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她輕微的呻吟,不是從嘴裏發出的,而是來自體內某個髒器,是某種體液過量的分泌而產生。我仿佛成了一隻聽診器,捕捉著她體內的聲音,並數十倍地放大了這種聲音。
這時候有兩人迎麵行經這個隧洞,他們隔著老遠發出聲音:注意,有人。他們不斷地發出聲音,估算彼此的位置,直至交錯而過。他們的聲音像兩陣陰風在隧洞裏回旋遊蕩。其中一人在我們身前的鐵軌上停了停,大概看得見這眼貓洞裏麵有人。我掙紮了一下,朵拉卻絞得更緊。那個人點了一支煙,然後走了。
我慢慢地用力,把彼此的嘴唇分開,像是揭開一張膠布。此外,我感覺她渾身汗津津的。我問,你什麼時候再去楊力那裏?朵拉遲疑了一下,說,還說不準。
我拽著她的胳膊,走出了那個隧洞。她的臉在見光的那一刹紅潤起來,我看得見那一團胭脂紅洇開的過程。陽光散得斑斑點點,她忽然講起了她媽的種種更年期症狀。她媽在她的描述中窮形盡相,比卓別林的默片更具滑稽效果。
看著她講話的樣子,我很懷疑,剛才她的情欲突然勃發了,像火山那樣。我扭頭看看那個隧洞口,烏漆墨黑,黑得有些虛幻。兩條鐵軌從裏麵扯出來,表麵銀亮,下午的陽光在那上麵,隨著我們目光一路滑行。
六
朵拉很快又去了北京,去了楊力那裏,誠如我預料的那樣。當她用惡毒的口吻貶斥楊力時,我就知道,這正說明她急不可待地要回到楊力身邊。
——我沒有戀愛的經曆,但我對這些女孩心思的揣摩總是準確得毫無道理。
她臨去的前一天,我忽然想起她還有一隻化妝盒丟在我這裏。我打電話,問是不是要幫她送去。她說,不用,就擱在你那裏,你要用就拿去用好了。
我笑了笑,心想我怎麼會用這些東西呢?那天閑著無事,我竟然打開了她的化妝盒,有兩枚薄如蟬翼的東西飛了出來。我掰開盒蓋時,帶出了一股微乎其微的風。仔細一看,飛出來的東西正是蟬翼。
我想起朵拉最喜歡把蟬用大頭釘固定在一塊木板上,然後用她用於化妝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肢解下蟬翼。
不知道有幾個人仔細地看過蟬翼。我也是那一刻才留心看了看這兩枚蟬翼,有四公分長,大致呈卵圓型,靠外一側的線條黑粗;透明而且較為堅韌的翼片上,有清晰的脈絡。這些脈絡,讓我想起了半導體收音機的電路——把元件焊接在電路上,最終組裝成收音機,無疑是那個年代最時髦最奢侈的課外活動。
我把蟬翼貼在一枚A4紙上,擺在那裏,等著朵拉到時候取走。
朵拉那次走後不久,我就認得一個女孩。我跟她在一起,有點像戀愛。於是我不由得懷疑,是否朵拉在的時候,對我找別的女孩子是一種幹擾?
女孩住在長城樓最外麵的一套房,而我是住在最靠裏的一側。這以前我就知道她是山下一家酒樓的服務員,但不知道她和我住得那麼近。那家酒樓的生意很不錯,一到中午外麵就晾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車。雇我的老板鬥雞贏了錢以後老去裏麵吃飯。早晨酒家也賣早點,三塊錢就有一屜蒸餃和一份皮蛋粥。坐在大廳裏麵,沒幾個人,我一邊吃這三塊錢的東西,一邊看著那個女孩給我添茶。有時候偌大一個廳就我一個人,花三塊錢我會和女孩說上一個半鍾頭。
倒並不是想勾引她。
那天傍晚,她敲開我的門,告訴我有一隻雞掉到她住的那套房的後院,問是不是我養的。那是一隻鬥雞,毫無疑問是我這裏的。她說你養的這些雞真是難看死了。我笑了笑,她就進來了。她想參觀一下那些長得極難看的雞。
我請她吃了飯,然後聊起來。我沒想到我們原來住得那麼近。她說,是啊是啊,那一套房被我們老板租了下來,我們都住裏頭。然後,她又很突兀地問我,你找女朋友了嗎?不待我回答,她又劈裏啪啦地說,我那裏姊妹多,有劉秋紅王引娣王小蘭滕玲玲……要不要我介紹一個漂亮的?
我問她多大了。她說二十。我說好啊好啊。她挑了挑眉毛,說,好什麼好啊?
我注意地看了她一下,她長得不錯,雖然塗脂抹粉,仍然看得出來是從農村進城的,和我一樣。我聞得見那種隱藏在皮膚紋路裏的泥巴氣味。我忽然意識到我還沒有女朋友,該找一個了。這麼想的時候,我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女孩。
那以後我們循規蹈矩地約會了幾次,地點通常就在後山的獼猴桃架子下麵。時候差不多了,我當然知道該做些什麼。把她弄上床的那天,我費了些心計,她也心照不宣地往套裏踩。那天我和她弄了幾回,但是感覺不蠻好。我最初的性體驗就扔在那一天了,奇怪的是,整個人總是沒法全身心地投入。我覺得還不如以前讀書的時候,自己和自己做愛來得有勁。如果我不把責任歸咎到那個姓林的女孩皮膚太粗糙了,那就是我自身存在著某種障礙。
每一個間歇,我會裸體走到窗前,看看眼底那籠罩在灰暗中的佴城。這個城市,沒有什麼工業廠礦,一年到頭卻總是一派煙霧繚繞的景色。窗玻璃映出我的一部分身體,和窗外的景色契合在一起。我看見我的身體已經有些鬆弛,肚皮上箍著幾道救生圈。我忽然有些悲傷,因為我記起朵拉告訴過我,頭一次性經曆將對以後所有的性經曆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當天,她好像暗示地說她和楊力的初夜發生得比較早,彼此魚水和諧,所以能夠把感情長期維係下來。
我想到了朵拉,這才意識到,那個下午,在隧洞裏,我錯過了彌足珍貴的機會。如果那天我迎合了她的種種舉動,我想,效果肯定要比今天好。我沒有碰到朵拉的身體,但我相信朵拉的身體能給予我絕妙的感受。那種吹了燈以後每個女人都差不多的鬼話,肯定是個白癡最先說出來的。那天,朵拉不在,我反而對她的身體她的氣息有了貼皮貼骨的感受,這才知道朵拉留給我的是怎樣一種魅惑——仿佛一枚定時炸彈,隨著時間的推移才能發揮效用。
當我因對朵拉的思念而重新勃發起來,就轉身回到床上,和姓林的女孩開始了另一輪的撩撥。她是個性欲很強的女孩,我覺得她經驗十足,挑逗和叫喚都非常到位,但不知哪些細節自始至終排斥著我完全投入。
那天不知進行了幾次,我的電話響了。我起碼有半個月沒接到過電話了,雖然按時充電,心裏卻老在懷疑這電話是不是壞了。
是朵拉打來的,從北京打來,頭三個數字是“010”,在我看來,這三個阿拉伯數字的組合暗含著性的意味。她問我,在幹嗎呢?我很嚴肅地說,朵拉,我在想你。她嗬嗬地笑了,說,別開我心啦……她忽然不說話了,我喂了幾次,她仍然不說話。我以為電話斷了,但她在那頭幽幽地說,小丁,你是不是和一個女的在一起?我很奇怪,這一陣姓林的女孩躺在床上,慢吞吞地吸著一支煙,沒發出什麼聲音。我說,沒有,我在山上,就我一個人。她說,你為什麼要騙我?
然後她把電話掛了。
我有些莫明其妙,朵拉是怎麼知道的?莫非她聞得到?姓林的女孩問是誰打來的。
我老婆。我擺出事態很嚴重的神情,說,我本來要告訴你,我結過婚了。我也沒想到那個臭婆娘這時候會給我打電話。
姓林的女孩跳下床,先穿褲衩再穿鞋然後到處找胸罩,完了又脫掉鞋捅上彈力牛仔褲,嘴裏始終罵罵咧咧。罵完她朝我吐口水,並想抽我一巴掌,被我躲過去了。然後她就哭了,說你他媽再別來我們店上吃早餐了,你這窮鬼,三塊錢挨兩個小時喝光四壺茶你他媽也好意思。她擰開房門走掉了。
我有些後悔,心想剛才幹嗎要躲啊?讓她結結實實抽幾個耳光,說不定她會好受一點。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去酒樓吃早餐了,我覺得很不劃算。
我打電話給朵拉,問她怎麼知道我這裏有女人。她竟然笑了笑,說,猜的,你一出聲,我就知道,這回又猜對了。恭喜你有了一個女朋友,真不容易,還老以為你是和尚胎呢。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朵拉說,搞不清楚,過年應該回來一趟吧。也快了,就兩個月,想到又能見到你了,很高興。到時候把你的那位也叫出來,讓我幫你把把關。
好的。我說,把什麼關,人家看得上我就不錯了。她說,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別天天養雞倒把自己搞得像一瘟雞一樣,拿不出精神。我說,好的,你回來的時候,會看到一個麵貌一新的小丁。
沒過幾天,姓林的女孩又來到我這裏,很生氣地問我,為什麼這幾天沒去她們店上吃早餐?是不是在躲著我?我有些犯糊塗了,但腦袋一閃,就找理由說,這幾天雞生蛋生得太多了,就一天煮幾個當早飯,懶得走到山腳下去。
我和姓林的女孩做愛的次數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像吃飯一樣,到了鍾點就得應付一下。有一次,我們正在床上,老板進來了。我趴在女孩耳邊,說,我們老板來了。可她不在乎,她說,管他媽的,你別偷懶。於是我就沒有偷懶。老板稍一推開門,就把門扯緊了。老板在門外說,小丁你忙你的,我在下麵看看雞。
我們敷衍了事地把餘下的愛做完,她潦草穿好衣服,下到樓去。老板坐在樓下客廳給一隻雞泡澡。老板和女孩互相打了個招呼。我下到樓下的時候,老板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說,新換的?我說,就這一個。老板說,別騙我了,以前不是這個。你什麼眼神,越挑越沒成色。跟我養了這幾年雞,眼功真是越來越差了。
老板把手頭的雞洗了又洗,並對我說,還是把先前那個妹子弄過來,我看那個比這個強。我沒有說什麼。老板是個很愛說話的人,圖嘴巴皮痛快,愛指點別人。
我幾乎是扳著手指,迎來春節,但朵拉春節沒有回來,也不來個電話說是什麼原因。姓林的女孩春節前被一個老板包養了。她以前經常來的時候我不覺得,現在見不著她了,時時感覺到寂寞,想打朵拉的電話,係統音老是說: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我心裏奇怪得緊,不在服務區的地方是什麼地方?北方一馬平川的地界,哪來這麼多盲區?
七
到4月份我才見到了朵拉。那天我沒把外麵的院門關上,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了裏麵,可能到屋子裏轉了個遍,沒見到我,又到後山來找我。她可能想繞到我身後突然拍我一下,給我一個驚嚇,同時也給我一個驚喜,所以她走的時候躡手躡腳,活像鬼子進村。我在一蔸樹下看見了她的動態,我看了好久,可她轉著腦袋老半天都沒發現我蹲在一叢灌木旁邊。我不得不衝那邊說,喂,朵拉,我在這裏。
她走了過來,我站直了身子。她還是老樣子,可能豐腴了一點,但不容易看出來。她凝視著我,眉頭就輕輕地皺了皺,對我說,你胖了!
我剛到地秤上稱過體重,隻不過胖了五斤,竟然被她看了出來。我端著雞食盆,告訴她,今年多養了幾隻母雞,可能是吃雞蛋吃得太多了。
那不好。她憂鬱地說,你飲食習慣一直不好,餐桌上一有肥肉,你眼裏就冒賊光。
然後又說了些話。我感覺她比以前細心多了,能夠覺察到我房裏一些微乎其微的變化。此外她變得有些囉唆,還時不時來些叮囑,一度讓我想起我媽。但總體上,我心裏還是感到了蠻有溫暖。
後來我想,可能因為那天朵拉講起話來透著關心的意思,我竟然忘了,這半年多的時間,每當我和姓林的女孩做愛,總是要依賴對朵拉的回憶和想象才能抖擻了精神,迅速進入臨戰狀態。在當時,看著床上的林女孩,我不免要走神,暗自說,要是那上麵躺著朵拉,該有多好!
那些日子,晚上一個人躺在床頭,將睡未睡之際,我對朵拉的念想會增大到無以複加的程度。我覺得,白天和夜晚的心情是不一樣的,而人站立著和躺下時的思維方式也有很大不同。臨睡前躺在床上,那是我最為放縱的時候,一屋子的暗光會讓我覺得,沒什麼是不能做的。
我等待著朵拉回來。當她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我想我會爭分奪秒地去暗示她,我想她!同樣在臨睡前那個時段,我一次次責怪自己,去年那個下午錯過了機會。如果再來一次,我想讓她知道,我會配合得多麼默契多麼到位……我懷疑,自己的生物鍾和朵拉的生物鍾存在錯位,峰期不能同步。
但那沒關係,我肯定會調整自己,去適應朵拉。
那天我沒有逮到她。從後山下來,我意識到了什麼,叫她進屋裏坐一坐,我要留她吃飯。我告訴她,如果她現在想吃雞肉,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捉一隻十個月大小的母雞,燉一罐湯。但她電話響了,有人叫她。她有些抱歉地說,今天沒空,下次再來嚐嚐你燉的雞。她走的時候還沒忘記取走化妝盒。裏麵肯定有些東西變質了。
那天她走後我有些焦躁,很快變得難以自控,往地上砸了好幾樣東西。我不停地按捺自己體內那股往邪裏衝撞的氣流,抑製著紊亂的喘息,數起了羊,然後數起了青蛙和王八。前些日子沒見著她還好點,那天剛一見麵就眼巴巴看著朵拉安全地走掉,搞得我一時亂了方寸,腦袋裏牽牽扯扯的神經纖維絞作一團。
過了兩天,我才變得理智一點。朵拉把電話打來,我除了按常規和她寒暄幾句,末了沒忘記告訴她說,最近你最好不要再到我這山上來,朵拉,不曉得怎麼搞的,我現在對你有些不懷好意。你再來我這裏,可能會有些危險,到時候別怪我沒告訴你啊。電話那頭的朵拉嗤的一聲,說,小丁,你能把姑奶奶怎麼樣呐?我真誠地說,朵拉,不是開玩笑,我正兒八經和你說事情。
朵拉爽朗地笑了,滿不在乎。我手拿著電話,聽著她掛斷,聽著掛斷後急促的信號音,腦袋裏蒙得厲害。我本是好心好意想給她提個醒,但把話說完,我發現自己仍是在勾引她,在赤裸裸地挑逗她。
我們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彼此性格都搞得清澈見底。我懷疑要讓她上勾隻是時間問題,但更大的問題在於,我一個小時都挨不過去了,我在屋子裏和後山上踱來踱去,到哪裏都感到窒息、憋悶。我突然想到了自個兒給鬥雞搞體訓時想出來的那辦法,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真是現世報啊。
那天下雨,我感覺到朵拉會來。她如果在佴城買東西,見天下雨,肯定會想到來我這裏躲雨,走到二樓,看看滿城下著雨的景致。那景致有些頹唐、無奈,但你仔細地看一看,卻體會得到一種從容。雨剛一落下,我就把心提了起來。她11點鍾到,敲了敲門。她打著傘,但身上有些地方被雨淋濕了。
你濕身了。我一開口,就單刀直入一語雙關。她哪又曉得我蓄謀已久,這天的雨仿佛是我一個同夥。當然,朵拉沒有聽出來,她說,雨太大了,還刮風,打傘根本不抵事。她第二句話說,還是你這裏好啊,我隨時來,你隨時都在。
我順著她的語意說,是啊,你隨時來,我隨時都在。這時,我臉上掛出了一些不懷好意的笑容,嘴唇有點歪斜。她看出來了,並說,你今天是怎麼了,古裏古怪。我又裝出很無辜的表情,說,是嗎?
我叫她把衣服換一換。她從我的簡易衣櫃裏找來一件T恤,正麵印著格瓦拉那儀式般的頭像。她說,他叫什麼來著?這哥哥!她在北方呆了半年多,講方言顯得有些不地道了。我說,切·格瓦拉,這哥哥。她笑著說,哦,這哥哥比你帥多了。
她叫我出去,然後輕輕把門帶上,要在裏麵換衣服。可能因為胸罩不需要解下來,她沒把門閂死,留有兩指頭寬的縫,可供我的目光長驅直入,把她換衣的每一個動態都看個一清二楚。
當她把自己被雨淋濕了的外衣脫下來時,我就嘭地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這是我醞釀已久的動作,我推門推得很堅決,讓門撞在牆壁上,發出肆無忌憚的聲響,然後逼視著她,毫不遲疑毫不猶豫地走過去。這樣的情景,仿佛已經經過成百次的彩排,我做起來是那樣順其自然。
她有個下意識地動作,把T恤扯起來攔在胸前。看她嘴角肌肉的抽搐,似乎尖叫了一聲,卻被窗外的雨和悶雷掩蓋得嚴嚴實實。她胸前那塊遮羞布上,切·格瓦拉呆裏呆氣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已經走到她跟前,一把就把T恤衫扯了下來,扔在床的遠端,她得爬上床伸伸手才夠得到。我讓中間間歇了約一秒半鍾,然後緊緊抱住她。
——我得說,這一切我做得一氣嗬成,絕不拖泥帶水。她仿佛是一台發動機,而我這一陣好似手持搖柄轉著圈瘋狂地搖著。終於,她這台發動機,被我發動起來了。她的身上很黏濕,有些須汗味和香水味。我們抱在了一起,我這才感覺到我自己也濕透了,不明出處的汗水把我的皮膚塗抹了一層。接著是接吻,我們避不可免地把嘴皮子貼緊,做死地貼緊。聽著雨聲,時間過去得不快不慢。我聽見她體內竄出的一個個聲音,像氣泡從井底浮上來。我想,她這時應該是很驚訝,我跟去年在火車隧洞裏完全是兩個人。
她嘴裏不再是去年夏天的氣味,或者我舌頭上的味蕾已經失靈。
我的手繞到她後背,把襻帶的扣解下來。剛一解開,她身體的氣味就溢滿整個屋子。那種氣味悶頭打腦,讓我呼吸變得不均勻。她製止了我進一步的動作。依然是接吻,仿佛要打破吉尼斯紀錄。
忽然,她推開我,並迅速把兩手別到後麵去,係好了襻帶的袢扣。她說,你身上好多汗。我也是。
我說,唔。
她拋給我一個眼神,然後說,等著我,我先洗一洗。你也別偷懶,等下也要洗一個才是。她下到樓去,進到衛生間,把門狠狠地插上了,像是故意讓我聽清楚金屬插銷那鏗鏘的聲音。她把蓮蓬頭的水放到最大。我坐在樓上那間房,看了看雨,又擰開電視。沒有節目信號。
她出來的時候,我看得出,是一種情欲飽滿,含苞待放的神情。這樣我就放心了,她眼裏的東西騙不了人。她甚至還推了我一把,說,你快點去洗啊,你這個死人,笑什麼笑?
我洗澡時心情很輕鬆,也把水放到最大,讓它漫天蓋地鋪下來。我吹起了口哨,都是王菲的歌,《容易受傷的女人》、《當時的月亮》,還有一首那什麼……
我洗了一陣,擔心拖得太久,朵拉飽滿的情緒會萎蔫下來。當我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後,忽然發現屋子相當安靜。外麵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真有點不可思議,洗澡前我分明聽見雨是一派底氣十足的樣子,不想卻戛然而止。我朝樓上叫了幾聲,朵拉朵拉,又跑到後山大聲地叫,朵拉朵拉,卻沒有人應。那天,我麵對著桌子上的手機,不停地咬緊牙關,最終沒有撥打朵拉的電話。
八
半個月後我收到朵拉寄自北京的信。那是一個很大的牛皮紙的信封,打開後見是一張卡片。卡片上貼著兩枚蟬翼,仔細一看,竟是我去年貼好的那兩枚。現在,她把這東西稍事處理,就成了一枚看著還像那麼回事的卡片。她畫了一些很幼稚很童心的畫,大概是一片海灘,幾個男女著短褲或者比基尼在棕櫚樹下曬著太陽。
卡片上她寫了兩句話:
對不起,那天突然雨停了。
祝你以後能夠輕飄飄地飛起來!
前一句的意思我懂。是啊,那天的雨突然停了,要不然,我和朵拉應該必不可免地發生些什麼了。由此我還想朵拉曾告訴我,下雨天她特別感到寂寞,尤其是下雨的晚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我記得那天,朵拉仿佛暗示地說,下雨的晚上,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像喝了半斤苞穀酒似的,昏頭昏腦。要是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那跟我本人是沒有什麼關係的。說完這話,她又有點內疚地問我,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賤?
我把卡片和信封收好。我收到的信不多,平均是兩年一封。我可以把以前收到的所有來信都裝進朵拉的這隻大信封裏。我也不去考慮朵拉寫的話是什麼意思,因為我不認為她能把話說得饒有意味,值得費心費力去推敲一番。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朵拉。朵拉沒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我也撥一撥她原來的那個手機號碼,當然是停機。
自後我又幫老板養了兩年雞。我養的鬥雞打架一般都還不錯,贏多輸少,幫老板賺了一些錢。但兩年後老板的口味變了,對鬥雞失去了興趣,轉而包養了幾個妞,成天到晚沉迷其中,仿佛又變年輕了。老板把那一堆鬥雞都賣掉了,我就失去了這份工作。
我在山上還住了幾個月。老板的承租期沒到,我提出能不能讓我在上麵再住一陣。老板賣了人情把地方白給我住。山上很靜,我每天就這麼呆坐著,或者去後山轉轉,把承租期剩下的時間消耗掉。
朵拉是去年春節前才回來的,也就是說,我有四年沒看到她了。再見到她時,她已經二十七歲,當然,我們都是二十七歲。想想她和楊力已經戀愛了十幾年,再不結婚,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回來是置辦結婚酒宴的,給我們發了請帖。她可能到山上找過我,找不見,就托同學左轉右轉,把請柬轉到我手裏。我收到時,請柬都皺巴巴的了。
女方的婚宴設在正月十四。正月十五一大早,楊力來接朵拉過門。
十四那天我看見了朵拉。她胖了。她化了濃妝,沒以前好看,或者是我看著有些陌生。我跟她講了很多恭維的話,無非是今天很漂亮,今天實在太漂亮了雲雲。她對她當天的裝束也不是很自信,我誇她時,她不時弓下腰打量自己的穿著,並說,真的嗎?我肯定地說,那當然,比以前還年輕點了。她就說,去你的小丁,你是講鬼話啊。
我勸她多穿一點,那天天氣夠冷的。
中午開餐時,朵拉叫我幫些忙,具體幫什麼忙她又沒說。她跟著她的媽穿梭於席間,一個一個地問好。好多親戚她也不認得,她的媽就不斷告訴她,這是三堂叔的侄子,那是二姨舅的妹子……她先還是找準每個人的稱呼向他們致謝,到後來就全亂了,隻曉得說,歡迎光臨。結婚辦酒是很累的事,她時不時看著我做一下鬼臉,還吐了吐舌頭。我發現她舌苔稍微有點重,像是上火。她時不時跟我招一招手,我過去,她就附著耳朵跟我說,拿紙巾過來;拿一枚別針來,我的胸花要掉了……
我發現她樂得與我做出過從甚密的樣子,但我找不到受寵若驚的感覺——我這又算得什麼呢?她喝了點酒,麵若桃花,眼光看誰都很磁。她的媽也招呼不過來,焦急地應付著,幾次跟我說,小丁,今天麻煩你了,把朵拉照顧緊一點。我忙點頭,說阿姨你放心,用不著交待。
那天很忙。沒有具體的事,就是忙。有時候,我在過道或樓梯間歇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太監。
忙到下午,朵拉家的客人逐漸散了。我正好開了個小麵包車,朵拉要我把她的一些親戚送到佴城去。朵拉家住在臨河鎮,距佴城四十裏地,路不好走,要半個多小時。回來的時候車上隻有我倆。她坐在駕駛副座上,心情不錯,她換了淺色的衣服,但頭發還是聳起老高,插滿了固定用的器具,還有一枝塑料梅花。這裏的新娘子全要弄成這個模樣,不是為了好看,隻是讓別人看了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天難得出了太陽,回去這一路,明晃晃的,光斑在柏油路麵上輕微地跳動。朵拉往我這邊靠。她說她累了,叫我把車開慢點。她忽然把手擱在我右腿上,看似不經意,實際上不可能是不經意的——她得側著身子,盡量伸長那隻手,才能擱到地方。我看看她,她看向車前,臉上似笑非笑。我騰出一隻手摸著她的手,並用自己肥碩的指頭和她纖長的指頭絞在一起。她笑了,卻仍然沒有轉過頭來。車子晃來晃去,在鄉村公路上跳躍式前進。我忽然感到有點幸福,幸福像一盆洗腳水一樣,嘩地一下劈頭蓋臉澆來,叫人猝不及防。我想,這可是朵拉結婚大喜的日子啊。
我叫朵拉給我點一支煙。她從工具盒裏取出了紙煙,挾在自己嘴裏點燃,嗆了一口,然後傾斜著身子插到我嘴裏。
有口紅的味道。我說,這可是間接接吻啊。
她說,你以為?
我擺出恍然大悟狀,說,呃,差點都忘了,又不是沒吻過。
她臉微微泛紅,說,去你的,今天我結婚……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車子已離臨河鎮很近了,她不可能再把手擱到我的腿上。她父親是當地中學的校長,人緣蠻好,鎮子上大多數拿工資吃飯的人都認識他,也順便認識朵拉。一路上不斷有人跟朵拉打招呼,還沒忘了誇她今天真漂亮。朵拉那天心情沒法不好。一天裏頭有上百人誇自己漂亮,心情肯定好得一塌糊塗,像喝了半斤燒酒一樣。
我說,結婚還是蠻好,沒見你這麼高興過。不過頭一次結婚,沒經驗,容易激動也是常事。
朵拉說,小丁你也結個婚算了。
我說,沒準親媽還沒生下來呢。
朵拉撲哧一笑,說,樂觀點,不要那麼絕望。她說著跳下車去,她媽和她爸爸站在家門口等她。在鄉鎮上土皮便宜,她家蓋了很大的一棟樓房,三四層,那天都披滿了紅布,還結著碩大的繡球。我算了算,把那些紅布剪裁了,起碼可以縫幾百條褲衩。
當晚就住在她家裏,還有小蘭小鳳等醫專時的同學若幹。地方上有這樣的風俗,明天要出嫁了,姊姊妹妹們應該守著她一個晚上。我和朵拉的一些親戚打了整晚麻將。那幾個都是牌癮大牌技差的家夥,搞到臨晨三四點,我這個臭牌手居然沒輸什麼錢,很是奇怪。
我去了一趟廁所,廁所在靠大門的樓梯間下麵。樓梯是旋轉式的,因此可知他家的房子大概是九二九三年建的,那兩年流行螺旋樓梯,就像現在流行用浮雕磚砌牆一樣。方便完了,我蹲在樓口那裏抽煙。這時我看著朵拉半裸著下樓來了。她沒看見我。她伏在一樓二樓之間的一個窗子上,看向外麵。我這才知道楊力和他組織的迎親隊伍已經駐紮在大門外了,時間沒到,朵拉家的大門不能為他們打開。朵拉家裏還請了一些熟諳婚儀的人,到了時間也不讓楊力輕易進來,要用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刁難他,還要向他討紅包。
朵拉卻有些難為情,看著楊力和楊力的朋友在外麵發抖。那天清早很冷,我估計頂多也就兩三度,但朵拉卻發神經似的要穿婚紗。婚紗後麵的拉鏈還沒拉上去,她可能就接到楊力的電話了,跑到那個地方。
她回頭看見了我。她下了幾級樓梯,跟我說,幫幫忙,拉上去。她把背留給了我。順著開襟的地方,露出一片“V”字型的白肉。她沒戴胸罩。
我的手有些發抖,拉了幾下,愣沒有拉上去。這時小蘭來了,她在旁邊看著我無計可施的樣子,開心地笑了。她說,小丁,你的手抖得那麼厲害,怎麼拉得上去呀?
我說,凍壞了,媽的這天氣。
小蘭一下子就把拉鏈拉了上去,哧拉一聲,朵拉背後那一大片白肉就不見了,隻剩下脖頸仍嫩白如昔。這時朵拉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恍恍惚惚地看著我。
那天,作為女方送親團的成員,我還隨著朵拉去了楊力家那邊,受到了款待,喝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晚上,我已經看不清是在和誰喝酒了,反正隻要能睜開眼就看見一杯酒橫在眼前。楊力也醉得沒個人樣,張著嘴巴傻笑。他說他很高興,感謝這個,感謝那個。他感謝我的時候,我說不用感謝,今天我也很高興。小謝或者別的誰就在一旁吃吃地笑了。我聽見有個聲音揶揄我說,小丁,你他媽高什麼興啊?
我也說不上來。晃動著被酒精泡大,大如水甕的腦殼,我隻知道自己確實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