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譚說,嗯。
它怎麼不跑呢?肖說,不知怎麼搞的,我覺得那母狼一定是在等你。
嘿,我一聽也這麼覺得,搞不好那隻母狼前輩子跟我是一對……他們都講我天生一副色狼相。老譚並不忌諱,而且眼睛又綠起來。
兩人說笑著趕到了星星和,進門時綰起兩隻袖口,一臉戰備狀態。可是林老板已經把事擺平了,見兩個人走來,就指了指隻剩一條胳膊的老朱,說,小肖小譚,以後給你們多加一條弟兄。
——老朱出院以後,林老板給他結了所有的醫藥賬,找他打商量,準備再賠個五萬塊錢就算是兩清了。老朱本來就要在了斷的協議上簽字,老朱老婆不幹,她堅決不同意了斷。她說,老朱還可以放炮的,他一下崗,我這一家怎麼辦啊?老朱也說,林老板我鞍前馬後跟你那麼多年了,我還有一隻手嘛,還可以放炮的。林老板哪還敢要老朱放炮,不答應,於是老朱家裏老小就有點急。肖和老譚趕過來的時候林老板已經妥協了。他覺得沒必要跟老朱這種人耗,但是絕對不能讓他下洞子——他血氣太重,搞不好還要招災。想來想去,隻有往采購那邊安插。肖和老譚那裏多個把人,無所謂的,權當是扶危濟困。最後,林老板和老朱談妥理賠三萬,老朱繼續做事,一個月一千整。肖和老譚當然不願意,老朱怎麼看都是個累贅。可是又沒有辦法。
第二天幾個人在一起時,老譚就說,老朱你手斷了腳指頭都能打算盤。兩萬塊錢不到兩年就回來了,林老板把你招來,還把你當國家幹部養。
唔唔。老朱說,我斷了一隻手,真斷了。說著把斷臂舉起來,晃了晃。手臂斷麵還掛著血絲,像是牛排隻烤到五六分熟,看上去很生猛。
老譚聽到這裏蠻不高興,說,老朱你不要講你那隻狗爪子了,為了那隻狗爪,我和小肖坐了一個晚上的班房。我堅貞不屈,還遭到虐待。
肖也說,真的是,要不是被林老板及時營救,老譚搞不定冤死在裏麵。老朱,別的不講,一餐飯你是躲不過去的。
老朱說,唔,唔。
肖說,也別去高檔地方,星星和就行。
老朱說,唔唔。
第二天掐表等到中午飯的時候,老譚放起飛車,一家夥又躥到星星和大飯店。下車時老朱說,我身上隻有八塊六,真的,不信你們可以搜。那頓飯肖掏錢。飯端上來,正好擺在老朱的麵前。那是個小木盆,裏麵裝了半斤飯。老朱扯起筷子就從木盆裏扒飯,這個動作,在星星和的餐廳裏很顯眼。老譚看不過去了,踢了踢老朱的腿,說,用小碗。老朱這才注意到眼前還放著小碗。他說,吃飯的?我還當是喝酒的。
肖說,那就叫一瓶酒吧,給老朱接風。老朱,我看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老譚看著老朱吃飯的樣子,一臉嫌棄,還問他,你,多久時間沒洗澡了?
相處不到一天,老朱給他的印象很不好。雖然老朱隨時賠著笑臉跟人說話,顯得低眉順眼,老譚還是看著他礙眼。老朱看在眼裏,加倍地小心,拿老譚叫譚老板。老譚開始還說,去你媽的,我不是老板。但老朱依然那麼稱呼老譚,多叫上幾遍,老譚氣色就緩和多了。吃飯時老譚坐在老朱的左邊,一抬眼就能看見手臂的斷麵。老譚皺了皺眉頭說,老朱,你的手怎麼斷得這麼難看?搞得我沒胃口。他站起來把椅子挪遠一點。
肖說,老譚你真是。到省一蹲了八年,把你慣得這麼嬌氣,像是出國留學了八年。
老譚無奈地說,我有潔癖,沒辦法。
肖說,你忍忍,將就著點。
老朱敬了老譚一杯酒,之後問,你也是朗山人吧?聽口音像——老朱和老譚認起老鄉來了。
老譚說,是。
嘿,我也是。以前我在縣三中幹過一陣校工。老朱說,那時候三中有個老師,也姓譚。我一看,日怪了,跟你長得特別掛相……
你懷疑我是譚佑明的崽對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看著,嘿,挺掛相的。老朱有些惶恐。
老譚剛喝完一杯酒,打著嗝說,別繞三繞四,看出來了又怎麼樣?我就是他崽。
老朱趕緊又把杯子滿上,說,真的是?以前譚老師蠻好的一個人,棋也下得蠻好,城南通殺。就是死得稍微早了點。
他活該!老譚端起杯子,抿一口,掉轉腦袋跟肖說,小肖我跟你說,我爸以前也是個老流氓。我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其實是被我那個爸先天性遺傳壞的……
老譚父親的事情,當年在朗山縣城轟動一時。那年他六歲,父親是縣三中的語文教師。縣三中那個守門的女人是照顧來的軍嫂,年紀雖然偏大,仍舊一臉的狐媚,更重要的是長年守著活寡,很寂寞。分到三中沒多久,這個女人就靠偷人出了名,城南一帶家喻戶曉。而老譚父親作為學校一名出色的教師,免不了知識分子的清高,自是對她表現得不屑一顧,進出大門的時候從來不拿正眼看她。這反而激發了女人的某種隱秘欲望,不失時機勾引這個譚老師——譚老師愛下棋,回來晚了,守門女人隨便披起件衣服給他開門。開了門,女人又裝不小心,讓本來就虛掩著的衣服恰到好處滑脫一點點,露出一截胳膊半爿上身。就這樣!沒想到譚老師很容易上勾,矜持沒幾天兩人也就搞上了。女人還得意地跟別人宣揚說,老譚看起來一副正經相,其實比誰都色,貓投的胎,根本聞不得腥膻——這也怪老譚的媽正好懷著他的三弟,譚老師有數個月疏離了房事,並且往後還要忍幾個月,時間漫長得讓人窒息。這些都是客觀原因,主觀上再怎麼說,是個人意誌力薄弱。事後別人(很可能是守門女人偷過的男人之一,一時失寵)嚇唬他說,你搞爛鞋的事公安局知道了,已經備上案的,過幾天就下來查。你這是破壞軍婚!譚老師當然知道,備戰備荒的年月,破壞軍婚是怎麼回事。他惶惶不安挨了幾天,幹脆用剃刀片把自己解決了。
老譚記得,父親死後,他母親腆著肚皮要去找那個女人鬧,出她的醜。女人卻不以為然地說,見鬼了,那麼多人和我搞過,偏偏他一個人撒嬌,硬是要自殺。我有什麼辦法,不行我還成天看管住他?又不是我的男人我的崽。母親也是個教師,在學生麵前居高臨下成習慣了,一時被戧竟講不出話來,氣得嘴皮子打哆嗦。
那天要公開批鬥守門女人,老譚母親冒著老三隨時臨盆的危險,拉著老譚去看批鬥會。看見那女人雙肩掛著爛幫的膠鞋,母親頓覺揚眉吐氣。台上還有幾個壞分子一起挨批,他們個個像鹽水鹵過一樣,低頭耷腦蔫啦巴唧。唯有那女人高昂著頭,仿佛是烈士從容赴死。台下群眾群情激憤,吵嚷著要女人低頭認罪。女人反而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掃視台下,大聲說,我可以認錯,但是先要講明一點……女人的聲音陡然增高八度,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當中,有一部分人有資格批判我,有一部分人沒有資格批判我!台下的革命群眾馬上亂起陣腳。男人們彼此拍拍肩頭,然後含義晦澀地說,老張,嘿嘿……老李,嘿嘿……老王……
當時六歲的老譚夾雜在這些人裏邊,那個女人臨危不懼的樣子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不是父親遺留的一遝照片,他估計自己很難記得住父親,但那個女人,批鬥會結束以後他就再也忘不掉。隨著年齡增長,老譚漸漸鄙視起父親的行徑,尤其鄙視父親輕易就撒手而去。相反,他對那個守門女人有一種莫名的敬意。
肖也聽得出來,其實老譚更多的是受了那個女人的影響。老譚說,那個女人後來和當軍官的男人離了婚,更加偷得起勁,直到老得貼錢也偷不到人了,才收手。現在她還住在城南,我路上碰見她還會打個招呼。可惜她沒有生育。要是她有一個女兒,我一定要偷到手,給我媽出一口惡氣,同時也是向她老人家致敬。
老譚講完了自己父親的故事。肖敬上滿杯酒,兩人咣唧一口喝幹。肖由衷地說,好嘛,原來都是遺傳惹的禍。怪不得你英雄虎膽,到那裏麵敢上王會計。
老朱問,王會計?
我蹲籠子時找的一個相好——老譚酒勁兒上頭麵色酡紅,吹了起來——漂亮得沒法跟你講,那真是,搞得我蹲籠子都不想出來。
老朱說,你可以啊,蹲籠子都蹲得上癮,不像我,日子一直過得沒人樣子,到老還成了個殘廢。你跟我擺一擺,那女人怎麼搞上的?
不能說不能說,說出來把你惹壞了,怕對不住你老婆。老譚吊起胃口。老朱正好是那種好奇心重黏性十足的人,一個勁勸酒,涎皮涎臉地要老譚講講監獄裏麵的事。老譚的臉色紅潤起來,嘴角掛起淺笑。肖知道,酒勁兒上頭了,老譚哪有不說的。現在,別人要想不聽,老譚搞不定急得地上打滾。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譚就講開了——她的胸脯滾圓滾圓,比你媽的墳還大,不小心掉下來準會砸出兩個天坑!——即使說起那個一度寄托了自己所有欲望的女人,老譚依然冒出這種不倫不類的感慨。他一邊說一邊朝老朱額頭上噴酒氣。肖記得,老譚對王會計的誇張之辭在變本加厲。以前他跟自己講起王會計的故事,是這樣形容:她那胸脯西瓜一樣好大兩坨,要是不小心掉下來一定砸斷她自己的狗腿。當時,肖聽得耳朵一聳。他覺得,老譚已經將豐滿女人形容得挺極致,沒想到這麼快就升級換代了。肖甚至懷疑,這些都是以前老譚在籠子裏蹲著時,想女人想出的種種幻覺。
老譚的舌頭梗了起來,講話已不流暢,不知要跟老朱講到幾時。王會計的故事肖已經聽了不下五遍,再聽也沒多大意思。肖走出飯廳來到噴水池旁邊,看看夜色,以及夜色中一些相互依偎的男女。他估計老譚會跟老朱囉唆半天,因為老譚慣於吊人胃口,酒又喝了不少。肖現在回味起來,那個故事已經略顯寡淡。但是當初,老譚的這個故事使自己有一種被教唆的感覺——肖甚至認為,這故事的餘緒在一段時間裏微妙地影響了自己的性生活。其時他已經和小麗談了兩三年,感情進入了倦怠期。可是那幾個夜晚,小麗在肖眼裏重新鮮活了起來,變得日益豐潤,曖昧,就像回到了戀愛最初的那些日子。肖的夢中經常出現一個妖冶的女人,雖然麵目模糊,仍然性感得一塌糊塗。肖意興索然地醒轉過來,仔細想想,發現那個女人不像是小麗。他搜腸刮肚想了好久,確定那是從未見過的女人。肖無端地猜測,那女人就是王會計。小麗是個敏感的女人,她感覺得到肖狀態很好,人卻始終有種心不在焉的情緒。她問他,有什麼心事。肖就笑了,說屁心事,沒有。他暗自想,我又怎麼可能告訴你,跟你睡一張床的時候,我夢見的是另一個女人?
隔著星星和餐廳巨大的玻璃牆,肖看得見老譚老朱的醉態,還有老譚擺起故事時活靈活現的樣子。老譚講起自己跟王會計的故事,總是顯得幸福萬狀。肖記得,老譚本來是在礦區拖礦的,偶爾給林老板開開私車。那次從北京回來後,肖跟林老板建議,要老譚一起跑采購。老譚心裏一直感謝肖,在礦上搞采購是肥差,還可以到很多地方找女人。肖來之前搞采購的換了幾個,後來林老板就讓肖去搞,一來肖是他親戚,即使要搞一點,那也是肉煮爛了在鍋裏;二來肖當時剛從大學畢業,還年輕,林老板估計他不可能卑鄙到哪兒去。肖心裏有分寸。他的前任基本上提留兩成,林老板覺得那家夥過頭了,就立刻炒掉。肖斟酌了很久,搞多了不行一點不搞又對不起林老板的栽培,最後把這個比例定為千分之八。但肖要負責整個礦上的工人吃飯問題,負責礦山生產的全部設備以及耗材,還要協助調節外圍事物,所以收入還是蠻可觀。他搞不懂為什麼主動拉了老譚過來,這樣會分掉一坨子錢的。也許是每天一個人太孤單了,又經常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肖希望能有個人彼此照應。
老譚一上得手,肖就主動問老譚,老譚,你說這該怎麼分?老譚佯裝不知道肖在說什麼。肖就說,別假正經了,你是不是發揚風格不要啊?老譚謙恭地說,我看,二八分吧,你拿八。他心裏明白,沒有肖他掙不到那麼多外水。肖大度地說,弟兄見麵分一半,五五開好了。老譚真是喜出望外,一臉感激涕零的樣子。肖又嫌惡起來,老譚的表情總是和他的形象不搭配。肖認為老譚沒理由這麼愛財啊,青春已逝,報國無門,功名無著,膝下沒有(親生的)兒女。他老婆早就和前夫弄出兩個,把指標用光了。到這地步,老譚本應該憤世嫉俗才對。可老譚就是那麼愛錢,一如他的好色。如果讓老譚拿八,肖估計,即使提出要嬲他,他也不會拒絕。
相處久了,肖不難發現老譚身上越來越多的毛病。別看老譚慣愛把自己弄得很光鮮像個人物,卻始終埋頭走路,看見地上有什麼東西就忍不住蹲下去翻看一下,覺得有用就撿起來塞進衣兜。有時候他會撿得塊把錢;有時候是一枚電話卡,他撿起來找電話棚查一下打空了沒有;有一次他撿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酒喝多了的時候,老譚會把照片甩出來饞別人,嘴上還說,呶,剛甩掉的。
還有一天晚上,肖發現,老譚這人睡不落覺。那天兩人也是在一個鄉鎮落腳,唯一的旅社裏麵隻剩一間單間了。老譚不太情願,也隻能和肖將就著睡一床。老譚很快睡著了,肖卻怎麼也睡不著,半夜還跑到夜市街宵夜。回到房間,他聽見老譚巨大的鼾聲,起伏不止。肖羨慕老譚良好的睡眠,而他十幾歲起就輕微地失眠。肖沒有開燈,輕手輕腳走到床沿,拉起被子要睡。他手指或者腳趾輕輕觸動了老譚的一線皮膚,忽然,老譚整個彈簧似的蹦起來,坐在床頭,同時發出一聲悶哼。肖嚇得不輕,類似的情形,港產鬼片裏倒是經常有,真正出現在一個人眼前,容易把人嚇出問題。肖擰開床頭燈,見老譚一臉虛汗,卻似沒有完全醒來。肖問,你怎麼啦?老譚轉起眼珠四處看看,這才放了心,說沒事,倒頭又睡了過去。
那以後,肖再也不敢和老譚睡一張床。
以前肖一個人跑後勤,不免枯燥。現在老譚搭個伴,日子就生動了許多。兩個人都喜歡夏天的時候,跑在瀝青公路上,一路追逐路麵的反光。老譚最愛脫光上衣,連一條背心也不肯穿,說那是男用乳罩,假惺惺的。有一次老譚看見街上有賣紋身紙的攤位,弄明白這東西的用處以後,很興奮。他把自己兩臂都貼滿了日本浮士繪風格的邪魔妖怪,然後問肖,你看我像不像美國佬?肖豔羨不已,翻動著他的肌腱還有女人一樣的乳房,說,就你這塊頭,到了美國想像哪個就像哪個。你怎麼練的呀,不會就是撐俯臥撐吧?
要有係統訓練,我訂了健美雜誌,每一期傳到我手裏的時候,都翻得個稀爛,可是他們都練不好。老譚說,他們都叫我譚健美,隊長(管教幹部)也這麼叫,還要我幫他們訓練,所以我與隊長們有師生的關係。要是掰腕,整個省一沒有一個敢跟我調皮。真的……不信你到省一問去。
肖說,你這不是屁話嘛,為你這一句我還跑到省一監獄裏去落實?
老譚在女人麵前膽子很大,而且總是愛動手動腳。所以,肖覺得這日子就變得更有意思了。碰見單身女人,老譚會拱出頭去招呼人家搭車。女人一旦拒絕,譚那句“你癢嗎”就脫口而出。老譚沒貼紋身紙時情況還好點,有些女人願意搭車,上了車老譚就實施勾引,一概作出垂涎三尺的樣子。有些女人嚇得馬上就下車,老譚不敢強留。有兩次,遇到沒被他色相嚇壞的女人,老譚就跟肖耳語說,這妹子有戲,你不要我要啦。肖也不知道他上到手沒有,反正,一下車找到地方,肖會借故離開。手臂貼有紋身以後,叫到搭便車女人的幾率就大大減少——基本上沒有。
那一次,有個搞自助遊的女大學生坐了上來,擺出一派很好奇很天真的樣子問,司機叔叔,你是不是……黑社會呀?
不是。老譚說,其實我是研究外國文學的。
女大學生驚訝不已,她說,你都研究誰呀?
我嘛,專門研究“啥是逼呀”。
莎士比亞?
對,啥是逼呀,嗬嗬哈哈。老譚怪聲怪調地說。女大學生竟然要跟老譚探討一下《愛的徒勞》,肖把話頭接上了——我在讀他的研究生,博研。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老譚。正好肖看過,胡侃一通。女大學生聽得雲裏霧裏,被肖搞蒙了。到地方後,女大學生就下去了,還一個勁兒道謝,問他們要電話。兩人這才樂不可支。
還有一次,老譚自背後看見一個身材略微發胖的女人,頭發染成焦黃,屁股碩大。老譚經驗老到地說,這種女人,甩個眼色她就會貼上來。於是開車過去,嗨的一聲,問她要搭車嗎。女人轉身,戴著大框墨鏡,半張臉都遮住了。她真就走了過來。老譚麵有喜色,朝肖呶呶嘴,說,怎麼樣?女人扒下墨鏡,老譚臉就變了。那女人是他老婆。他老婆說,狗日的譚小軍,你是不是成天在街麵上叫小姐?老譚說,哪兒啊,我看見是你。他老婆看著也不省事,把臉一橫,說你還騙我?然後衝上來,正反手兩個巴掌撂在老譚臉上,發出脆響。兩口子說著就扭在了一起,老譚主要是防守,在駕駛座狹小的空間內躲來躲去。他老婆氣勢咄咄,用指甲花他還不解氣,兩排細牙齒也湊上去了。
肖沒有勸解的意思,坐到後排點了支煙,靜靜地看著。他這是頭次看見老譚的女人陳姐。她麵目浮腫膚色偏黃還斑斑點點,但肖不難看出來,陳姐二十年前一朵花。
最後老譚實在忍受不了了,隨便撂出去一拳頭,陳姐臉頰就腫了,跌坐在地上,旁若無人地哭起來。老譚把老婆提起來塞進車內,送到一家小旅館。肖在外麵等。老譚哄了半天老婆,又走出來了,要肖開車到超市,買點東西。肖看見老譚左邊臉又多了兩道血痕。老譚一坐穩就憤怒地說,回去再修理這隻老母豬。
陳姐怎麼會在這裏?肖問。
找我來了。
找你有什麼事?
還有什麼好事?這個女人每次來,又是劫財又是劫色,不得消停。
不會吧,她臉都腫圓了,還搞?
她下麵沒事。老譚習以為常,要了支煙抽。隨著車勢抖動,老譚說起他的女人——我們小學時同班,她梳兩個馬刷,是我們班裏的班花。我四年級懂點事以後就暗戀她。可是後麵參了軍,也沒機會見著她。我從省一出來以後,有一天進到一家花酒店,一看老板娘竟然是她,就走過去和她打招呼。那時她還不顯得老。當時我喝了點酒,她跟我說她已經離了婚,獨自帶著個女。我一下子想起了小學時候那種感覺,還有她紮小馬刷的樣子,腦殼一熱,就說要娶她……她當然巴不得啦,她勾引都勾引不到我這麼壯的。我們年紀都不小,嘴上說著,真就結了婚。後來我覺得她開花酒店不是個好事,叫她關了,我掙錢養她。沒想到這個女人沒事就愛賭,我每次回去,屋裏總是有幾個小白臉陪著她甩牌……
她都有你了,哪還用得上小白臉啊?肖噴著煙霧,揶揄起來。
老譚說,隻是賭牌。她那豬腦殼,小白臉們是想搞她的錢。她那口底子通了眼的潲桶,進水少出水多,敗家相——可是這事也難說,男男女女在一起,我又老不回家,他們做些什麼哪說得清楚?我不會自我蒙蔽,哪個男人願意當老K?為這件事我經常修理她,回去一次打她一次,打得她不像個人。我打她真是下得了毒手,你沒見她那一臉腫的樣子,打得我自己先怕了。睡覺前我擔心她摸黑拖刀剁我,幹脆把她的手捶得半癱;又怕她跑出去,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腿也打得像老麵條一樣軟。這樣我就放心了。可是她傷一好,仍然改不了,以前開店的時候都學壞了。
肖說,家庭暴力。她可以去告你虐待。
敢!這個賤人舍得我去坐牢?我在裏麵呆慣了,無所謂,就怕坐牢的是我,受苦的是她。
你這人也不能這樣,成天在外麵亂惹女人,你老婆再怎麼偷,也沒你多。總該講點道理吧,太霸道了。
那是兩回事。老譚板起臉說,男人和女人不同,做那事男人隻有賺的,女人隻有虧的。
肖斜看老譚一眼,說,你這個人,真的是小農意識。
什麼意思?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老譚喃喃地說,她這個老母豬,我算是看明白了,早晚撇掉。唉,要是找得到王會計,我寧願和她結婚。
肖注意到老譚再一次提起王會計,就要他講一講。可是老譚說,不講了,唉,小王的事我是不會講的。
肖頗為不滿,他搞不清楚老譚口無遮攔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把王會計捂得鐵緊。肖說,王會計怕是你在監獄裏麵發了臆症,亂想出來的吧?
老譚說,到地方了。以後再講。
當晚肖睡在老譚夫婦的隔壁。那種鄉鎮招待所,所有的床都吱呀作響。兩口子弄得天翻地覆。肖大為咋舌,昨晚老譚才加的床墊,一晚上弄得有三次以上,沒想到這一晚依然生猛。第二天老譚送走了老婆,基本上身上就沒錢了。老譚給了陳姐一遝老頭票。肖這才想起來,老譚找女人總是找些年紀大價錢便宜的,這樣每個月總能省下錢交給陳姐。好在老譚蹲監八年,把胃口改造得相當不錯,審美觀也變得實用,隻要是女人他大都看著順眼。實在不怎麼順眼的,他會回憶一下省一裏的生活,撫今追昔憶苦思甜,就沒有什麼不滿足了。
那個傻婆娘,錢到她手裏都會輸掉,還不如自己多用一點。每次給老婆錢,老譚就會這樣埋怨,但沒有這樣做。
老譚開車開得飛快,遇到好一點的車,他眼睛一亮,攏過去,徘徊著開一陣,別個司機就知道他是想賽車了。肖提醒說,你他媽捏著兩條命,慢一點,老譚笑他膽小,說,你是沒見過,進藏當兵那幾年,沒事就往喜馬拉雅山上開,追來追去我就沒輸過。肖說不住老譚,老譚這個人渾身的勁兒,房事過頻也發泄不完。好半天,老譚累得不行了,才停下來。肖主動替下他,讓車平穩起來。老譚坐在一旁就睡著了,打鼾磨牙齒放屁。肖難得清靜,而這段公路又不錯,開著車還愜意。老譚一醒轉過來,又罵起了老婆——現在老子在辛辛苦苦地賺錢,那頭老母豬搞不好卻在偷人。肖說,沒那麼快吧,昨天陳姐被你修理得有夠慘,恢複元氣也要幾天。老譚說,你曉得個屁。女人個個都是無底洞。罵完了老婆他又想起了王會計,又產生些感慨。老譚總會在醒來的時候,一不小心想起那個王會計。肖覺得,很可能那個女人經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裏。於是肖的好奇心又上來了,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女人能讓老譚念念不忘。他問,老譚,王會計到底怎麼回事?
老譚還是不說,神秘地一笑。
肖就有點火,他說,你又不是馬子你吊什麼胃口?
以後再說。老譚敷衍著,並說,我早晚會把那隻母豬撇掉,再把王會計找來結婚,這樣你就能看見她了。
肖問,她還沒有結婚嗎?
老譚無比堅定地說,結了,還可以離。
他們買完足夠礦上吃兩天的菜,加大油門開往礦區。進山以後視野就有些寂寞,有礦的地方往往地表貧瘠,雜草叢生。眼前單調的景象使老譚忽然又想起老婆的好來。最主要的,他說,別看這隻老母豬,她生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女兒,叫小葉,十七了。那個漂亮啊……老譚忽然奇怪地看看肖,肖反過來也古怪地看著他。老譚就問,你也不小了,沒女朋友?
肖從來不告訴老譚自己戀愛的事,他怕老譚拿小麗說事,更怕老譚要見一見小麗,然後來幾句讚美之詞。老譚對女人的讚美隻會適得其反,讓人窩心倒胃。
肖說,你不是想把你老婆的女兒介紹給我吧?哥哥哎,我跟她搞對象不打緊,但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那我怎麼稱呼你啊?
我們兩弟兄管那麼多,隨你叫好了。老譚討好地說,反正小葉又不是我親生的,你隻要騙得到她,怎麼幹我不管——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肖說,我心裏還是不踏實。你想一下囉,假如我娶了她,然後你是她媽的男人,我是她的男人,而我又叫你哥你喊我弟兄,那別個人一定以為我們這一窩,很亂倫。
老譚不悅了,他說,你真是不識好歹。你是沒見過小葉,見到了以後你的眼珠搞不好都要滾出來。那個小葉,別看才十七歲,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該長的地方都長了……
老譚說起陳姐的這個女兒,眼裏麵就流露出迷離的神情,進入自己敘述的境地,渾然忘我。而且語氣也不檢點。如果把他的話掐頭去尾,誰都會以為他在說自己的某個老相好。說到動情的地方,老譚眼裏竟然有饞涎欲滴的意思。肖暗自笑了,他忽然覺得那個小葉碰上老譚這樣的繼父,其實一直身處危險之中。
要不,有空我帶你去認認她?她在柘州衛校讀書,以後是個護士。你看,工作也不錯嘛。老譚還在大力推銷。肖就嗯嗯啊啊支吾著,不置可否。肖倒是想有機會見見小葉——即使不找她做朋友,也要見她一麵。在小葉麵前,他想自己可能會說,孩子,你要提高警惕啊。
那次,林老板安排兩人趕去廣林縣取一批半月銷和其他訂製的機件。侯七就死在廣林。去的時候機械廠正在趕製,要等幾個小時,肖就建議老譚去憑吊一下侯七斃命的地方。他跟老譚說,你不去那裏看看?
哪裏?
侯七死的地方。肖說,你不是跟他很熟嗎。再說,人家跑出來有多半也是你講故事惹起的。
老譚說,那弟兄哎,去看看。
那是一條塵埃感彌漫的裏弄,有一小撮陽光鋪在裏麵,更顯昏沉。老譚說,老侯就死在這裏?沒想到老侯會死在這種地方。
肖說,不會錯,我對廣林很熟。要不然你問問那個鞋匠。
他們把皮鞋都扔了過去,鞋匠的麵紋一下子展開了,他覺得這是一筆很不錯的生意,就敲打起來,還負責上油打蠟。
肖問,你知道十來年前,那個被打死的佴城人嗎?
你算找對人了,你是說侯生元吧。鞋匠的口音有點怪異,兩人勉強聽得懂。他竟然準確記得侯七的名字——那時候他也和我一樣,天天在這裏補鞋,人總的來說很和氣,見誰都笑著打招呼。誰曉得他是殺人犯呢。聽人說他前後殺了七條人?
老譚說,隻三條。
也可以啊,當時真看不出來。他補鞋不怎麼樣,殺人卻了得。那天我看見有兩個人,穿著便衣朝他走過去。我還問了一聲,修鞋嗎?兩個人理都不理我。我正在惱火打脫了生意,其中一個人就喊他的名字,侯生元。他剛抬起頭,喊話那個人一槍就結果了他的狗命。
鞋匠話說完才感覺不妥,老譚鼓起眼睛盯著他,鞋匠這才想到自己根本摸不清兩人的路數。鞋匠臉上有了惶恐。
兩人穿起鞋走了。
回去的路上,肖開著車。他又一次跟老譚說,把你那個王會計,講一講。說不定我可以幫你找到她。老譚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兩個人坐車廂裏抽起了悶煙。路況不好,車子顛得厲害,老譚看見肖的胸前有個掛飾被顛了出來,小玻璃瓶子,裏麵有銀亮的顆粒。老譚伸出手來捏了一下,問,女孩子給的吧?怎麼給你瓶藥?肖說,這叫情人砂。
我也有個東西。老譚把手伸到褲兜裏,掏出一個寸許長的小東西,放在手掌中央。他問肖,認得不?
剛從地上撿的吧?肖瞟上一眼,覺得那東西的樣子有些怪異,看上去是個小鐵管,一頭有旋紋一頭光滑,光滑的那一頭套著一截暗黃色的膠皮。他想了想說,看上去,好像是教人避孕的教具?
你的思路是正確的,再猜。老譚故弄玄虛。但是肖實在猜不出來。老譚嗯啊了半天,才公布正確答案——這叫氣門芯,單車輪胎上的。每次我看看這個東西,就會想起王會計。
肖以前沒買過單車,有時候借別人的車騎一騎,也不曾把氣門芯取出來看。肖心裏想,老戲文裏麵,王十朋和玉蓮荊釵為盟,徐德言樂昌公主破鏡重圓;小麗好歹送了自己一小瓶情人砂。老譚和那個王會計絕了,送氣門芯。他跟老譚說,定情物?好嘛,豬八戒養哭雀(烏鴉),什麼人遛什麼鳥。
當然不是。
未必王會計長得像氣門芯?
老譚佯作生氣,說,怎麼會呢,長得像氣門芯?長得像單車的你找得出來嗎?
肖追著問,怎麼個好法?我跟你講,吊胃口也別把肉吊臭了。
你激我也沒用,我不會說的。老譚收好氣門芯,又抽起了一支煙,人變得沉默。拐過一道急彎,前麵現出一大片待收的稻田,天邊壓過來幾團暗灰的雲,一派要下雨的樣子。老譚這時忽然問,你……癢嗎?
肖說,老譚你發顛了,你跟我講這個有屁用?我又不是女的。
你搞錯了,我其實是在向你問好,相當於“你好嗎”,但我這話程度還要深一點,不當你是弟兄我不這麼問。老譚覺得自己辭不達意,就循循善誘地問,肖老弟,你讀過的書多,那你說說,人活著最大的快感是什麼?
搞女人?
不是。
發財,像林老板那樣,喊起人來都像喊狗一樣?
不是不是。老譚蠻深刻地說,你看到的隻是表麵現象,實際上這些東西骨子裏,是一種——癢。
肖說,了不得,你看問題專看本質。
不是我說你幼稚。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可是把你一個人關幾年,你他媽想不深刻都不行。我算是看明白了。老譚繼續那種無所不知的語調,說,比如你說搞女人,實質上,是你癢了,需要抓癢。發財也是這回事——你想發財,其實就是你心裏麵癢了,等到發了財,那些錢在你心裏麵抓癢,有蠻舒服。——我明白了這些以後,有腳氣病一直就不願意讓它斷根。
肖不禁對老譚青眼相加。他覺得老譚坐牢幾年,思路是有點邪,擺歪道理卻能自圓其說。
老譚又說,我剛進去的時候,塊頭還沒練出來,加上人又長得漂亮,所以省一的那些雞奸客老是圍著我打轉,想勾引我。他們上不了我的路子,就天天罵我說,譚小軍你屁眼癢嗎?我很氣憤。以前在外麵隻有別人躲我,哪被人隨便罵過?但是剛進去時我還站不穩腳,勢單力薄,打不贏他們幾個。於是我就開導自己說,癢是一件舒服的事,別人罵你屁眼癢不癢,其實是在關心你啊——他其實在問你,身體上那個部位舒服不舒服?這麼一想,氣也消了,一天的雲也散了,日子也才挨得下去。不過……老譚頓一頓又說,癢這東西,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待。隻有癢起來你又抓得著,這才舒服得起來。最要命的,就是你背心窩子忽然發癢,一時又找不到樹幹或者牆棱角蹭一蹭,那簡直要掉半條命。癢其實比痛還要鑽心,更讓人受不了。蹲籠子的時候,同屋有個家夥從行車上摔下來斷了腿,打上石膏。過幾天那傷口癢起來,他隔著石膏模子硬是抓不到癢處,差點憋瘋了,成天長哭短嚎。我忍不住問他,是怎麼個癢法?他歪著臉跟我講,好多肉蛆在裏麵爬!——我老天,聽他這麼一說,我後背就麻花花地起膩。我還聽說,以前有一種殺人的方法,就是讓羊去舔人的腳板心,舔得人奇癢無比,狂笑不止,到最後一點氣力也沒有,就會斷氣。我聽完真的是怕了。要是讓我死,我情願上刀山滾油鍋隨便怎麼死,就是不要癢死——蹲監獄最難忍受的,說白了,也是癢起來沒法抓,把人活活地癢死。
肖越聽越玄了,他說,老譚,他們再關你八年,搞不好你能當個哲學家的。
老譚說,搞不好到那時,哲學家都想當我。
很快下起雨來,天色轉眼暗了幾重。夜晚已經來臨。雨刷律動起來,雨水在玻璃上毫無紋理地流淌,車內和車外環境有了一種隔絕。眼前的一切,使老譚不可扼製地回憶起王會計來——她那胸脯滾圓滾圓,好大兩坨子,不小心碰掉下來,肯定砸斷腿。老譚舔了舔嘴唇,說,而且貨真價實,不像現在的女人,一個一個看起來都蠻豐滿,其實三分之二是海綿。
……剛進去的時候我就想到要死。我覺得十五年好像就是一輩子。雖然我當時二十左右,回頭想想以前二十年也很短,可往後再想個十五年,簡直沒有盡頭。那種感覺,你沒進去過,跟你說是空的。裏麵十二個人一間屋。剛進去我被裏麵的氣味熏暈了幾天。白天幹活按互監組行動,吃飯時一人一缽子,一個星期軋缽子(開葷)兩次,吃不飽,還得防著老杆子搞我——我在監獄裏真是守身如玉。我足足有三個月才稍微習慣裏麵的生活,可是一旦習慣,就有一件更麻煩的事:又開始想女人了。我雖然很會勾引女人,可是這裏麵根本就沒有女人。我這才曉得坐牢最怕的是哪回事——我這麼一個須尾俱全的男人,卻要守活寡!裏麵沒有女人,搞得我們男人個個肝火虛旺,一天不打打架就難過日子。有一個晚上看電影,放的是新片子《少林寺》。大家一看就不高興,本來都憋得沒人樣了,還他媽讓人看和尚。沒想到裏麵有個放羊的小妹子蠻漂亮,一張口唱起山歌還挑逗人,什麼“舉起鞭兒輕輕揚”。大家一聽炸鍋了,嗷嗷地學起了驢叫,那麼好的電影不看,學起歌來。聽說第二天,監獄長把選片子那家夥叫了去,說你怎麼挑選的?演一演和尚搞對象都他媽算了,還唱黃色歌曲。
其實,這歌哪兒黃啊。哪像現在,到處都是黃色歌曲,大家聽著打瞌睡。以後新片子不敢放了,盡放老片子,裏麵的女人還不能比《苦菜花》裏那個大媽更漂亮。
過年過節的時候,家屬來探監。那些結過婚的家夥如果和領導關係搞得不錯,減刑分又累積得很高,就可以申請老婆留宿,好好泄他一個晚上的火氣。我聽說這回事才知道,自己虧了。我怪我自己,進來以前怎麼就沒結婚呢?沒結婚,表現再怎麼突出,這十五年也注定碰不到女人的。三十夜,我咬著枕頭流了一個晚上的眼淚,一邊是流眼淚,一邊是下麵那家夥一個勁兒發硬。同號子有個狗日的上小單間搞他老婆去了。我想象他兩口子搞事的樣子,憋得眼睛血腫。那晚跟平時不一樣,很多人都哭,特別是頭一年進來的,哭得很慘,像親老子們一齊掉進茅坑溺死了一樣。第二天一起來,聽說昨晚吊死了一個,白天幹活的時候又有一個跳行車死了。一天裏頭死了兩個人,我心裏就發虛。我發現,在這裏麵亂七八糟想事是非常危險的,想得多了,腦子必然會亂,一旦腦子亂了,不由自控,那就不是開玩笑的。於是我盡量讓自己不想事,盡量像一頭豬,沒心沒肺地活著。
那一天我給自己定了最高綱領:不自殺,也別發瘋。這就夠了。
頭一年裏他們不大看得起我。雖然我打架也蠻狠,出手歹毒,別人還是看不起我。他們把我叫扳腳客(輪奸犯),比打洞客(強奸犯)都不如。裏麵地位高的是屠夫(殺人犯)、鐵西瓜(爆炸犯)和梁山客(搶劫犯)。要不然做個扁馬(詐騙犯),別人還敬你是知識分子。我搞不了女人,還被那幫狗日的看不起,人就很消沉。我覺得消沉下去也不是事,就想到了做俯臥撐。運動可以分散精力,做俯臥撐的時候你沒法去想事情。別人都以為我吃牢飯吃出味了,還想著鍛煉身體愛惜生命。實際上我非常的灰心,一旦停下來就會害怕,隻有咬著牙齒做下去。要是忍不住想到了女人,我搞不好會做半個晚上的俯臥撐,直到一栽下來就睡著。他們也很煩,我搞得他們睡不落覺。有個扁馬經驗老到,看得出來我在想女人,就說,狗日的你打手槍吧,做什麼俯臥撐,鬧夜啊?
可是我不願意搞這種事情。我以前從來不手淫——在外邊時根本用不著。再說我覺得有這習慣的人實在無聊透頂,沒本事搞到女的,就自欺欺人。當時我還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一旦手淫,我很快就會不能自拔,就會崩潰。不手淫我才攢得起一股勁。所以我敢說,我是省一裏麵唯一不手淫的犯人。但我偏巧又是個扳腳客,別人根本不信……操,小肖你也不信?怎麼解決?我跟你說,千真萬確我沒有搞那事,寧願憋得自己跑馬。夢遺是另外一回事,那就與我無關了——而且這麼一來,我可以在夢裏看見美女。正因為憋得住,我才有資格感覺自己高出別人一籌。
我想見到女人,可是又不知道怎麼樣見到女人。老電影裏有時也出現個把女人,可那是光打在白抹布上的,不鮮活,而且一個個包得像粽子,隻有棱角沒有曲線。在裏麵可以訂訂雜誌,但有限製,隻能訂黨報黨刊和沒印女人照片的雜誌。像《大眾電影》這樣的雜誌就不能隨便訂,因為裏麵期期有美女像,時不時穿著三點式飛拋一個媚眼,得了?還不把人都惹壞了……
肖聽到這裏笑了,說,本來都不是好東西,還能壞到哪兒去?
所以要改造過來嘛,必須防微杜漸。外麵已經全黑,老譚點煙時火苗子直晃眼目。他繼續說,我的運氣還算好。那一次我們總裝車間和磚瓦廠的人搞聯歡,比摔跤。摔跤是我的特長啊,我隨隨便便就放翻了磚瓦廠的三大高手,還不過癮,可是那邊再找不出人來了。車間主任老江說我給他長了臉,硬是要拉我去他辦公室就豬頭肉喝白的。喝了些酒,老江問我有什麼要求,他盡量滿足。我當時腦子轉得不快,心想能有什麼要求呢?我想搞女人你能幫上忙嗎?機會也不能放過,我想來想去,就說,想訂幾本健美方麵的雜誌,把肌肉練得更結實,回頭繼續為我們總裝車間爭光。這話老江聽起來舒服,當即就拍板,替我去活動活動。
雜誌到手以後,裏麵盡是穿三點式的女人。頭一次,我看得鼻血差點噴出來。裏麵的女人雖然個個方頭方腦,肌肉橫得像男人,但是——她們穿著三點式啊。這他媽就足夠了。別人想借看,我不讓。我看完以後,把裏麵的女人照片剪下來。這東西,在裏麵可以當錢用。等到軋缽子的時候,我拿出一張照片,和別人換肉吃。這樣,我每次軋缽子都能吃三四份肉。一般的人在裏麵吃肉塞不了牙縫,我膩油。更重要的是,有了這東西別人都不小看我了。那些狗日的,一旦放風就涎皮涎臉圍著我轉,說,譚哥,畫片子還有嗎,賒一張囉。一個個全都犯賤。可惜犯人身上不能帶錢,家屬給的錢全放到小賣部扣賬,要不然,我蹲籠子都能發一筆財。等到管教查房,每個籠子裏麵都搜出一把把三點式的照片,一追查,查到我這頭兒了。老江背了責任,把我罵了一通。後來他還是讓我訂那種雜誌,但是雜誌寄來時,他找剪刀先把所有的女人照片都剪幹淨,再遞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