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你癢嗎
那天老譚也不知怎麼了,忽然變得挑剔,一路上總是跟肖說,這裏不好,邪氣。這樣,肖隻得和老譚一再地把車往遠處開。經過許多個路邊村落,前麵出現一片垃圾填埋場。老譚四處看了看,說,我看這裏行。嗯。兩人下了車,用鏟刨出個淺坑,把那隻手埋在裏邊。之後又跳上車,一路疾走,在另一個鄉鎮停下。
天已經黑透。老譚說,我知道有一家店,嘿嘿……肖明白,老譚今晚又想加床墊了。其實老譚並不老,三十七八,臉上還像是熨過的,沒有一絲紋路。用他自己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人到五十敲破鼓——我還在發育哩。一路上老譚開著車仍然眼放賊光,往路邊掃射。路燈幽幽亮著,勉強看得清過往女人的麵目。碰到落單的女人,老譚就放慢車速,問,搭車嗎?這裏的女人基本上沒養成搭便車的習慣。老譚不甘心,受了挫就拿出從皮炎平廣告上躉來的詞——嘿,我是蠹蟲靈,你癢嗎?找我好了。老譚拿腔捏調,在“癢”字上麵放了個拖長的帶轉折的重音,很有效果。一開始肖聽得背心起膩,慢慢地倒也習慣。應該說老譚這個人毫無語言模仿的秉賦,能把這一句講到位,全靠他千百遍地練,熟能生巧。有一次,肖記得路邊那個女人很漂亮,而且略通法律。當老譚麵帶關切地詢問她癢不癢時,女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這是性騷擾你知道嗎?我可以告你。說著掏出當時挺時髦的諾基亞5110,舉了起來,又像是要撥號,又像是要作為防身武器隨時砸過去。老譚就擺出一臉無賴相說,打個商量囉小姨,就別麻煩110了,那一頭你姐守線,你告狀,她要整我一通宵的啊。說著,老譚加大油門揚長而去。走遠了,老譚說,她那一臉蠢相,我年輕時她白給我我都不要。
老譚在鄉鎮叫來個女人,不消三分鍾就彼此浮現老相好的神情。那個女人有點老。老譚說,到這地方,她就是鎮花。鎮花?肖左右看不出來,說,冰鎮啤酒花吧?肖不找女人。三個人喝了些米酒以後,老譚就對鎮花一揮手,說,給我弟兄也叫一個。他是黃花崽,你們要打折的。隨即鎮花叫來一個年輕些的,但更醜。四個人正好湊成整桌,打了一通牌。肖不勝酒力,而且老譚打牌時吼聲震天,大搞攻心戰術。這確實讓肖頭疼,吼叫聲把腦袋都搞蒙了。老譚對牌的稱呼很花哨,比如J、Q、K、A、8,一到他嘴裏就變成嫖客、婊子、老王八、奸殺、奶罩,等等等等,諸如此類。肖說,你能不能安靜點?老譚說他也沒法,到“裏麵”的八年裏全都這樣吼著打牌,一時靜不下來。一開始和老譚打牌的人都感覺,不是被他降住了,而是被他吼暈的。挨過頭一陣,摸透老譚的伎倆以後,就知道其實他牌技有夠臭,純屬黔驢技窮之流。
肖叫後來的那個女人回去,然後進房睡覺。睡下了以後,肖聽見老譚和鎮花在隔壁房間做起事來,弄出響聲像在拆房。肖知道,老譚這人,在女人麵前的種種行徑往往帶有表演成分。但總的來說,老譚旺盛的鬥誌還是令肖折服。這聲響令他想起和女友小麗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兩人不過二十幾歲,做起事來卻始終不溫不火,仿佛壓抑著自己為對方默默奉獻。肖估計,老譚和那個鎮花兩人加起來,肯定年逾古稀,卻還馬力強勁。這麼一對比,肖就覺得,自己應該蠻慚愧。隔壁房間的聲音愈加誇張,律動之中挾帶著摧枯拉朽的勢能。肖打了幾串哈欠,還是被攪得睡不踏實。
半夜2點多鍾,肖終於睡迷糊的時候,門被重腳踹開,幾個聲音神經質地嚷著,不許動舉起手來。開了燈,兩個年輕警察看見肖毫無反抗的意思,一臉的緊張頓時輕鬆下來。肖覺得自己把手舉起來的樣子很滑稽。他努力申辯說,同誌你搞錯了,我什麼也沒做。我,我沒找小姐。警察根本不打算聽他辯解,把他推出門去。肖看見老譚也被提菜了,他提著褲頭。警察不許他係緊皮帶,就那麼提著走路。而那個賣淫的鎮花,一出門就被警察放掉。老譚找機會慢慢向肖靠攏,悄悄地說,又著仙人跳啦,借我幾張老頭票。
有個警察飛起一腳踢在老譚的尾椎骨上,喝令他別說話。
鄉派出所充斥著豬糞的味道。警察用強光燈照著肖的臉。年紀最大的那個警察先是指了指肖,交代紀律說,一個一個來,不叫你不準吭聲。肖點了點頭。燈光打在了老譚的一張團臉上,老譚眼皮不停地眨著,最後固定為半開半闔,整個臉尤其顯得變形。警察說,你是帶頭的吧?——這仿佛是不爭的事實,老譚跟肖比起來怎麼都像個主犯,塊頭巨大,坐板凳上堆起一堆,兩三天沒刮臉,臉上淨是胡茬。
警察問,老實交代,都幹了什麼。
隊長!老譚說,你們搞錯了,我跟她在搞對象。
那個女的什麼路數,我們有底。警察說,別他媽避重就輕,爭取一個好態度。
老譚說,是她在勾引我,她說她喜歡我。我怎麼知道她是,那種女人?
警察們想憋住,卻還是笑了出來。為首的警察做出要打人的樣子,說,瞞是瞞不過去的。你趁我現在態度好,坦白了事。然後警察用強光燈晃老譚的眼睛,不急著敲開他的嘴,散了一包煙慢悠悠抽起來。老譚舉起手想擋光線,警察就喝令他放下來。過不了多久,老譚的表情稀軟下來,說,我老實交代,我確實是準備從事嫖……嫖嫖娼的行為。可是,實事求是地說,今晚我喝了酒有點力不從……
警察不耐煩了,舉起皮帶往老譚身上搞了一家夥,喝斥道,裝呆是吧?要不要老子把你打醒?
老譚就哭喪著臉,近乎哀求地說,隊長,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嘛,我真不知道啊。
肖在一旁看得很吃驚。他沒想到,隻消這麼搞一下,老譚就軟得沒樣子了。那個警察越來越拔高聲音質問,老譚顯然是被搞蒙了,不知道該說什麼。警察說,你不說沒關係,我們可以查。他們搜出老譚的身份證,找來一台筆記本電腦調檔案。沒多久就查出來了。閱檔的年輕警察稍一看,就吃驚不小,說,嘖,狗日的,這下立功了——譚小軍,83年嚴打被判死刑,後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在省一監獄服刑八年,91年假釋出來的。
那個年紀最大的警察這時流露出蠻有把握的神色,從文件包裏掏出一個白塑料袋。袋裏麵裝著一截人手,在燈光照射下呈現一種半透明的慘白。警察把這東西鏗鏘地擲在桌上,厲聲地問,快說,別的屍塊你們埋在什麼地方了?
哦,原來這事。老譚長長籲了一口氣,然後說,這隻手,是老朱的。
撥通電話以後,林老板早上6點趕了過來,向鄉派出所的警察說明情況。這隻手確實是老朱的,老朱還健在,隻不過手被炸斷了,還炸傷其他一些地方,人躺醫院裏。警察追問,怎麼炸斷的。林老板說,還不是他自己?排啞炮違規操作。在場的警察都很失望。作為鄉警,管片不大,很難碰到殺人案來過把癮。年紀最大的警察撥通了醫院,詳細詢問一番,不得不放人。這時候閱檔的那個年輕警察插了句嘴,說,抓人的時候譚什麼不是在嫖娼嘛。其他的警察也想起來了,都說是啊是啊,要罰款。減個半抹掉零頭,交兩千就走人。
老譚還想討價一番。他扯了扯老警察的衣角,輕聲細語地打商量說,你看,剛才你打了我也就算了,錢能不能少點?我到星星和請一桌酒行不?
老警察不高興了,說,打你打錯了?你這個嫖客,再講價那我也懶得罰款了……
林老板過來圓場,拽開老譚,賠笑著說,弟兄們晚上都顧不上睡覺,確實辛苦確實辛苦。同時數出二十張老頭票,遞給老警察時還說一句發票就免了。然後走人。天色還早,沒有完全亮起,隻有一些微弱的雲。兩人走出鄉派出所時都垂著頭,像是兩隻被抽掉頸骨的狗。林老板跟老譚說,這個月你倒欠我兩張。老譚隻有點點頭。林老板責怪起人來,他說你兩個他媽的怎麼跑這麼遠?惹出一堆屁事。肖說,你要我們埋遠一點。林老板這才記起自己說過這話。礦上老板都有幾分迷信。林老板生怕老朱的斷手埋得離自己洞口近了,有血腥氣,不定又招來什麼災禍,所以昨天吩咐兩人說,起碼也要走出三百裏,再埋——挖深一點,上麵要撒朱砂和雄黃鎮住血氣。相對於林老板的吩咐,兩人還偷工減料了。肖老是想不通,這些土警察怎麼這麼快就發現了那隻手,長了狗鼻子嗅到似的。林老板說,這個我也問了,是撿垃圾的報了案。可能你們埋東西時那垃圾客躲在附近,你們前腳埋他後腳就挖了出來——也難怪,你們兩個晚上挖坑埋東西,垃圾客以為你們八成是在埋賊贓,滿心歡喜刨出來一看,卻是隻人手,當然很煩躁,扯出手機把你們告了。
肖和老譚隻有苦笑。老譚想到那二十張老頭票,心裏就很不舒服,發牢騷講起狠話來——呷煙就呷一塊五的軟老大哥,那幫警察鱉,還愣充狠。那個沒長毛的警察崽子最討嫌,得空我攔他夜路,捏死他他才曉得沒地方哭。還有那個垃圾客,哪天我叫他撿自己骨頭賣!說著,老譚還鼓了鼓渾身的肉。
肖嗤笑地說,淫哥,剛才你都要哭了。
老譚當然不認賬,他說,哪有。嘁,我哪會哭啊。
肖說,你差點哭了,人家搞你一皮帶你就要哭了——這是肖疑惑不解的地方。在他看來,像老譚這樣坐過八年牢的人,應該非常的酷。電影裏老這麼演,特別是高倉健慣於扮演的那種失足青年,成天吊一張驢臉還能狂勾引女人。老譚以前也經常諂媚似的跟林老板講,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情,我沒有其他能耐,但是可以幫你去坐牢。反正那裏麵我呆慣了,進去就是牢頭,受不了罪。老譚講這話時,相應擺出一臉義無反顧的樣子,以致肖認為,監獄大概是普天下最培養男人個性的地方。可是老譚剛才的表現著實讓他失望,再想想老譚講的那些話,根本當不得真。
林老板也開心起來了,他問,小譚哭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我隻見過你打婆娘蠻凶。肖一點不給麵子,老譚有點不悅。可是肖和林老板是親戚,老譚隻能讓著他點。他說,小肖你曉得個屁,我這是裝裝樣子。話又說回來了,你沒吃過牢飯不曉得厲害,我早就吃怕了。那裏麵真不是人呆的。
你又不是沒蹲過籠子,既然八年都坐下來了,也不在乎多有幾年。肖這個人不依不饒,又說,那裏麵不是還有個漂亮的王會計等著你嗎。
老譚就懶得說話了,隻怪自己以前多嘴,把王會計的故事也擺了出來,現在都成為肖取笑他時冷不丁拋出的飛刀。
其實老譚嘴巴再怎麼不牢實,起先也不想跟人提起自己坐牢的事。老譚跟肖半年前認識的。那時林老板的一個礦洞打出一大段礦層,品位高,進尺長,少說能賺幾千萬。林老板請酒敬神做一通法事還邀了兩出鄉戲,之後仍然不過癮,就帶了老婆坐飛機上北京,要肖作陪。肖發現還有一個人跟著去,那就是老譚。以前肖見過老譚的麵,知道他是給方老板做事的,不知幾時又過來跟了林老板,而且這麼快就得到林老板的信任。
到北京的第一天,幾個人就去了故宮。到裏邊轉了大半圈,林老板總結地說,以前皇帝也不怎麼樣啊,住這種地方采光不足陰森得很,鬼氣重。我看還比不上我的小複式。他順便也誇老婆一句,我看慈禧年輕那會兒的像片,比你差一截。老譚趕緊順著林老板的意思說,我看也是,進來以後我看這布局,怎麼看都跟省一監獄差得不多——要拿兩個地方對應起來,我以前睡過的位置,大概相當於這金鑾寶殿。這麼一比,老譚的臉上就有了光彩。
肖追著問,你到省一監獄睡過?林老板也感興趣,扯起耳朵。老譚支吾不過去,訥訥地說,是啊,到裏麵玩兒了幾年。林老板並不奇怪,說,強奸罪?好嘛,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這個刀巴鬼哪有不坐牢的道理。
那倒不是。老譚說,那時年輕嘛,一幫爛杆子弟兄經常糾在一起惹事,搞得那條街雞飛狗跳,誰見我們都怕。還有幾個女的沒長腦殼,成天跟我們泡在一起。83年嚴打,被人揪出來說是流氓團夥。那幫人也不是東西,愣說這一夥子是我承的頭,賴都賴不脫。
林老板拍一拍他肩膀,讚許地說,沒想到,小譚你狗日的還是個人物嘛。
回去的時候林老板買了兩張機票,肖和老譚隻有坐火車斷後。從京城回柘州,有整整一天一夜的旅程。兩人在枯燥的火車旅程中對對方有了初步了解。肖問他,你怎麼離開方老板跟了林老板?方老板還狠一些啊,聽說是司級(資產過億),林老板還說不好混在哪一級。老譚說,林老板仗義,是個人物。肖說,他又不在,賣乖個屁啊。怕是方司令手指縫緊,你一定是在方司令手底下撿不到骨頭。
不是……老譚喃喃地說,方司令不準備在這邊幹了,要去福建,但我還要在柘州找一個人,不打算跟他過去。老譚覺得肖這個人問起話來咄咄逼人,愛刨根問底,像個警察。他不願意和肖探討動機問題。肖問,找誰?老譚說,說了你也不認識的。肖對老譚要找誰也不感興趣,轉而問他,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監獄的布局?老譚想不通,問這個幹嗎?肖竟然靦腆起來,騰一陣才說,我寫一個小說,要寫越獄,但是我不熟悉那裏。
這好辦。老譚熟練地畫出一張草圖,說,由裏到外,一共四個圈子。最裏麵的,不說你也應該明白,是犯人住的,中間又分成好幾塊:機械廠啦,總裝廠啊,模具廠啊,磚瓦廠啊,副業隊啊……
你在哪裏?肖打斷了問。
老譚說,這裏。呶,總裝車間。我是總檢,對,2C30A型裝載機,聽說過嗎?你肯定見過的,95年以前全省用的裝載機基本上都是我們那裏組裝出來的。老譚講到這裏頗有幾分自豪,往下又在畫的簡圖上指指點點,說,這是第二層,是個大操坪;第三層,這是犯人工作區;最後一層,這是管教幹部帶著家屬過日子的地方。這一共,隻會比佴城大不會比佴城小。他這麼說肖就易於理解,肖是佴城人。然後肖問,你能進到第幾層?老譚又來了些得意,他說,最後一道圍牆以內,哪兒都能去。我是總檢,技術員啊,又是積(極分子)委(員)會副會長,還有互監組組長,戴著紅牌,哪兒不能去?老譚一口氣說出幾個頭銜,聽起來很唬人。肖聽得發暈,差點搞不清老譚在省一監獄裏麵是管人的,還是被人管的。
老譚反過來問,你呢,你寫的小說,都發表過嗎?《人民文學》、《紅旗》,還是《人民日報》?老譚腦子裏一下子爆出這幾個名字,也就張口說出來了。
當然發表過。肖說,現在沒有《紅旗》了,改成《求是》。
你發表的有多少?
百分之……五十吧。肖說得很沒有把握,實際上他的小說一篇還沒有發,隻是一廂情願樂此不疲而已。但百分之五十又有一定根據,畢業以後他在柘州市教委辦的一份小報混了幾個月,那是強行攤派給柘州所轄地區各中小學的,質量低劣,而且幾個慣愛嫖娼的主編根本沒有花錢買稿的概念,所以肖得以寫什麼就登什麼,連插圖都是自己畫的——左手畫一張都可以印在報紙上。他前前後後發了兩百多篇,統共用了五六十個筆名。他寫的小說,先後寄出去兩百來份,雖然無一中的,但和在小報發的稿累加起來,勉強湊得著百分之五十這個數。
肖問老譚,你覺得,坐班房對你有什麼好處?肖忽然覺得,自己這口吻、這腔調,頗有點《藝術人生》訪談名人的味道。他想,換是朱軍,就會這樣措詞:呃,譚先生,您覺得數年的牢獄生活回饋於您的,是怎樣的一筆財富?
——當然有,那就是,肌肉練得特別發達。老譚說著就有些蠢蠢欲動,活絡起筋骨來。肖就說,能不能讓我看看?老譚正有此意,他希望自己一身肌肉能把這毛孩子鎮一鎮,要不然肖有些看不起自己,講話戧死人。肖一開始並不相信。老譚個子不高,表麵上看毫不顯山露水,於是懷疑他在吹牛皮。時節剛過清明,衣服穿得不少,老譚一件件地脫了起來,撂椅子上,搞得一個格子裏別的人不知他要幹什麼。
老譚脫光上衣,就有些不一樣了。等他氣沉丹田,擺出很標準很專業的動作時,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呼起來。老譚整個上身青筋虯曲暴跳,即使皮膚沒有打蠟,也依然閃爍著金屬質地的光澤。別把褲子撐破了。對麵一個愛操心的老人說,好家夥,省健美隊的吧?老譚俯過身去告訴他,老人家,我是強奸犯,才刑滿釋放出來。那個老人本來有搭訕的意思,現在什麼話都不說了。老譚回過頭跟肖說,省一裏麵憋啊,你看,把人都憋成這樣。
事實上也是這樣,老譚坐了八年牢,放出來以後,在他眼裏,母豬大都是雙眼皮,朝他頻拋秋波。他進去時剛二十一歲,最怕的就是欲火上身時,那種鋪天蓋地漫無邊際的焦慮。他隻有做俯臥撐,每組二十個,性欲一來就做上三四十組;性欲猛烈的時候起碼也要八十組。這還是八四年的水平,到了八九年,老譚性欲低迷時要做一百五十組保底,稍來些情緒,就撐得沒個完。肖這才相信老譚不是吹的。
一個乘務小姐正好掃地掃到這裏,她發出的驚呼比任何人都大,還伴以手捂嘴唇的動作。老譚扭頭看看乘務小姐,笑了。肖注意到,老譚看見漂亮女人,眼裏就浮現出毛茸茸的綠光,導致整個人都陌生起來——後來他才知道,這幾乎是老譚的一種病態。他的性欲可說是招之即來又揮之不去。如果他是一頭種馬,可以獨自供應N個配種場。
老譚披上一件衣,悄悄地說,這女人我絕對搞定。然後他叉開五指梳,蘸著唾沫扒拉一下頭發,走了過去。老譚一走,用不了多久,肖發現老譚已經和乘務小姐勾搭上了。兩人坐在不遠處過道的彈椅上。老譚跟她大肆吹噓林老板多麼多麼有錢。乘務小姐根本不知道方老板林老板是圓的還是方的,卻照樣專心致誌聽著老譚吹。漸漸地,乘務小姐眼裏泛起一層迷離的光。老譚把自己跟老板說得像親哥倆一樣,簡直同甘共苦穿連襠褲。肖聽得直吐舌頭。他前後碰見過幾個像老譚這樣的人,講話特別莫名其妙,可是女人們就是愛聽。
晚餐時間肖請老譚到餐車吃飯,叫了酒和好幾道菜。老譚看出來了,剛才的裸露達到了預期目的。這孩子,老譚想,肖畢竟還是個孩子,很容易看不起人,同時又容易被人弄得服服帖帖。老譚看著肖臉上有幾分恭敬,很是受用。這時那個乘務小姐又擦身過去,似乎朝著老譚輕顰淺笑。老譚立刻就有些飄。肖看在眼裏,不失時機提醒他說,那妹子被你惹出狀態了。你可以帶她到廁所裏搞一搞,很方便。
老譚不滿地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勞改釋放犯。肖說,你以為?
不,我沒那麼惡心,會不分場合亂搞一氣——你們小年輕怎麼老把事情想得那麼齷齪?老譚又吹了起來,他說,當年,都是女的來找我。知道嗎,八一年我回家休假二十二天,一共搞下來五個女人——清一色原裝貨。那一個月我真是累得脫了形。
肖滿臉的不信。老譚思忖著說,別看我個子矮點,當年我可是長得蠻漂亮,人家都說我長得像唐國強——就是現在專演毛主席和皇帝的那個。再說那時高個子不吃香啊,穿衣浪費布,嶽老頭哪肯貼布票?
肖拿老譚沒有辦法。過去誰誰稍微有些模樣就自比唐國強,現在某某還勾引得了幾個女人,感覺自己像劉德華,如出一轍。其實,肖主要是對八一年這個年份表示懷疑。那時他才五六歲,沒留下什麼印象,但是稍加分析就漏洞百出。肖說,照你說來,那時候的良家婦女好像比現在的婊子還要淫賤?
老譚說,這個……主要是她們壓抑啊,不像現在的婊子,看似風騷,其實嚴重性冷淡。可是那時,她們沒有那麼多機會。
肖說,那時的男人也不止你一個啊。
老譚沒法說服肖。他再一次發覺肖是個愛刨根問底的家夥,老這麼窮於應答,人不知不覺就會心虛起來。他說,不信算卵了。你不是要寫越獄嗎,幹脆我講一講越獄的事……其實我覺得,我也適合寫小說,主要是我蹲過籠子,又當過兵。過去人們都說,當兵的人裏頭容易冒出作家。這話我信,一幫兵痞成天憋得沒事,什麼話沒扯過?肖在書上看到過類似的說法,不禁點點頭。老譚繼續說,其實啊,蹲籠子是最讓人胡思亂想的地方。你想啊,特別是住單號子的,成天聞著自己大小便的芳香,什麼事都沒有做,隻有亂七八糟地想。這樣挨過幾年,還有什麼想法不被他想到?肖點了點頭又搖頭,他記憶裏,沒有誰是因坐牢而搞成作家的——先當作家後坐牢那另當別論。於是他說,好像沒有哪個名作家是監獄培養出來的。
老譚狡黠地說,那是因為籠子裏麵蹲久了,容易讓人摸清這個世界的本質,所以,即使他有當作家的素質,也懶得寫出來。
肖覺得老譚這人總是虛張聲勢。他說,看不出來,你還摸清世界的本質了。剛才你看到那個女的,眼睛都綠了。你這人哪像摸清本質的樣子。
老譚說,那是我把書丟得太久了。我要是還默寫得出三百個字,就會靠寫小說出名。
老譚能說服肖的地方不多,隻有老老實實講起越獄的故事。老譚在省一監獄的八年當中,那裏一共發生三起越獄。第一起他知之不詳,隻聽說那人是副業隊的,差幾天刑滿釋放了還跑,足見腦子不靈光,抓回來加了重刑。第二起是越獄未遂事件,發生在自己的班組。小夥子想鑽汙水管,獄警及時發現,就把汙水管進出兩頭都卡死,讓他獨自憋在裏麵。過兩天再把那小夥子撈上來,人已經有很多地方漚爛了。唯一成功脫逃的那家夥姓侯,大家叫他侯七,坐牢前是個醫生,進了省一,還讓他在獄內的醫務所幹事。醫生在監獄裏麵算得公眾人物,所以他越獄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他利用職務之便進入監獄的最外一層,到家屬區的藥庫裏取藥。他在家屬區幹掉了一個獄警的老子,換衣服後逃竄出去。老譚眉眼間流露出對侯七的欽佩,他大肆渲染侯七有多麼鎮定,要不然侯七不可能逃離省一監獄。省一監獄出門就是一條江,侯七逃出來時江邊很情節化地有一個穿蓑衣垂釣的老人,他又把老人弄死,換上老人的一身蓑衣,怡然自得地坐在江邊。獄警從他身邊走過,他竿子都沒有晃。獄警甚至還向他打聽,看見有人跑過去沒有。後來又聽說,侯七逃回家時,正撞上當年抓他的那個警察和老婆睡在一起,於是把那個警察也放翻了——所以消息傳回省一,大家都認為侯七死得不虧。再後來,侯七因拒捕當場被擊斃。
這些都是真的,隻是老譚不願意置身局外,把自己強行添加了進去。當然,說他自己和侯七結伴越獄顯然不行,肖肯定不會信。老譚就把自己設置成為一個間接參與者。老譚告訴肖,導致侯七越獄,是因為他想女人了;而導致侯七靈魂出竅一樣地想搞女人,又是因為老譚不小心把自己跟王會計的事抖了出來。這個故事搞得侯七淫心大動,但他又沒資格見到王會計,而王會計有病也不可能上犯人的醫務所。侯七聽了老譚講的故事,想女人想得實在不行了,就橫下一條心,越獄回去找老婆。
聽老譚的口氣,侯七之所以越獄有一大半是他惹的事。肖不由得鄙夷起來,肖別的不愛好,讀書時愛鑽心理學,畢業後樂意對他人搞心理分析。他聽得出來,在侯七越獄的故事裏,老譚顯然隻是個拚湊成分。再說,侯七的故事也太好萊塢了。但再往下聽,忽然覺得這件事很熟悉,稍一遲疑,記起來了。侯七也是佴城的人。那事當年在佴城鬧得很轟動。肖的臉上有了愉悅神情,他說,你說的那個侯七,就是我們佴城的人。
老譚吃了一驚,經肖這麼說他才有印象,侯七是佴城人。他也高興起來,說,喲,你也認識他?那很好,有空你帶我到他家去看看,這弟兄以前對我蠻可以——你曉得侯七死在哪裏了嗎?
侯七死在廣林縣——死在哪條胡同我都清楚。哪天去廣林,帶你去那裏轉一轉?
老譚說,是要去。這弟兄,哎。
肖注意到剛才的一個情節,就問,老譚,你說你跟那個什麼……王會計是怎麼回事?你不會是和人搞雞奸惹饞侯七了吧?
那時同一間牢裏也有人盯上了我,想把我泡到手。可是我培養不出這種洋愛好,想一想就泛酸倒胃。我隻對女人有癮。然後老譚把手滄桑地一揮,說,不說了不說了,王會計是個好女人啊,對她我可是要留口德的,要不然以後生小孩沒屁眼。
哪年哪月了還怕生小孩沒屁眼?開刀弄一個。肖忽然聽出了什麼,就問,老譚你還沒生小孩嗎?老譚沒吭聲了。肖看看老譚,老譚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肖趕忙換了個話題,問他監獄裏的菜飯好不好吃。
在車上的最後一餐也是肖請客,不過早餐隻有麵食湯水供應。肖點了一打啤酒,就著鹹菜油餅喝。老譚得人請,臉上喜氣得很,仰脖喝下一瓶啤酒後又要吹,說,現在是不行了,當年有一天晚上我一口氣搞了八個……
肖說,泰森一晚上七個,你多一個。
老譚認得泰森是誰,來勁兒了,就著話題說,那黑弟兄我認識,專揀比他個兒高的打。左手臂刺個毛主席,右臂那個包頭帕的……
肖說,那是穆罕默德。
老譚說,對對對,穆穆……有空我也一邊一個。哪天碰見泰森,我倒要問問,毛主席語錄你小子能背幾句呀,再怎麼的,《支持美國黑人抗暴鬥爭的聲明》總該背下吧。
肖看不慣老譚瞎扯時的那副嘴臉。其實,老譚顯示肌肉那會兒,肖確實看得眼睛繃直。老譚的一身肌肉是每個男人都想擁有的,老譚僅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可是他卻愛胡吹。這樣一來,老譚在肖心中的那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了。這一趟車上,老譚留給他不倫不類的印象。肖懶得聽他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於是引導老譚講自己有興趣的事情。比如說,他怎麼進的監獄。
——主要是碰到八三年的嚴打。如果現在突然成了八三年,又搞起那場嚴打,我看,少說有一大半的人要送去勞改。現在的人多壞啊,吃喝嫖賭開發票貪汙受賄不打條,沒幾個比省一的弟兄純潔。老譚說到這事,隻恨自己生不逢時。他說,我那事想來還比不得嫖娼嚴重,搞了兩個女人是自願上我家的,我又不花錢。再說,八三年嚴打算哪回事,你想不到的。那時候,你上大街對著個女的吹吹口哨,調戲婦女!要是穿個喇叭褲戴著蛤蟆鏡在街上遛圈子,先抓了去打一頓,再問你是哪一夥的。騙你?……八二年我複員回來,分進柘州市湘運公司開車。那年分進來的年輕人有十幾條,憑良心說,這一夥子確實算不得好人,愛跑到街上打打架吊吊女人,小錯不斷大案不犯,柘州的說法叫“水佬倌”。我當過兵,打起架來手毒,要講單挑找不到配對的人。幾條街小孩都喜歡跟在我屁股後頭混……
肖插話說,當時像我這樣的,想跟著你你怕是都不要吧?
不,我平易近人,也喜歡小孩子。老譚說,那時候,開車還是個好門道,司機個個都顯得瀟灑,所以想女人了也用不著怎麼吊,大多數都是自個兒送上門的,攆都攆不開。這當中,又數我最討女人喜歡,成天戴著變色蛤蟆鏡,穿的確良襯衣配喇叭褲,上麵三粒扣子從來不扣,略微露出些乳房……
肖打斷他說,行行,這個我看得出來。
——嘿嘿,八三年的夏天,我和一個姓王的家夥,在路上各自揀了一個女人,講話講得熟了一起去吃飯。我跟小王喝白的她倆也要喝。我還勸她們說,女孩子家的,別隨便喝白酒,要犯錯誤。可是勸不住,兩個女的都強,隻有讓她們一齊喝。那時候體質好,嘴皮喝麻了,幾個人嘰裏咕嚕一共放掉三瓶丹山二曲,五十幾度。兩個女的喝完酒以後,死皮賴臉要我留她們住。一開始我不想沾那兩個賤女人,還勸她們說,我們幾個孤男寡女睡一屋不好,要避嫌,要自重。可是那兩個女人是狗皮膏,黏人。我記得姓嚴的那個女人跟我說……
肖又插一句,就是你搞的那個吧?
——哪能呢,肉包子打狗的事,我兩個都沒放過。當時嚴冬梅還哭著跟我說,她兩老都是國家幹部,凶得很,燙個頭發都要限期整改,要是看她醉成這個樣子,搞不定會打死她。我這個人心軟,看不得人哭。她說得可憐巴唧,我隻好留她住。既然送上了門,不幹是不行的。四個人全到我房裏,他們三個都不省人事了,放哪裏睡哪裏,說夢話,還磨牙齒。我一個人清醒一點,先把姓嚴的那個擺平了——蠻豐滿的。完事後我雄風猶在,再說我就一張床,另外那女的一邊躺著,順帶著把她也搞了一次。
肖說,那個姓王的呢?
那有點說不好。老譚猶疑起來,說,他半夜嘔吐,醒了,見女人沒穿衣服,狗日的一下子就發了情。當時我還不想睡,幹脆開著燈,抽著煙看他如何搞事,他也無所謂。但他酒喝多了力不從心,把那個女人翻來翻去,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看他急成那個苕樣子,高興壞了。過得好久,他剛要來勁,外麵卻過去一輛車,不曉得是急救還是消防,反正哇啦哇啦一通亂響,把小王嚇癱在床上,還他媽尿了大半幅床單。那以後他就再也提不起神了。所以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算是強奸。
當然算,這行為已經構成強奸了。肖懂一點點法律常識,話說得很肯定。
老譚說,就算是吧。沒過多久,嚴冬梅家裏人告我們迷奸、輪奸。嚴冬梅的老頭在柘州當個官,是那種一支筆吃通街的官,公安局當然重視,跑到我們單位,把我和小王一繩子捆翻了。抓了人以後公安局順藤摸瓜,再加上一些以前敢怒不敢言的群眾揭發,牽扯出十幾個人,一下變成團夥了。我還算清醒,抓我去我就把事情全認了,說這跟姓王的沒有關係。可是那小子苕人一個,一進公安局挨了幾皮帶頭,屎尿屁全出來了,哭哭啼啼地說當時醉得不行,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小子其實挺滑頭,不敢抵賴也不敢承認,幹脆裝他媽大頭嗲一哭到底。那兩個女孩也說不清楚,隻曉得被搞,不曉被誰搞。那時候公安局也沒法從陰道殘留物裏拽出DNA化驗,讓兩個女人指認了事。女人受他們家長唆使,要把我們往死裏整,一口咬定說,我和小王把她倆各自搞了一遍。不巧正趕上嚴打,一審判了我死刑,判小王是從犯,十五年。原來我估計頂多五六年,沒想到是死刑,有點意外。
死刑?
死刑!
你不是還活著嗎。肖說,你看你,能吃能喝,還能耍流氓,跟神仙一樣。
多虧我腦子活,不是隨便死得了的,回回都逢凶化吉。老譚點上煙,繼續說,我這個人,越遇事越冷靜,越急越有辦法。看守所放風時我找機會挨近小王,跟他說,你狗日的沒搞,兩個女人都是我搞的——要不然你跟我都死定了。一審判下來,我寫了申訴狀,同時也寫了遺書。我這人小時候特別怕寫作文,一直寫得狗屁不通,這一下吃了死刑,申訴狀是一氣嗬成,好得我自己都要崇拜自己。我的申訴理由主要是兩點。第一,我是複員軍人……那時候“複員軍人”是個身份,是把保護傘,犯了案有優惠,能打折的。第二,我說那兩個女人以前就認識,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和很多男人發生過關係。往下我把我知道的市領導的名字全寫上去,估計他們也不敢去落實。反正當時都是要死的人了,管不了那麼多,死活把女人搞臭再說。小肖我告訴你,孔老二有兩句話講得特別合我胃口。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討債要將賬算清,犯案先把水攪渾。”嘖,這是做人的道理。
別什麼話都往孔子頭上栽贓,他講話不是這種大蒜味。肖說,做人的道理,嘿嘿,老譚我是不敢聽你的,我眼下還不想去坐班房。
不聽算了,有你吃虧的時候。老譚麵帶尷尬,繼續說,小王也在申訴狀上改了口,說他現在才記起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搞。我的申訴狀也證明了這一點。結果這事情不能套上團夥性質,也不是輪奸,區別就大了。其實,我當時抱的希望不大,寫了申訴狀,也給我媽寫了好長的遺書,希望我死後她再找個年輕點的老頭子,照顧她。我姐姐嫁得遠,有個弟弟生下來就死了,家裏就剩我媽一個。以前我爸對不起我媽,是我媽一個人把我弄大,結果我也對不起她。講到這裏,老譚有了一陣沉默。之後他又說,嚴冬梅的老頭當著官,但柘州也不全是他嚴家的。小王他老子在柘州算條好漢,上下跑斷了腿。終審判下來,我被改判為十五年。我樂得差點哭了,天呐,我運氣不錯,量刑一下子往下調了兩個級。但小王運氣更好,作為流氓團夥從屬成員,狗日的隻判兩年。
肖舉杯敬酒並說,淫哥哎,你都算過經濟賬沒有?
什麼?老譚一時理解不了肖的意思。
肖譏誚地說,就算按柘州最貴的標準,美景花園度假村,傾國傾城、吹拉彈唱樣樣行的女人也就四百塊一次,乘以二就是八百,再除個八等於……你扳手指算算,你一年監獄蹲下來,隻值一張老頭票。肖指了指餐桌上或空或滿的啤酒瓶,說,相當於這堆啤酒。
肖的換算法搞得老譚心情黯淡,舉起酒瓶大吼一聲,喝!他仰著脖子又灌下一整瓶。
喝。……後來呢?
後來,嘿,姓王的那小子出去以後結了婚有了崽,八九年他強奸未成年少女——他後來告訴我說,那未成年少女長得老皮老臉,看上去起碼也有三十歲,沒想到要打五折——也進了省一監獄,正好分配到我們總裝車間。我當時已經是總檢了。狗日的不知道好歹,那天看見我站著,就走過來拍我的後腦門兒,又拽了拽我的紅牌,說,又見麵了,嘿,譚小軍你狗日的混得不錯嘛……
肖說,八三年他不是和你關在一起?
他有屁資格進省一,進省一保底也得判十年以上的。老譚輕蔑地說,我看見他,氣就不順,啪地一拳把他撂趴在地上。他爬不起來。老秦去扶他,還告訴他說,這是我們譚總檢。他這才發現我不好惹。他進來以後我日子就過得順心一點。我這個人基本上不欺負人,可是他就不同。你想啦,當年我救過你,現在有理由隨便搞你,要不然你要我心理怎麼平衡得了?那幾年他不得輕鬆,我要他站著拉屎他就不敢蹲著拉尿。
肖說,老譚,你蠻狠的嘛。
老譚說,那是。
後來呢?
後來,九一年我就假釋出來了。媽的,外麵變化真是很大。
肖突然想起剛看過的一部電影,細膩刻畫了犯人出獄後,不適應社會變化的種種窮形盡相。現在老譚也冒出這感慨,肖就追著問,怎麼個不同?
找不著路。
就這個?肖有些失望,老譚沒能體會他的意思。
老譚想一想,說,還有就是怕見到女人。出來以後,頭一次走在街上,看見女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哎呀,那個難受,真想一天搞下一百個,把腰花射出來算啦。
肖說,看來八年不夠,改造來改造去還是個強奸犯啊。
他們應該把我閹了。老譚說,不過我出來以後,特別是這幾年,我還是不虧,活得很有勁。現在年頭好,有錢在外麵嫖女人,沒錢就回家嫖老婆,人活得很充實。
肖可以理解的,八年啊,把一個小年輕足足憋成健美運動員了。所以老譚出來以後孜孜不倦地玩女人,在肖看來,不排除滿足生理的功用,此外也是平衡某種心態。於是肖頗有心得地說,老譚,我理解你,你從牢子裏出來以後,成天想著玩女人,實際上是一種心理變態。
老譚說,去你媽的。
老譚你不要不高興,我所說的這個變態……肖解釋說,就是區別於常態的一個概念,是中性的。而且變態也沒什麼不好啊,一反常態才有個性。現在的小年輕,其實都想方設法地變態,想變態而不得,隻好怪娘老頭把自己生得太正常了。
老譚喝著別人的啤酒嘴軟,也不爭了,說,好好好,你說變態就變態。
那次被鄉鎮警察整了一夜以後,老譚一直對那兩千塊錢耿耿於懷。先是罵警察,罵報案那個撿垃圾的。
有一天閑著無事,老譚把事情前後都捋上一遍,最終把怨氣撒在那個斷手的老朱身上——那一炮也邪,隻肯炸掉他一隻爪子,依我看炸死了清靜。要不是埋他的爪子,我哪虧得去兩千塊錢?
恰這時候林老板的電話打來了,打到老譚的手機——小譚你他媽在哪裏嫖?快到我這裏來,老朱家裏人圍攻我……太欺負人了,小譚,三個四個人你對付得下吧?來了你看我眼色,我一放繩子你就給我撲上去……星星和飯店,大廳裏。
肖就笑了,說,老朱還講不得,一講他就來了。老譚問,你聽得到?肖說,你那狗屁手機也換一換,像是外接了一個喇叭。
調轉車頭,老譚就說,是該換了。肖老弟,林老板好像要換手機了,嘿嘿,你問問他是不是要處理啊?
肖說,等一會兒你表現得好,搞不定他就拿手機當骨頭撂給你啦。
下雨路滑,老譚邀功心切,在山路上把車速放到一百八左右,車就有點飛機起飛的架勢。肖係了安全帶,還是提心吊膽,就說,慢點慢點,要爆胎。你既要表忠心也要留條命在,不是?我保證老朱家的人動不了林老板一根毛。
你以為你是諸葛亮?
那倒不是。肖蠻有把握地說,老朱無非就是想扯皮多要些賠償金,這一動手不是打水漂了?
老譚一想也有道理,這才放慢速度。肖順手扭開收音機,緩和一下氣氛。交通頻道正在搞司機智力搶答賽,主持人提問,請分別說出《國際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詞作者是誰?
毛……毛主席?收音機裏的司機語塞了。
肖就說,老譚你知道不知道啊?
弗拉基米爾點伊裏奇點列寧。老譚嘴一滑念出這一大串,沾沾自喜起來。略作思考,他試探地說,還有就是毛主席?
完全正確。肖說,加一百分。
然後換一個頻道,那裏麵正在講國際新聞。這是肖每天必聽的,他喜歡聽中東局勢,伊拉克動向,還有卡斯特羅。結果車載收音機裏大談阿富汗。肖說,老譚,你聽,阿富汗國家動物園裏就跑剩一條母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