我告訴她,那天,我整整在食槽邊呆了四個小時,一次次地接近鸚鵡,一次次都隻差一點點,甚至指頭經常觸摸到它綠色的羽毛,但不能捉穩整隻鳥。天快黑了,有一次,我又把手伸了過去,本以為頂多隻能摸到一些羽毛,和此前成百次的遭遇一樣。結果這次我抓住了那隻鳥,握了個滿盈。我說,當時我的手有些哆嗦……

結果它又逃脫了,嗬嗬。朵拉自以為是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不,它沒飛掉啊。我很高興,終於把朵拉算計了一把。但她照樣不吃驚,這種遲鈍仿佛是天生的,要怪她父母。我帶她上到二樓,看那隻關在籠中的鸚鵡。

前些天我拽著這隻鸚鵡去到花鳥店買籠子,店主告訴我,這種鸚鵡不會學人話。我感到可惜,要不然,我想教這隻傻鳥說,朵拉你好。或者說,朵拉,I love you。我甚至想,要力圖讓這隻傻鳥的英語發音夾雜著佴城方言的腔調。

我想,如果朵拉想要,就把這隻鸚鵡送給她。

我知道朵拉不是我女朋友,不需要別人提醒。我先認識楊力,然後才見到朵拉。那年8月,學校開學之前,小謝帶著楊力來找我。我和小謝以前同學,而楊力和小謝一直是鄰居。我們就是這麼認識的。楊力找我的原因,就是因為朵拉。他不放心,初中畢業以後他要去長沙讀一所重點中學,但朵拉和我在當地醫專的同一個班級。

你們談兩年多了?我嗤地笑了出來。那年我十五歲,並由此推算他倆戀愛時才多少歲。我立即感到一種滑稽,噴著鼻息笑了。當時我還沒有學會擺出一種較為正式的表情去麵對這樣的問題。

是這樣,我們早就確定了戀愛關係,感情一直很好。楊力居然一點沒笑,嚴肅得像學生會主席在指導新的學生幹部開展工作。小謝坐在我旁邊。他踢了踢我的腳。楊力的表情有些悲傷,整個人顯得有二十來歲,甚至更大一點。他說出了擔心的事情:外麵的人都喜歡跑到醫專來泡妹子……可能他覺得我不是很專心聽他說話,所以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我,問,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剛來,隻知道哪所學校的妹子都有人泡,不光是醫專。

楊力循循善誘地告訴我說,但醫專有不同。外麵那些流氓都喜歡勾引醫專的妹子,因為用起來比其他學校的妹子放心。醫專的女孩,順理成章地應該精通避孕。如果一個醫專女孩不小心被搞大肚子了,不光壞了名聲,還說明她智商有問題……

搭幫楊力的指點,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將要就讀的醫專產生了向往之情。當初中畢業要考中專時,我沒什麼想法。爺爺搖頭晃腦地建議我去讀醫衛或者師範。憑他的經驗,不管朝代怎麼更迭,醫生和老師這兩樣人都需要的。其它那些職業,我爺爺覺著政策性強,靠不穩。

我不想讀師範。在我們那個鄉鎮,老師都活得很窩囊,還要分片去收學費。在農村,收一塊錢學費都要花去幾兩唾沫。想想這些,我頭皮就發麻,於是決定去讀醫衛專業。報考的這個專業要讀四年,校方還承諾,中專畢業後再花兩年,就給你發大專文憑,好歹算是一個大學生。

朵拉並不漂亮。因為楊力那天說話時悲哀的神情,在看到朵拉之前我隱隱充滿著期待。頭一天去到那個班,她主動來找我認識。楊力肯定跟她說到過我。她跟我扯起楊力,問我怎麼認識楊力的。這個楊力老早就編好了,讓我和他統一口徑。我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想,楊力這個人是多慮了,他可能覺得每個男人都會在朵拉身上找到和他一樣強烈的感覺。其實並不是這樣,醫專裏漂亮的女孩很多,一抓一大把。這麼多的漂亮女孩囤積在一起,她們肯定也滋生不了奇貨可居的心思。

那六年裏,我沒有感到和異性相處的愉悅,而是老要擔心,自己是不是女性化了?班上有五個男的,四十六個女的。由於性比例的嚴重失調,班上女孩對我們的同化作用是顯而易見的。自個兒時不時都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正說著話,不知從哪個字音開始,語調忽然就變軟了,變黏糊了。然後女孩們會很得意地提醒說,你真變態。

於是,我們五個都商量好了,要相互提醒,相互監督,防微杜漸,不能讓自己蛻變成人妖。

我記得,有好多個夜晚,我夢見身上長出了乳房;甚至有個晚上,我夢見自己生下一條孩子,血淋淋的,孩子哭的聲音活像我外公沒死之前每個晚上打的鼾。我驚醒過來,摸了摸胸脯,是很平的,於是鬆了一口氣;再往襠裏撈一撈,那東西仍然躺在原來的地方,多撈它幾下,漸漸就挺直了起來。這樣,我才完全放心下來。

我們幾個男的對這樣的環境有一種逆反,其結果是我們嘴巴子都變得很惡毒,一到寢室就淋漓盡致地用解剖知識去評點班上的女孩子,說得她們毫無隱秘可言。仿佛隻有這樣,才證明我們一腦袋都盤旋著男性思維;而那些女孩,如果有幸聽到我們在寢室裏的說道,搞不定頗有幾個會昏厥過去。

有一天我們不曉得從哪本破雜誌上看到這樣一則文章,上麵介紹女孩子性欲發作時候會有的一些舉動。我記得其中一條,是說在公共場合,女孩會佯裝蹺起個二郎腿,其實是緊緊夾著腿根,然後拿屁股在椅子上來回摩擦。那篇文章很快被我們五個男的都讀了一遍,之後的那一個星期,大家根本就沒有心思上課,全趴在桌子上,觀察班上女孩下半身的情況。我們要找出誰是班上性欲最強的女孩。

我記得那個下午,第二節課,我趴在桌子上差點要打起瞌睡了,忽然被身後的小李拍了一巴掌。他指了一個方向,叫我往那邊看。我一看,小李指著朵拉。朵拉蹺起了二郎腿,正把身下坐著的那張骨牌椅搖得吱嘎吱嘎響。外麵有一隻蟬在鳴叫,掩去了這聲音,如果不用心,就不會聽到。

蟬的叫聲是雞——鴨——屎,稍一暫停,又是雞——鴨——屎,如此循環不已,把整個秋後下午都弄得昏昏欲睡。在我們佴城,把蟬就叫做“雞鴨屎”。

我也是看著朵拉臀部的運動,才能聽見她折磨椅子弄出的響聲。講台上長相很神經質的老普正在教拉丁文,用拉丁文拚寫出的藥品名都十分冗長。我不曉得為什麼要學這個,每一種藥都有對應的中文譯名。

朵拉還在搖椅子,時疾時徐,但中間沒有間歇的時候。班上五個男的互相傳達了以後,注意力都集中在朵拉的臀部,一直竊笑不已,因為這些天的蹲守終於有了結果。朵拉卻懵然無知。她還在一個勁兒地搖啊搖,搖啊搖。

我忽然想,她是不是想起了楊力?除了楊力,她是不是想起了別的誰?

在我鹹濕的夢中,班上好多個女孩都出現過,鬧得我第二天見到她們本人時,有些愧怍,感到無顏以對。據此我想,朵拉在搖椅子的時候,肯定也不光想著楊力。楊力離得太遠了,而近在身邊、經常麵對的人才容易成為性幻想的對象。

那天晚上他們忽然神神道道地看著我,還祝賀我,說看不出來,你一眼就盯上了王朵拉,原來是因為這個呀。我連呼冤枉,我說朵拉又不是我的女朋友。他們說,看啊看啊,朵拉朵拉的,從來就沒見你叫她王朵拉,這麼膩。

我無奈地看著他們,忽然憋出那麼一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們抽瘋似的笑起來,說你這個蠢驢,管她是誰的女朋友?個把男人肯定滿足不了她的。說著,他們輪流拍了拍我的肩頭,拋給我曖昧的眼神。

朵拉不是樂於交際的人,她在女孩子中間都顯得形單影隻,沒有特別談得來的。但她樂得找我說話,課間的時候,還有周末。她叫我陪著她去買東西。別人有什麼誤會,也是正常的。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說得最多的還是楊力,楊力楊力楊力,完了還是楊力。我並不了解楊力,幾年下來總共沒見幾次麵。他在我頭腦中的印象很模糊,隻記得他這個人一年更比一年神經質。朵拉理解地說,那是在那所省重點中學,楊力壓力很大。他成績很好,定下的目標是北大或者清華。要上那兩所大學,不玩兒命可不行。

朵拉經常要請幾天假,班主任老普有些煩她。本來老普挺喜歡她,讓她當這個班的班長。但朵拉請假次數太多了,又被別的女孩檢舉說,朵拉請假是去長沙看男朋友。老普就更不高興了。她沒有旗幟鮮明地在班上反對找男朋友(老普這麼說的時候,仿佛這個班上五個男學生根本就不存在),但不能影響學業。這是救死扶傷的事業,學業不紮實,以後弄死了人可不是開玩笑。

我一直想,為什麼朵拉會這麼頻繁地去長沙?僅僅是見麵嗎?那次,目睹了朵拉搖椅子的激烈過程以後,我恍然大悟。想明白這個問題,不知怎麼的,我有些難過。

幸好隻有一點點,難以覺察到的一點點。

三年以後,楊力沒考上北大清華,隻超出湖南大學的錄取分數一點點。楊力是一個挺要強的人,他咬咬牙,沒去讀湖南大學,而是另外造了一套檔案,變成另外一個人,再複讀一年。那一年朵拉去長沙去得更勤快了。聽小謝說,楊力本打算回佴城複讀,但楊力的媽不同意,因為在長沙,能知道的高考信息要多一點,比在佴城有優勢。

朵拉每回去長沙,都會問我借一兩百塊錢。從長沙回來,很快地把錢還給我。她告訴我說,是楊力給她的。過了那一年,楊力就考上了清華。但朵拉的心情變得很煩躁。楊力將他們兩個戀愛的事告訴了他媽,楊力他媽要見見朵拉。見了麵以後,朵拉很明顯地感受到,楊力家裏的人對她很冷淡。

她跟我傾訴這件事時,我說,你想多了。也許楊力的媽是這種性格,聽說一直在當什麼領導……

宗教局的局長。她說。

我說,那就對了,天天跟和尚道士打交道,肯定得不苟言笑板著臉。再說你們的事還得放幾年,她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你認作兒媳了啊。

她說,你不知道,現在他考上大學了,他的媽就會更挑剔。

我說,那有什麼,我們以後也可以有大專文憑。

朵拉就苦笑起來,她說,那差得太遠了,就你還把大專文憑挺當一回事,敢把自個兒當大學生。他家裏人肯定不會這樣想,他家一家知識分子,文憑也能分個三六九等,清清楚楚。

我搞不清這些事,這些事比拉丁文還麻煩。那一年,我連大專和大本的區別都還很模糊,隻知道少讀一年書,就會少花一筆錢。在我老家蔸頭村,熬到中專畢業的都沒幾個。拿到大專文憑,對我而言,是能讓顏麵生輝的。

往後那兩年朵拉變得很安心了,因為她不能隨時請假去北京。北京比長沙遠得多,要跨長江過黃河,途中要在襄樊和鄭州轉兩道車。她越來越頻繁地找我說話,她的話越來越囉唆,一件事剛說完就忘了,原模原樣地再說一遍。她抱怨戀愛太早是很辛苦的事,七八年談下來,就好像雞屁股一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我沒有幫腔,我嗯嗯啊啊,更多的是講楊力的好話。

小謝到佴城辦事的時候,找過我幾次。當時他已經接他父親的班,在一家信用社坐櫃台。每一次他找到我,總要問我,是不是對朵拉越來越有想法了?我指天發誓說沒有。我說,你聽誰說了什麼?小謝就笑了,說,小丁,看你就不是那樣的人。我謙虛地說,我是蠻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好了。

朵拉倒是老想給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她說,很快要畢業了,出了學校,可沒有那麼多女孩去選擇。當時我們都二十了,很奇怪地,我竟然一直說不要。現在想想,在社會上才感覺得到僧多粥少的難處。

朵拉見我這麼堅決地搖腦袋,也是奇怪。有一次她還不經意地問我,是不是,你喜歡上我了?

我想了想,說,也許吧。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她瞪了我一眼,說,誰嫁了?我不是還沒嫁給楊力嗎。

哦?我說,那你幫我算算,我還有機會嗎?

朵拉煞有介事地幫我看了看手相,然後說,機會可能不大啊。

我們在那所學校讀了六年,很漫長。畢業以後她進到鄉衛生所,而我成了一個飼養員,每天擺弄一堆醜陋的鬥雞。

朵拉喜歡陰天,還喜歡一連下好幾天的雨。下雨天她會變得興奮。

這是悖於常情的。從書上得來的知識是,陽光燦爛的天氣有利於人體內五一羥酸胺的合成,而這種物質可以讓人變得愉悅。長時間的陰雨,五一羥酸胺合成量急劇下降,人就容易變得憂鬱。

佴城多陰,多雨,很少有接連幾天的晴朗日子。長城樓的位置很高,大半個佴城鋪在眼底。朵拉愛跑到二樓,坐在窗前看外麵的雲和雨。她星期六從鄉衛生所回家,星期天會到我這裏,呆上半天,下午再到城郊搭農用車去工作的那個鄉鎮。從4月到8月,雨一直就不怎麼斷過。這段時間,朵拉來我這裏最勤快。她跟我說,她家住在很低窪的地方,看著天空就像是從井底看上去的,讓人感到很窒息。在我這裏看就不同了,推開窗,雲總是很近,雨下到佴城裏麵,在街麵上彙聚並毫無方向地流淌,在河裏一點點地漲起來,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下雨的星期天,我就知道朵拉一定會來。有一天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暴戾,我忽然就得來一種感覺:所在的小山頭,成了一個孤獨的島嶼。水在窗玻璃上肆意流淌,隔著這層漫漶的水看出去,外麵一切影影綽綽。作為佴城標誌的大鍾樓,大體看得見一些輪廓,仿佛是天邊的一種幻影。於是我懷疑,明天早上它還能不能在7點整準時奏響一曲《東方紅》。

這天,朵拉還是來了。透過窗子,我看見一團紫紅顏色正在向這半山腰蠕動。我認出那是她的傘。估計她要走到了,我就擰開外麵的門。她有點驚喜,她說你今天肯定沒上街吧?呶,我都幫你買了菜。這時我看見她梳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發型,像頭頂頂了一截甘蔗,有三四個節把子,尺把長。她那天心情特別好,差不多好瘋了。她當天的表情使我懷疑,那些電影裏為什麼老以陰雨作為語言去描述黯淡的心情?難道導演們看不出來,大雨裏潛伏著一種狂喜的氣質?

前一天的早上她接到電話,楊力通過了麵試,9月份就要讀研究生了。我這才意識到,楊力已經讀完了大學,而我們畢業也已經兩年。

她說她昨天一高興,晚上腎就痙攣起來。她給自己打了一針阿托品。今天,她擔心腎會再一次痙攣,所以還隨身帶了一支針劑和一支注射器。這幾乎是班上所有同學的通病,身體稍有點不適,就會自個兒找藥吃。

朵拉爬上二樓,守著窗子看外麵的雨,像那天那樣大的雨,我好像從未見過,晚上的地方台新聞,肯定有幾條是關於泥石流和山體滑坡的。我在樓下洗了幾串葡萄,還切了一個黃瓤的吃著像脆黃瓜的西瓜,一齊端上樓去。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雨,而我坐在一張破舊的沙發上看著她的側影。她的側影比正麵漂亮,而這種螳螂捕蟬式地欣賞,又讓我仿佛想起了某一首小詩。

但那首小詩怎麼寫的來著?我能記住幾百首歌詞,卻記不住一首非常短小精美的詩。

她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雨像是把我們困在這裏。說完她笑了。室外的光線很暗,照進這間屋子就更暗,像是傍晚的情景。漫天蓋地的雨聲,突然讓這間房籠罩了一重曖昧的色彩。

我看看朵拉,突然有了一種別樣不同的心情。認識她八年了,還是頭一次有過。但我什麼也沒有幹。我以為我會幹些什麼,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有些失控,但醒過神來,我和朵拉還保持著四五尺遠的距離。

我趕緊跑到樓下去弄飯,把她買來的幾樣菜弄好,還煎了一盤母鬥雞下的蛋。鬥雞肉很難吃,但雞蛋特別的鮮嫩。我們喝了一點酒。她臉上有了酡色,話也多了起來。她說她想辭了工作,去北京陪讀,做全職太太。她說,如果能找一個工作,那當然更好。我沒有說什麼,隻顧吃菜。她說,小丁,你也一塊兒去吧,說不定到北京也有老板請你馴養鬥雞。

我告訴她我不想離開這裏,對那些特大的城市一點也不向往,並對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大城市的人有些反感。她很吃驚,問我為什麼這樣。

我說不出來。她卻說,你要說。

當時我沒去過任何一處特大城市,而且心裏一點也不想去。我告訴朵拉,我骨子裏向往一種單調的工作或生活,比如燈塔看守人,或者是在南沙的一個海島上放哨。甚至,我還幻想過坐牢,單人牢,在裏麵抱一本很枯燥的書看,《魯迅全集》還有毛選鄧選什麼的。我想,在那樣的環境,任何書我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朵拉說,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呢?

我說,也許在那種地方,人可以活得輕飄飄的。有時候,我想生活在沒有一個熟人的地方。碰見了熟人,憋不住會說話,但說話從來都是非常愚蠢的事。我最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生活。大城市人太多了,走在路上,到處都是人,像雞們隨地拉下的糞便。

我說的話,也許喚起了朵拉心中的什麼。她怔了怔,然後說,其實,我也不想去那些城市——你知道嗎,走在北京的馬路上,我隨時都有一種緊張。離馬路口近了,我就會想,要是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半,前麵忽然切換成紅燈怎麼辦?如果突然切換了,我一個人站在馬路中間應該怎麼辦?

我說,是嗎?

到我們這裏根本就不必要擔心這些。朵拉又說,但你知道的,如果我們一直這麼分開,就會有很多變數。我必須去他那裏,守著他。是不是覺得,我,我們女人很可憐?

不,沒有。

她擦了擦眼淚,但我沒有看到眼淚是怎麼流出來的。這時我聽見外麵響起了隱隱的雷聲。雨聲也照樣底氣十足。

我們收拾了東西又去到二樓,她主動問我要一支煙。我想了想,還是給了她。她抽煙的樣子很明白地告訴我,不是頭一次抽。

天色本來漸漸泛亮了,卻又再次暗了下去。有新的雨雲湧到了這個城市的頭頂,不斷地堆積。我要開燈,但朵拉喝止了我。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嗓音有些淒慘,有些歇斯底裏。她說,不要開燈。開燈的話,這雨肯定很快就會停下來的。

我躺在了床上,有點不勝酒力。她忽然又把我搖了起來,問我,小丁,你說心裏話,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想了想,真不知怎麼回答。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我長得是不是不太好看?我有些蒙,回答不出來。她又說,你放心,我也是隨便問問,沒有別的意思,更不是挑逗你。我也一直隻把你看成是朋友,一般朋友。說實話,你長得不帥氣,看著有些憨,好像笨頭笨腦不太聰明,但其實你又蠻聰明。這並不好,長得憨的人應該笨一點,表裏如一,才討人喜歡。

朵拉說話像是在打機關槍,密集而且淩厲。我這才知道,原來朵拉還憋了這麼多針對我的看法。我有些無奈,長這樣子得怪我媽,跟我沒什麼關係啊。

我說,朵拉,你醉了。

她說,我知道。她一臉苦笑,問我她的發型好不好看。我說好,我甚至不敢說不好,雖然我覺得那是她所有發型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

她說,好是好,但這發型是人家王菲的。我問,王菲是誰。她說,白癡。下次我給你帶一盤磁帶,你聽聽她唱的歌。

雨下得稍微小一些的時候,她說要走,要搭車去鄉鎮。晚上她就得值班。她想了想,把那枚小號注射器和一瓶阿托品針劑擱在桌子上。她說,等下擠車難得小心,丟你這裏了。你給那些雞打過阿托品嗎?我說沒用過。我腦袋一熱,對她說,朵拉,我看我還是給你打一針。這藥留在我這裏沒用,還是你自己用吧。

她稍稍遲疑了一下,竟然同意了。她坐在一張高腳凳上,慢慢地把褲子往下褪了一點,然後又褪了一點,我看見兩團半月形的……臀部。我想來幾個形容詞,或者是比喻句,但我很清楚,那個部位不應該由我發表感慨。我聞見她身體的氣味,非常濃烈。這氣味和我體內的酒精攪和在一起。我渾身有了一種酸酥癢脹的感覺。我仿佛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健康的渾身散發著熱氣不算漂亮但也絕對不難看的女孩,同我在一間光線晦暗的屋子裏。如她所說,是雨把我們困在了這間屋子裏。暴雨的聲音,老是讓我誤以為,整個佴城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她提著褲頭,看著那麵牆。牆上什麼也沒有。她說,你——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