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個屁看頭,我也就不訂了。
又過了年把時間,有一天,我們兩個組的人排著隊去車間上工,半路上忽然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女人騎著單車過去,相當漂亮相當豐滿。當時,隻聽見眼珠子劈裏啪啦地往地上猛掉,低頭一看,地上全是血紅血紅。那個女人,轉個眼的工夫就進到辦公室去了——嘿,你也猜得到,她就是王會計。回過神,每個人在地上隨便摸兩顆珠子安進眼眶子裏,嗷嗷地嚎叫起來。
那以後我留了個心眼兒,一有機會就往辦公室裏麵瞟。可是好久都沒有再看見她,哪怕是閃一下。我覺得這很危險,我想她想得很癡,有幾個晚上都不睡覺了,白天打瞌睡就挨家夥。這樣搞下去很危險,搞不好我會發瘋。我也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加大做俯臥撐的量。後來做俯臥撐不過癮了,就把剪掉照片的雜誌重新翻出來,照著上麵寫的那些方法,係統地練。
有一天,我沒看見她,但是我看見那些掛了紅牌的車間管事還有副業隊隊長可以往辦公室裏跑。他們要報數據領料。我這個人,豁地一下腦殼就亮堂了,曉得應該怎麼做。那天晚上我又睡不著,躺在床上,咬起牙齒下了決心,從這天起要改頭換麵重新做人——我想豁他三年時間,一定要混上個車間管事當當。
那以後我幹活肯賣力氣,像給自家幹事一樣。而且一年以後塊頭也練出來了,同牢子那黨鳥人這才看出來我已經非常不好惹。我幾乎把他們每個人都打扁了兩三次,要他們選我當組長……狗屁眾怒難犯,那裏麵誰團結得了誰,誰下手歹毒誰講了算,沒二話。往後我又肯鑽,在總裝車間做事情沒出過一點差錯,不光是老江,連狗日的副監獄長都喜歡我,也跟犯人一樣叫我譚健美。過了兩年,我胸前白牌換成了紅牌,進了積委會,基本上每個月都因為勞動積極受到表彰,拿全額的減刑分。
我花了差不多四年時間,才混上車間總檢的位置。我記得,1989年7月份,天氣都很熱了,我才第一次找到機會,去辦公室交一份報損表。
我走進去的時候,腿肚子抽起筋來,走起路來像隻螃蟹,不知道橫豎。當時裏麵人很多。她就坐在靠窗的桌子邊記賬。這幾年裏,她也耐不住隨便找個人結婚了,後腦袋綰著粑粑髻,顯得比我當初看見她的時候成熟。我走過去,把單據放桌子上。她看都不看我一眼,隻是把頭勾下去打著算盤,顯得很斯文。我有點泄氣,心裏說,我為進這道門坎裝了四年崽,幹白工也賣力得像給自己親媽幹,可你他媽瞟都不瞟我一眼?她見我站著不走,仍然不抬頭看我,領導一樣地發話說,你,可以走了。她講這話,別的人都朝我這邊看過來。我隻有老實走人。
出了辦公室,我一眼看見她那輛單車,女式的,擺在過道上。那天也他媽邪,我看見她的單車都覺得性感,趁著沒人攏了過去,本來想把轉鈴的鈴帽揪下來,一下子沒擰鬆,焊死似的,隻好把氣門芯拔出來。這就放心了。晚上睡覺後,可以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呶,就是這個。老譚說著,又拿手往褲兜裏掏。
肖說,行了行了,那玩意兒我看過的。往下講吧。
……我又進去了好幾次,她終於發覺我老是盯著她看。那天她猛地抬起頭看我一眼,我腳跟就是一軟,還好沒癱下去。她比我想的還漂亮差不多七倍,不算年輕了,聽說年前剛生下一條崽。我注意到,她那胸脯滾圓滾圓,好大兩坨囊膪肉,要是掉脫下來一定砸斷腿。當時就有點控製不住眼睛了,拚命咽著口水。她問我,怎麼老這麼盯著她看。我往那邊看看,辦公室別的人離得有幾步路。我低下頭小聲說,你長得很像我以前的女朋友嚴冬梅。她沒有生氣,還笑一笑,說,是嗎?你出去吧。她衝我笑的時候我眼都花了,回去整整三個晚上睡不著,閉上眼睛就看見她的……那怎麼說?
音容笑貌。
聽著怎麼跟她死了似的?哎,反正也就這個意思。老譚接著說,那以後我每回進去都要和她說幾句話。慢慢地跟她熟起來,她也和別人一樣叫我譚健美。我穿短袖的時候她一高興,還說,譚健美,鼓一個我看看。我就捋起短袖,鼓了鼓二頭肌讓她摸。她一摸著我手臂的青筋,就笑得渾身亂顫。我還問她,你男人有這塊頭嗎?她撇撇嘴,說哪能跟你比。
那一年我應該算是過得很快活,隔一陣就能見她一次,見她一次就覺得她漂亮得翻了倍。當然,我還清楚自己呆在什麼地方,所以也知道控製情緒,不敢動什麼邪念——那隻會憋壞自己。那時,我隻想按時地看她一眼,就足夠了。有一天我帶隊去上工,走在最前頭,她又騎著車來上班。她看見我,竟然放慢速度笑著點點頭,就差沒打招呼。後麵那幫家夥看得眼饞,伸手拍我的腦門兒,亂作一團。我不得不維持秩序,把鬧得最凶的那家夥搞了一拳,才讓這些鳥人安靜下來。可是我心裏特別的……舒服,還在想,這小婊子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我到哪裏都討女人喜歡,有什麼辦法?
到第二年四五月份,有一天,我照樣去辦公室填領料表。我老天,真是逼我犯罪,辦公室裏隻有她一個人。這種機會,十年也未必碰上一回。我心懸了起來——整個人都懸了起來,走路很飄。我把單子填好放在她桌上。她和我聊了兩句,繼續釘賬本。過一會兒,她注意到我還在,就說,譚健美,你可以走了。
當時我腦子一熱。我知道,今天要是白白走出去,服刑期裏絕對找不到第二次機會了。我想哭,然後我猛然衝過去,從後頭抱住她,隔著衣服,一隻手抓住一個奶——還抓不住一個奶,一隻手頂多抓半個,像水袋子一樣搖晃得起。
我沒想到我真的哭了起來,狗日的我還是沒忍住。我感到真舒服,二十幾年,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差不多忘了女人的奶長在哪裏,突然一下就摸個正著,柔軟得讓我隻想給她當崽。同時,我腦子裏轟轟地響炸雷,我知道她一叫喊,我就完了,不但以前掙的減刑分全部作廢,還要加刑,搞不好轉移到新疆去——據說加刑的人是要被轉到新疆一個監獄,那監獄建在沙漠中間,敞著門你都跑不脫。一想到那種冷火秋煙鬼打死人的地方,我背脊就發冷。可是,我整個人已經失控,捏著她奶不肯鬆開。
她還冷靜,用手指甲掐我的手背,壓低聲音說,譚……健美,我命令你放手。放手!可是我的手根本放不了,我跟自己說,加刑我也認啦。我哭得很用勁,可是哭出來的聲音很小。她命令了幾次,沒有一點作用。她就嚇唬我說,我要喊人了,你再不放我要喊人了。
我想求她別喊人,讓她可憐我,讓我多摸一會兒就行。可是話說出來就變味了,我哭著說,我喜歡你呀王會計,我想你都想瘋了,你讓我摸一會兒,摸完了你殺了我。我不要命了我不要命了……
她還是在嚇我,不過聲音總大不起來,壓得很低。我提心吊膽,生怕進來一個人撞見。可是手已經僵了,那簡直是王八咬麻繩的架勢,挨刀剁都不鬆口。同時我下麵這根王八東西也沒完沒了地來勁,不肯消停。那以後我再沒有這麼好的狀態,嘿嘿,我自己清楚。
過一陣,她不作聲了,手指甲也不再掐我,放在一邊。我歪著眼睛看她,她稀裏嘩啦地流眼淚,但就是不哭出聲。但我怎麼能放過她呢,這麼好的機會,她哭也是白搭,我命都不要了還管他媽的這些?——當時我估計她事後也不會放過我,所以我也就死豬不怕滾水燙,打算把牢底坐穿。隔著衣服還不過癮,她一時又沒有掙紮,我就把手伸進衣服裏麵去。她穿著一件外衣一件襯衫,再裏麵是背心,沒有乳罩,這就好辦多了。我沒想到她那麼大兩個奶全是真貨,沒有注水,如假包換。她的胸脯太柔軟了,像是不停地流來流去,我一激動,有點抓不穩。過一會兒她就說,行啦行啦,放開。她說話都發抖,上下兩排牙齒磕得吧嗒吧嗒響。我聽見她在發抖,膽子反而更大了。我想,我這人是有點得尺進丈,摸著也不過癮了,我要打開看一看。我說,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摸完你殺了我,一定殺了我!我慢慢把她移到窗台那裏。我麵對著她和窗外,她屁股挨坐在窗台上。她臉上很濕,還咬著牙。我不敢看她,往外麵看了看。光線搞得我眼睛刺痛。外麵是磚瓦廠碼磚的地方,十幾個家夥來回搬磚。我看著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於是我想呐,要是他們知道這時候我就在這扇窗子後麵當起神仙,他們一定會氣得集體自殺。
我記得她外麵那件是老式軍裝,那種“革命紅旗飄兩邊”的軍裝。她越來越變得順從,仰起了頭閉上了眼。我每解開一件衣服前,總是對自己說,再忍一忍,等一等,然後深深地吸一口氣。但她隻有幾件衣服,我終於還是捋起她的背心了——老實說,她的乳房有點垂,乳頭發黑。我腦袋嗅得那麼近,我看得見她的乳頭是一顆顆水泡樣的東西聚攏來的,中間有個白點。
我突然又哭了,真有點搞不懂,那時候怎麼這麼脆弱。
我橫腰抱著她,她忽然摟住我腦袋,氣喘得很大。我頭一栽,張口就咬了下去。我很用力,咬下去以後我就怕了。我一不注意用力很大,我想一定是把她咬得流血了,怕她痛得叫出聲。她渾身一震,可是她沒有叫。她非常奇怪地拿起我的頭看,然後又抱緊我的腦袋,摸我的頭發,我差點沒鼻孔出氣。
這時,我已經不曉得什麼是怕了。甚至想到新疆那個監獄,還感到親切。我心裏說,新疆就新疆吧,有葡萄有哈密瓜,天天吃涮羊肉當飯喝奶茶,還有什麼城的姑娘一枝花。……事後我想,這個時候我腦子可能已經出現幻覺了。
我把腦袋從她肉堆裏抽出來,換一換氣,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當時她仍然仰著一張臉,臉上緋紅,嘴裏發出一種古古怪怪的聲音,像是在哭,仔細一聽,又不是——我這個人,你也知道,從來不肯講女人的好話,可是到這裏我還是要說,她當時顯得特別特別的……怎麼說呢,慈祥。媽的,我硬是弄不到合適的詞。她讓我差點想起我的媽。我不是說,她很顯老,實際上她很漂亮……老譚極為情緒化地說,沒有人能和她相比。
——完了?肖等了好一陣,才意識到老譚已經說完了王會計的故事。
完了,當然。
肖說,我怎麼覺得沒完——你到底把她搞了沒有?
那是我跟她的事,你別問。
留一手?懸念?
就算是吧。老譚說,反正,那天是老子最爽的一天。後來——你可能又要說我變態——我找了些婊子要她們穿上那種老式軍衣,讓我慢慢地剝,可是全不是那種感覺。我也算搞過一些女人,但是心裏知道,最過癮的那次,在省一裏麵用掉了。——準備工作就做了四年,那是什麼快感?我現在搞別的女人,其實經常要閉上眼睛想起王會計,這樣我才搞得下去。
我從辦公室出來,回到車間,有人問我上哪兒去了,我唔唔地,這才發現自己根本講不出連貫的話來。事後我才害怕。挨過半個月,屁事沒有。那以後起碼還有三個月,我沒能回過神來,差點沒忘記這他媽是在蹲籠子。我又鼓起膽子去了辦公室。她仍然在裏麵上班,知道我來了,裝得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埋頭記賬,再也不抬起頭看我。我也知足了,不再攏過去纏著她說話。我對誰都不說這事。可是到底沒忍住,上醫務室打針的時候,跟侯七一個人說了。結果,把人家害成這樣,哎……
九一年,我本來還不夠格出來,是老江幫的忙。他已經升副監獄長了,在裏麵混得很好,幫我辦了假釋。我一出來就打聽王會計,聽說她九○年年底調出了省一。她原是柘州人,聽說她男人也在柘州上班,我估計她應該出不了柘州。有一段時間,我就在柘州馬路上遊來蕩去。那時是夏天,我頭發還沒長出來,青頭皮油光發亮,晚上光著上身逛馬路。柘州那些小流氓看見我這一身好膘,走過來跟我說,大哥,喝啤酒。我喝他們的酒,還叫他們幫我找人。可是這幫水佬倌辦事不行,好久都打聽不到人,卻給我拉皮條。他們說,是你女朋友?不行我們給你換一個。我一聽就來氣,狗日的還當我找不到女人怎麼的。我跟小崽子們說,繼續找,就當是找你們的媽。可是一直沒能找到。
柘州也就屁大一點,遲早我會找到她的。她最好是離婚了,然後我二話不說馬上離婚。
講得蠻動感情,這事可能嗎?別欺我沒進過監獄。肖說,真的假的?
老譚一臉嚴肅地說,崽騙你。
她叫什麼名字?搞不好我可以幫你問一下。
王妤——她的名字有點怪,女旁加個向警予的予。如果不是她名字,我保證八輩子也不會認識這個字。但是以後要是我兒子孫子敢不認識這個字,一定剝了他的狗皮。
肖一直暗自查找著王妤的下落——既是幫老譚,同時也是滿足自己內心某種需要。肖想見王會計一麵,看看她到底怎麼個漂亮法。這麼想的時候,肖就嘲笑起自己來。掐指算算,那女人年歲應該是不小。現在滿大街或粗或細的美女看不完,上了年紀的王妤能有什麼看頭?他以為這傻念頭過不了幾天就會淡出自己腦海,可是幾個月下來,想見到王妤的心思竟然日益變得強烈。肖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和小麗掐著日子例行做愛,狀態相當不錯。在興奮得幾近虛脫時,肖頭腦裏又一次閃現了幻覺——這次他清晰地看見那個女人。幻覺中的圖像稍縱即逝,但他記了個牢實。以前肖也夢見過那女人,像素卻總是很低;而剛才,她的樣子有如工筆重彩,纖毫畢現。肖從來沒有見過王會計,但是他越來越相信,經常在自己腦子裏像月亮一樣蹭出雲層的女人,無疑就是王會計。她綰著發髻,穿著軍綠色的上衣,眼睛裏也許有些淚水,麵部卻相當安詳,有一層皎潔的光。這個女人漂亮透頂。肖覺得,這個王會計,足夠每個男人為之銷魂蝕骨。小麗發現肖又走神了,就在他鼻頭揪了一把,說,你怎麼老是心事重重的。肖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坐了起來抽煙。很久以後,他問,你不是在電信收錢嘛,能不能用你電腦給我查一個女人?我一直想找她的,老找不到。小麗怔了一會兒,嗔怒地問,網上泡到的吧?肖就笑了,說,那個女人不比你老媽年輕多少。
肖跟小麗講起老譚和王會計的那些事。小麗一邊聽一邊不屑地說,流氓,真是流氓。當肖略作停頓,小麗又會問,後來呢?……噢,是這樣的。肖不緊不慢地說著。這個故事,老譚給肖講了數遍。現在,肖複述起來,也能像老譚一樣,時不時稍停片刻,吊足胃口。聽完故事,小麗就問,你說的這個老譚,每天都跟你在一起?肖點了點頭。小麗說,得空,我也見見他,和他聊幾句。肖想了想,疑慮地說,最好還是不要。你還蠻自私的,不放心我還是不放心他?小麗笑了,又問,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王妤。他還用手指在她的掌心把“妤”字寫了一遍。
王妤?好,得空我調一調電腦資料,隻要這個女人買了手機,就好找了。
但是小麗那邊一直沒有答複,像是把這事忘了。
老朱剛來那陣兒煞是恭敬,成天到晚地喊肖老板譚老板。肖聽不習慣,跟老朱講了很多次,老朱才改口叫他小肖。至於老譚,對這稱呼略有推辭,可是態度不是很堅決,於是老朱就譚老板譚老板的叫了下去。老朱是那種極善察顏觀色的家夥,相處沒幾天,就看出來老譚在肖麵前也有幾分巴結的樣子,於是估計老譚跟自己差不多,摸爬滾打混飯吃的,不是林老板房族的親戚。一來二去,老朱覺得自己犯不著在老譚麵前太過低賤,不過譚老板喊順溜了,老朱一下子也不便改口。
老譚敏銳地覺察到了老朱態度明顯地有了改變,而且把自己和肖區別對待。老朱不在的時候,老譚就跟肖說,老朱典型的白眼狼一個,以後對他態度不能太好,要不然,給他點好臉色,他搞不定就會提出來,要和我們分提成。肖說,不會吧?其實我也在想,是不是把提成也給他分一股。老譚說,那不行。我們對他夠照顧的了,有幾個殘廢拿得了一千塊錢的工資?可以照顧他,但不能讓他得意忘形不是?
那以後老譚盡跟老朱擺臉色,還時常支使老朱去做兩隻手才能做的事。比如讓他換電燈泡。泡子是掛在燈線上的,老朱再怎麼擰,力氣總是費在燈線上。燈線擰得跟麻花似的,燈泡卻一點事都沒有。後來三個人為節省開支,買了爐具燒飯做菜,廚房的事就扔給老朱。一般的活老朱能隻手拿下,但老譚經常買來活雞活鴨讓老朱宰。老朱拿了菜刀就顧不上雞鴨,拽住雞鴨又沒閑手拿刀。雞鴨老是從老朱手裏打脫,老朱隻得提著刀在房間裏追殺雞鴨,淩空虛砍,跟殺人似的。但老朱很快找到了對策,他用一隻手擰著雞脖鴨頸活活捏死。老譚也有招,此後好幾次提來一桶活黃鱔讓老朱弄。他嫌黃鱔不夠滑,還往水裏添些肥皂粉。老朱一隻手怎麼也捏不穩,好不容易捏出來一條,卻又滑脫到陰溝裏去。去陰溝裏掏黃鱔,更是讓老朱傷透了腦筋。見著老譚,老朱有了抱怨,老譚就垮著臉說,那你還能幹什麼?要不然你開車我炒菜。回頭老譚照樣買黃鱔。他說,老朱你氣色一直不好,要多補補血。老朱費了好久時間才學會捏黃鱔,同時也明白了老譚的意思:不要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老朱理解了這一層意思,馬上就恢複剛來時那份恭敬態度。總的來說,老朱算是個明白人。
可是,這事也怪老譚自己蔫了一把,不能把麵對老朱時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勢保持下去。8月初的一天,三個人采辦了一車貨弄到林老板的選礦廠,看著天就陰了下來,幾個人打算等雨過了再回城裏,坐下來找廠裏的人翻點子。沒過多久,刮起了大風,雨卻不見下來。選礦廠在坡頭風口子上,那天的風特別嚇人,吹得瓦片稀裏嘩啦往下麵砸。廠房隻有瓦棚,吊頂也沒有,一幫子人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一時慌了神,在屋裏四處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隻有爬上一張民工床躲到蚊帳裏麵去。當然,蚊帳太過單薄,顯然是架不住瓦片的。幾個人扯起一床薄棉被,頂在頭上。老譚來得晚一些,隻能擠在旁邊,棉被僅僅蓋住他的腦門頂。幾片瓦砸下來,劃破了蚊帳,掉在扯開的棉被上。肖看見老譚的臉色又變得慘白,跟那晚在鄉鎮派出所時差不多。接著,老譚忽然嘀咕了一句什麼。肖沒來得及聽清楚老譚說的話,他人已經跳下床了。大家把頭頂的棉絮抻高一點,看見老譚把身子一縮,極其敏捷地鑽到了床底下。
後來老朱說,他聽清楚了老譚嘀咕的話。當時老譚說,狗日的,管不了那麼多。然後人就下去了。
當天,選礦廠的人就給了老譚一個綽號,叫“鑽得快”,喊順溜了,就喊成了老鑽,或者背後叫他鑽鱉。老朱告訴老譚,其實當時他沒必要鑽到床底。自從他鑽到床底以後,瓦片就再沒有掉下來。之後大概有七八天,老譚氣色低落,神情抑鬱。可能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隻是在床底趴了一小會兒,怎麼這以後人就蔫個沒完呢?再說,躲在床上和趴在床下,一板之隔,到底又能有多大區別呢?分明是五十步笑百步嘛。但這事也不好跟人理論。
而老朱,也找準時機,不再稱其為譚老板了,一口一個老譚。
其實老譚粗中有細,知道體貼人的。雖然三個人看起來就他最有老板的派頭(年屆四張,頭發鋥亮,肚皮微鼓,滿臉淫光),但是老譚經常給肖端茶送水,鋪床蓋被。肖跟他說謝謝之類的話,老譚就滿臉慈祥地說,沒關係,應該的。有一晚三個人在廣林縣回不去,就開了三人間。肖洗澡的時候老譚泡了兩杯茶,一杯放在肖的床頭一杯攥在自己手裏。老朱在看電視,擎著遙控板,哪個台有美女就稍稍定格,美女閃過又繼續掃蕩。老朱偏頭一看,看見老譚站在純水桶旁邊。那天老朱腦子一走神,忽然和選礦廠那幫人一樣,把老譚叫成老鑽。他說,老鑽,也幫我沏一杯茶。
等了等,老譚沒有動。於是老朱又說,幫我倒杯茶囉。
老譚火氣一家夥就躥上腦門頂了,湊近老朱,雙眼瞪得滾圓。他吼著說,朱雜碎,你以為你是誰?有種再叫我一聲老鑽,我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誰會往床底下鑽。老朱嚇蒙了,盡力靠向椅背。現在老譚沒有穿上衣,老朱這才注意到,老譚粗壯得可以一隻手捏死他。
看了一陣電視,實在沒有什麼節目。老譚說,沒事就打牌好了,打二百四怎麼樣,五角錢一分。
一塊錢一分,五角錢剛夠上廁所。肖嫌五角不刺激,有意湊個整。但是看了看老朱,孤零零的一隻胳膊,就說,老朱不方便的,我看就算了。
老譚說,你知道個屁,老朱一看就是老牌客,他這人,誰邀他打牌他就會跟別人說,謝謝謝謝——是嗎老朱?
老朱說,唔,唔。
老譚就說,怎麼樣,沒說錯吧?
一開牌桌老譚就覺得苗頭不對。他故意把一堆牌推到老朱身前,示意老朱洗牌,結果老朱沒有推辭。老朱一隻手洗牌也幹脆利索,像賭片裏演的一樣。老朱僅剩的那隻手攤開以後像把蒲扇,盡管指節風幹了一樣枯瘦,卻很靈活。他用一隻手抓牌,抓好了就放在桌子前頭,這裏一遝那裏一遝,清清楚楚。抓完牌了,老朱也沒把牌拿起來,仍然是一遝一遝放在桌上,肖和老譚清牌的工夫他還閉目養神。
老朱的牌打得確實很好,手性也不錯,一上桌就把老譚剃兩回。老譚一邊掏錢一邊說,老朱我的錢你他媽敢拿?現在讓你吃草,到時要你下蛋。老朱略帶歉疚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譚心裏非常的疑惑。剛坐下來時,他攢起心機,搶占那個對門靠牆的位置。他覺得自己有四個理由不輸給老朱:其一,他坐牢時,同屋有個搞死過人的神漢跟他講,對門靠牆的位置叫招財進寶位;其二,老朱遝起的牌一眼瞥得清厚薄,無疑在自暴家底;其三,發揮自己獅子吼的功夫,三下兩下先把老朱吼暈再說;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自己有兩隻手,比老朱整整多出一隻。
可是老朱就是牌好。再者他以前專門放炮的,什麼響動沒聽過?老譚根本吼不暈他。老譚剛把他那一套說詞吼了一遍,老朱就全記下了,現學現用。肖發了一對J,老譚拍下一對Q,大吼一聲,婊子成雙,嫖客輸光——奸殺!坐在老譚下手位的老朱麻利地翻出一對A輕輕放下,嘴裏還嘀咕。老譚撇撇嘴,說,又沒有錢撿,你就是會放啞炮。接下來老朱搶了先手,用一對10做死老譚的一對10,一手賺下四十塊錢,還用一副天牌逼殺老譚的單A雙K。老譚又被老朱剃翻了一回。往下又打了幾圈,老譚這才看出問題:老朱擺桌子上的牌看不出什麼規律,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對別人反而是種幹擾。老譚要自己別上這個當,可是老朱手手牌都好,把老譚剃來剃去。老譚感歎地說,老朱你狗日的兒子一堆,怎麼還長著童子手?老朱說,唔,沒有沒有。然後示意老譚開錢。
那一天總共打了二十多圈,基本情況是肖保本,老朱吃老譚的。老譚最後三圈留了心眼兒,輸了就說,記賬,一起開。三圈下來他又輸一百多塊錢,就叫停了,不願開錢。他說散桌不認賬,誰不知道這個規矩?
三個人重新坐下來,看電視。老朱憋氣,嘴裏念念有詞,又是罵譚雜碎又是罵鑽鱉。老譚知道老朱在不停地罵他,可是又不好回嘴,自己畢竟賴了賬的。老譚心裏也蠻委屈,想不通怎麼占了四個優勢還是會輸。他自言自語地說,操,白天看見一條好衣服,兩百塊錢我舍不得買。早曉得這回事,還是買下來好——年計劃又要減幾個。他的意思是,大不了少加幾回床墊。
老朱加進來以後,三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打牌。老朱的手氣一直很好,牌技又不錯,所以老譚輸錢的時候越來越多。老譚這人不硬紮,經常找散桌的機會賴些尾賬,久而久之,數目積累得有不少。老朱越來越拿他看不上眼,講話也刻薄起來。老譚賴了賬,牌沒法打下去的時候,幾個人就會開著車到處逛一下。肖開車的時候,老譚不斷伸出頭去看路邊的女人。肖說,又在找你那個王妤吧?老譚說,當然,我一直就死不了心。老朱說,長什麼樣的,我反正沒事,也可以幫你找找。
最漂亮的那個就是,老譚說,別管高矮胖瘦,一條馬路誰最漂亮誰是她。
老朱說,嘁。
王會計的故事,老朱也聽老譚講過兩回。當時老朱並不反駁,老譚怎麼說他都微笑著聽,還不時讚歎地說,譚老板,行呀你。現在,老朱經常被老譚賴賬,心情就不好,不再肯信老譚的那些話了。老朱會說,老譚,你把監獄講成妓院了。你怕是被關得神經有毛病了吧?老譚不想和老朱理論,自顧講自己那一套想法。他說,要是和監獄領導關係處得好的話,在監獄裏麵辦起一家發廊,隨便找幾個豬不吃狗不要的老婊子,也可以嘩嘩地賺鈔票。他們在裏麵還有挑頭嗎?隨便宰,一千塊錢一次不還價。老朱又挖苦說,小譚你他媽就是愛吹。美國克林頓亂搞女人還著人家連天批鬥整日遊街。他要是曉得你在監獄裏搞女人都屁事沒有,一定爬過來要和你換著活。
最近,老譚才見識到,老朱嘴巴其實蠻凶。老譚說,我講我的,又不要你信。你什麼都知道,天知一半地知全,就是不知道放炮會炸斷手。
然後老朱怎麼還嘴,老譚都不理他。老譚撇過頭去探出窗外,虛張聲勢地對路邊大喊,你癢嗎你癢嗎……
他們爭吵的時候肖就會笑。肖覺得,這兩人之間的關係總是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有時,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孩走過去,老譚就會想起小葉。他問,肖老弟,給你介紹小葉的事還記得嗎?肖點了點頭。老譚說,有空我們去衛校看她去,你看了絕對不要命地喜歡她。她才十七,身材……老譚一談到小葉,精神倍增。但他說完也就完了,沒有帶肖上衛校相親的意思。肖一直不想把小麗的事告訴老譚,就應和著,隨便老譚怎麼講小葉。
老朱又反感起來。他說,老譚你老是講介紹介紹,我們又不是沒時間,你光說不做,不是在調戲人家小肖嗎。
老譚說,我招女婿管你卵事。
老朱對肖說,老弟,你沒聽出來?
聽出什麼來?
其實老譚根本就不是想給你介紹,隻不過自己想過過口癮而已。你想一想呐,小葉雖然不是他親生的,名分上還算他女兒,要是他劈頭就說,我那個女兒小葉怎麼怎麼樣,多講幾次,你說,狼子野心是不是包藏不住了?……對吧?可要是他先來一句,小肖啊我給你介紹個對象,這樣一來,他過他的口癮,是不是就,明正言順一點?
肖恍然大悟地笑了。老譚的臉色變得不好看,說,不是這樣,你們把我當什麼人了?
肖說,老譚你盡管放心,不會跟陳姐講的。
隨你講,大不了離婚。老譚滿不在乎,仍然看向窗外,在亂七八糟的行人裏搜索美女。
發錢的時候照例要喝一頓酒。有一次老朱難得地大方起來,拍著胸脯說他做東。老譚和肖難得吃到老朱的請,酒喝得開心。三個男人喝到興頭上,七扯八扯聊到了理想。
我就想我的小說能夠發表。肖首先說了出來。
老譚就說,你不是發表了百分之五十嗎。他還記得肖說過這話。
肖就掛不住臉,告訴他說,現在寫出來的小說都屬於沒發表的那百分之五十,還有百分之五十都留在後頭。
老譚說起他的理想——我的理想從讀小學一年級起就從沒變過。我最想有那麼一天,被一幫美女捉了去輪奸。雖然那樣一來我會很痛苦,可是她們人多勢眾,我實在沒辦法,隻好讓她們盡情淩辱。
嘁!老朱用鼻子哼了哼。
肖又問,老朱,那你呢?
老朱說,我還有什麼想頭,我都這個樣了。我就想著把我兩個崽盤到大學畢業,心滿意足了。
肖說,你的崽多大了?在哪裏讀?
小的也上大二了,都在北京。
老譚拍了拍老朱的肩頭,說,老朱你蠻可以啊,真看不出來,槍法挺準,一槍一個大學生。讀的是北大還是清華?
老朱佯作謙虛,他說,哪有那麼出息?老大讀理工科,在北航,老二讀文科,進了師大。
老譚愣了一下。北京的學校他就知道兩所,但是一聽老朱那種口氣,就知道那兩所學校肯定也了不得。老譚很快又說,那你也別慣他們,不要多給他們錢,錢多了容易變質。我前回就從電視裏看到,甘肅省有個老頭——樣子跟老朱還蠻掛相,賣血供他崽讀書。他的崽拿了錢就去嫖就去賭,還呷毒。搞到後頭學校把人開除了,直接就蹲了籠子。
老朱臉色就不好看了。他說,我的崽不是這樣,自己的崽自己清楚。
崽都是自己的好,其實自己的崽最難了解。老譚不同意老朱的觀點,他指著自己現身說法:我在監獄蹲到第五年了,我媽還到處抗訴,堅信我是被女流氓玩弄了。
老朱陰起臉,問,老譚,那你的崽多大了?
我崽多大了要問崽他媽,我是不曉得。老譚伸了個懶腰,說,當年就算廣種薄收,我的崽肯定也要用火車皮裝。別人幫我養著,不用我費一丁點兒神——有些人一輩子當王八,到死都不明白。
挨到12月,肖和小麗連續赴了幾場喜酒以後,心血來潮,突然地訂了婚,並著手準備結婚事宜。訂婚的第二天,回到三個人的住處以後,肖發現自己一直處於興奮當中,急著想把這事告訴老譚老朱。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激動過了——結婚對他來說畢竟是頭一次,而且,眼下他還不打算有第二次。但是老譚不在。老朱躺在床上,用一隻手抽著煙,又用同一隻手翻看著老譚從地攤買來的一本人體藝術畫冊。肖有些失望。他想,等吃晚飯的時候,再把這事講出來。要不然,老譚回來他還得再講一遍。同樣的事講上兩遍,就有些無聊了。
老朱撂下畫冊站起來,給肖找一支煙,是和牌。肖有點奇怪,老朱從來沒抽這麼好的煙。再看看老朱,表情也很興奮,喜事臨頭的樣子。老朱說,我的崽要回來。
肖說,唔。
老朱說,兩個都回來過年,邀好的,明天早上5點多火車就到柘州站。
肖說,唔,唔。
明天早上,那車借我用用?
肖說,沒事,盡管用。我幫你開車,明天你起來叫我一聲就行。
那不用那不用。老朱忙不迭地說,不麻煩你了,要他跟我去就行——咦,鑽鱉今天鑽哪兒去了。
下午,老朱去品牌店買了一套衣服,上夾克下西褲,還專門配了一件銀灰色的襯衫。出了品牌店,老朱在地攤上買了一條色澤花哨的領帶。回來以後老朱就不斷地試穿。他首先是將夾克的拉鏈拉上,將沒有手的那隻袖管塞進衣兜裏。肖說,不好,一眼看得出來。老朱想來想去,幹脆把夾克披著,完整的那隻手也從袖中抽出來,塞在褲兜裏。肖仔細地看看,這樣一來,老朱確實顯得健全,還有些小暴發戶的氣派。老譚這時回來了,進門就問,老朱,撿錢了?把哪個癡呆女人泡到手了?老朱勾了勾手指頭,要老譚幫他把領帶係上。領帶買得不好,上麵起碼混雜了五種顏色,花不溜秋。老譚擺出對穿著蠻在行的樣子,說,沒領帶還行,像個村支書;一打領帶,頂多像個村會計。老朱說,叫你搞你就幫我搞,屁話少講。是你接崽還是我接崽?
老譚有些不樂意,還是走了過去,把那條花領帶係得像模像樣。
吃晚飯時,肖想講自己的事,但老朱不停地講起兩個兒子,從穿開襠褲講起一直到讀大學,講得自己挺過嘴癮。老朱見肖沒心思聽,就跟老譚講。老譚也不怎麼聽,表情顯得煩躁。肖看看這情景,也就不把訂婚結婚的事講出來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當成天大的事情,別人聽起來,總是他媽的這麼沒勁。說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次日淩晨,老朱的電子表鬧響了,發出雞鳴聲。肖睡眠很淺,一下子醒過來,看見老朱正用一隻手麻利地穿著衣,約摸兩分鍾,就把自己穿好了。老朱喊了一聲,老譚,到時間了。老譚睡在靠窗那張床上,沒聽見,繼續迸發出鼾聲。老朱隻得走過去,要拍醒他。
肖趕緊說,老朱,別叫他,我幫你開車。
老朱扭頭看看肖,想起當初肖曾跟自己說過,老譚睡著後碰不得。起初老朱不信這個邪,有一天在老譚睡著後,故意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老譚果然在第一時間裏驚醒過來。要是肖不勸解,那天老朱就被老譚打扁了。但現在,老朱像是把那事忘幹淨了一樣,說,不麻煩你了。他隨手抓起什麼東西,往老譚的身上扔去,正打在老譚肚皮上。老譚條件反射似的坐了起來,雖然睡眼惺忪,但臉部肌肉已經緊張地縮成一團。窗外的天色幾乎全黑,有幾縷路燈光射進來,照得老譚一張團臉鐵青。
你狗日的……老譚回過神,看見老朱扔過來的是一條煙。他說,你就不曉得叫醒我?
叫你你又不醒。老朱說,鑽鱉,你真是一臉討打相。
老譚很快地克製住了憤怒,爬起來緩慢地穿衣,再走過去幫老朱係好那根領帶,一邊係一邊說,這根帶子你不用了就給我,我看,拿去給我婆娘拴狗蠻合適。
肖斜躺在床頭,看著兩人走出暗影重重的房間。老朱照昨天設計好的樣子,把夾克當披風披著,點燃一支煙叼在嘴角。老譚耷下腦袋跟在後頭,像個吃苦受氣的馬弁。
過了幾天,小麗忽然打來一個電話,說她找到了那個王妤。
小麗老早就著手查電信用戶電腦資料,尋找王妤。名叫王妤的人不是很多,柘州有三個,但最大的不過二十六歲,看樣子不像。後來她找熟人在佴城查到一個,是用聯通手機,131開頭的號碼,人已經從佴城公安局內退了下來。小麗說,那人差不多退休了。年紀是不是大了一點?
肖想了想,說,年紀有點大,但公安局像是和監獄一條線的,這一點說得過去。哪天我回佴城,你和我找一找那女人。
肖抽空開著車,和小麗回了一趟佴城。兩個人都是佴城人。小麗把電腦裏王妤的地址抄了下來,還有電話號碼。兩人幾經周折才找到地方。那是一條相當偏僻的裏弄,肖下車打聽了幾個人,才確定王妤就是弄堂口曬著太陽搓著牌的老女人。肖和小麗隔著三十步開外的距離觀察那個女人。她活靈活現,嘴上叼著紙煙,還能大聲說話。看來她手氣不錯,肖抽了兩支煙,聽見她兩次推倒牌,說誰誰又放炮了。坐在她對麵的那個炮手麵色黯淡,手在掏錢嘴卻要討便宜,問她,今天我放你幾炮了?她也戧了那人一句,回家問你媽去。
她其實容顏老朽,甚至有點慘不忍睹,即使跟同年齡段的老女人相比,也很遜色。肖留意了她的胸部——他自知這一眼瞥去相當無聊,卻還是忍不住朝那個地方看了——隔著幾層衣服,仍然看得出來這個中老年婦女乳房下垂得一塌糊塗,改變了整個體形。肖的想象力饒是對她再加以修飾,也難以相信,這個女人當年竟會薄有幾分姿色。
肖抽完第三支煙然後走了。他跟小麗說,我覺得不是她。
小麗說,我也覺得。怎麼可能?
但是過不久,肖又說,有機會,把老譚帶到這裏認認。
肖和小麗在柘州買了一整套電器,拖回佴城。老朱老譚也跟車去了佴城,上下車時幫個人手。次日下午,肖和老朱打了商量,叫老譚把車開到一處弄堂口,停下來,坐著等。老朱下車去,往弄堂深處走。老譚問,到這裏有什麼事?
接一個人。肖說,可能要等上一陣。
老譚一個哈欠就冒上來了。昨晚又通宵鏖戰,他隨時找機會補瞌睡。他就勢躺在駕駛座上,轉眼打起鼾來。肖看看他,又往弄堂裏麵看。整條弄堂格外寧靜,沒人坐在戶外玩牌。老朱早已在弄堂深處消失了,肖抽著煙耐心等待。很久以後老朱重新冒出來。肖隔著車玻璃看見老朱用拇指指一指後麵,呶一下嘴。肖就知道,那個女人馬上要出場了。
肖拿捏好時間,擰一擰老譚的胳膊。老譚兩眼昏花地驚醒過來,問,怎麼了?
美女。肖指一指車窗外,說,嘖嘖,真是漂亮死啦,不比章子怡差。
在哪兒?老譚麻利地把頭伸出車窗。那個女人身板魁梧,抽著紙煙還提著一個藤籃,黑壓壓地移到跟前。老譚來不及看仔細,張口就說,你癢嗎?找我好了……時間緊迫,他把前麵那句“我是蠹蟲靈”省略不說,隻說出後麵一截。然後才看清來人的臉。那女人剛噴了一大口煙,臉上煙霧蒸騰。
是你啊譚健美。老女人也大感意外,親切地說,你這個鬼腦殼從哪裏鑽出來的?人模狗樣了嘛。
唔……老譚突然間像是喪失了語言功能,支支吾吾。老半天他才說,你住在這裏啊王會計。
女人堅持要老譚去家裏坐一坐,老譚以有事在身為由一再推辭。終於脫身走出那片居民區以後,肖看見老譚籲著氣,像盛夏季節裏的狗一樣,垂下冗長的舌頭。離開弄堂口,幾個人顯得異常沉默,都沒有說話。路邊時不時走過幾個美女,老譚也沒心思去惹她們。肖忽然有些後悔,費盡心思安排了這麼一場邂逅,結果卻成了這樣子。他想,老譚大概不會再講王會計的故事,而自己,大概不會再一心二用地跟小麗做愛了。這對於即將到來的新婚,算得上是好。再說,老譚有大把經曆,成堆的故事,即使少了一個王會計的故事,也無所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