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一個人張燈結彩
老黃每半月理一次頭,每星期刮兩次臉。那張臉很皺,像酸橘皮,自己刮起來相當麻煩。找理發師幫著刮,往靠椅上一躺,等著刀鋒柔和地貼著臉上一道道溝壑遊走,很是受用。合上眼,聽胡茬自根部斷裂的聲音,能輕易記起從前在農村割稻的情景。睜開眼,仍看見啞巴小於俊俏的臉。啞巴見老客睜開了眼,她眉頭一皺,嘴裏咿咿呀呀,仿佛詢問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黃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勵啞巴繼續割下去。這兩年,他無數次地想,老天爺應是個有些下作的男人——這女人,這麼巧的手,這麼漂亮的臉,卻偏偏叫她是個啞巴。
又有一個顧客跨進門了,揀張條椅坐著。啞巴嘴裏冒出噝噝的聲音,像是空氣中躦動的電波。老黃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那是說,利索點,別耽擱你生意。啞巴搖搖頭,那是說,沒關係。她朝後腳跨進店門的人呶了呶嘴,顯露出親密的樣子。
老黃兩年前從外地調進鋼城右安區公安分局。他習慣性地要找妥一家理發店,以便繼續享受刮胡須的樂趣。老黃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除了工作,就喜歡有個巧手的人幫他刮胡須。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選定筆架山公園後坡上這個啞巴。這地方太偏,老黃頭次來,老遠看見簡陋的木標牌上貼“啞巴小於理發店”幾個字,心生一片淒惶。他想,在這地方開店,能有幾個人來?沒想到店主小於技藝不錯,回頭客多。小於招徠顧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細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顆腦袋,刮淨每一張臉,像一個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後麵來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於在老黃臉上撲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撣淨發渣,捏著老黃的臉端詳幾眼,才算完工。剛才進來的那年輕男人想接下家,小於又呶呶嘴,示意他讓另一個老頭先來。
老黃踱著步走下山去,聽見一陣風的躥響,忍不住扭轉腦袋。天已經黑了。天色和粉塵交織著黑下去,似不經意,卻又十分遒勁。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燈。因為挨近鋼廠,這一帶的空氣裏粉塵較重,使夜色加深。在輕微的黑色當中,山上的燈光呈現猩紅的顏色。
辦公室裏麵,零亂的擺設和年輕警員的腳臭味相得益彰。年輕警員都喜歡打籃球,拿辦公室當換衣間。以前分局球隊輸多贏少,今年有個小崔剛分進來,個頭不高司職後衛,懂得怎麼把一支球隊盤活,使全隊勝率增多。年輕人打籃球就更有癮頭了。老黃一進到辦公室,就會不斷抽煙,一不小心一包煙就燒完了。他覺得煙癮是屋子裏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幾輛車一齊出動,去鋼都四中抓人。本來這應是年輕警員出警,都去打球了,於是老黃也得出馬。四中位於毗鄰市區的一個鄉鎮,由於警力不夠,仍劃歸右安區管理。那是焦化廠所在地,汙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發案相對頻多。報案的是四中幾個年輕老師,案情是一個初三的學生荷爾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學生。老師最初對其進行批評教育,要其寫檢討,記過,甚至留校察看。該學生性方麵早熟,腦袋卻如同狗一樣隻記屎不記事,膽子越摸越大。這天中午,竟爬進單身女教師宿舍,摸了一個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師。女老師教音樂的,長相好,並且還沒結婚。這一摸就動了眾怒,男老師直接報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來。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個好捏的軟蛋蛋。帶到局裏以後,他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說自己什麼也沒幹,是別人冤枉他。他嚷嚷說,證據呢,有什麼證據?小孩顯然是港產片泡大的,但還別說,港產片宣揚完了色情和暴力,又啟發一些法律意識,像一個神經錯亂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養著這些孩子。小孩卻不知道,警察最煩的就是用電影裏躉來的破詞進行搪塞。有個警察按捺不住,攏過去想給小孩一點顏色。老黃拽住他說,小坤,你還有力氣動手啊,先去吃吃飯。
老黃這一撥人去食堂的時候,打球的那一幫年輕警員正好回來。來之前已經吃過飯的,他們去了鋼廠和鋼廠二隊打球,打完以後對方請客,席間還推杯換盞喝了不少。當天,老黃在食堂把飯吃了一半,就聽見開車進院的聲音,是那幫打球的警員回來了。老黃的神經立時繃緊,又說不出個緣由。吃完了回到辦公室,他才知道剛才擔心的是什麼。
但還是晚了些。那幫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來後看見關著的這孩子身架子大,皮實,長得像個優質沙袋,於是手就癢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幫警察笑了,說看你這樣就他媽不是個好東西,誰冤枉你了?這時,小孩腦子裏蹭地冒出一個詞,不想清白就甩出來,說,你們這是知法犯法。那幫警察依然是笑,說小孩你懂得蠻多嘛。小孩以為這話奏效了,像是黑暗中摸著了電門,讓自己看見了光,於是逮著這詞一頓亂嚷。
劉副局正好走進來,訓斥說,怎麼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話。那幫警察就不作聲了。小孩誤以為自己的話進一步發生了效用,別人安靜的時候,他就嚷得愈發歡實。劉副局掀著牙齒說,老子搞了幾十年工作,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小毛孩,這股邪氣不給他摁住了,以後肯定是安全隱患。說著,他給兩個實習警察遞去眼神。那兩人心領神會,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個抽得輕點,但另一個想畢業後分進右安區分局,就賣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連環掌。小孩的腦袋本來就很大很圓。那實習警察胳膊都掄酸了,眼也發花。小孩腦袋越看就越像一隻籃球,拍在上麵,彈性十足。那實習警察打得過癮,旁邊觀戰的一幫警察看著看著手就更癢了,開始挽袖子。小崔也覺得熱血上湧,兩眼潮紅。
這時老黃跨進來了,正好看見那實習警察打累了,另幾個警察準備替他。老黃扯起嗓門兒說,小崔小許王金貴,還有小舒,你們幾個出來一下,我有事。幾個正編的警察礙於老黃的資曆,無奈地跟在後麵,出了辦公室向上爬樓梯。老黃也不作聲,一直爬到頂層平台。後麵幾個人稀稀拉拉跟上來。老黃仍不說話,掏出煙一個人發一支,再逐個點上。幾個年輕警察抽著煙,在風裏晾上一陣,頭腦冷靜許多,不用說,也明白老黃是什麼意思。
星期六,老黃一覺醒來,照照鏡子見胡茬不算長,但無事可做,於是又往筆架山上爬去。到了小於的店子,才發現沒開門。等了一陣,小於仍不見來。老黃去到不遠處南雜店買一包煙,問老板,理發那個啞巴小於幾時才會開門。南雜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說小啞巴蠻有個性,個體戶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時休息,雷打不動。老黃眉頭一皺,說這兩天生意比平時還好啊,真是沒腦筋。南雜店老板說,人家不在乎理發得來的幾個小錢,她想掙大錢,去打那個了。老板說話時把兩手攤開,向上托舉,做出像噴泉湧動的姿勢。老黃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機。啤酒機是屢禁不絕的一種賭法,在別的地方叫開心天地——拿三十二個寫號的乒乓球放在搖號機裏,讓那些沒學過數學概率的人蒙數字。查抄了幾回,抄完不久,那玩意兒又卷土重來,像腳氣一樣斷不了根。
小崔打來電話,請老黃去北京烤鴨店吃烤鴨。去到地方,看見店牌上麵的字掉了偏旁,烤鴨店變成“烤鳥店”,老板懶得改過來。小崔請老黃喝啤酒,感謝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沒有動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說昏話,發燒。送去醫院治,退燒了,但仍然滿口昏話。實習的小子手腳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腦袋進一步打壞了。但劉副局堅持說,小孩本來就傻不啦唧,隻會配種不會想事。他讓小孩家長交罰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鳥店裏的烤鴨味道不錯,老黃和小崔胃口來了,又要些生藕片蘸鹵汁吃。吃差不多了,小崔說,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織錦洞,你要不要一塊兒去?我包了車的。那個洞,小崔是從一本旅遊雜誌上看到的。老黃受小崔感染,翻翻雜誌,上麵幾幀關於織錦洞的照片確實養眼。老黃說,那好啊,搭幫你有車,我也算一個。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台車才緩緩到來,接老黃上路。進到車裏,小崔介紹說,司機叫於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現在在軋鋼廠幹扳道軌的活。小崔又說,小時候一條街的孩子都聽於哥擺布,跟在他屁股後頭和別處的孩子打架,無往不勝。於心亮扭過腦袋衝老黃笑了笑。老黃看見他一臉憨樣,前額發毛已經脫落。之後,小崔又解釋今天怎麼動身這麼晚——昨天到車行租來這輛長安五鈴,新車,於心亮有證,但平時不怎麼開車。他把車停在自家門口時,忘了那裏有一堆碎磚,一下子撞上了,一隻車燈撞壞,還把燈框子撞凹進去一大塊。於心亮趕早把車開進鋼廠車間,請幾個師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塊重新敲打得豐滿起來。
老黃不由得為這兩個年輕人擔心起來,他說,退車怎麼辦?於心亮說,沒得事,去到修車的地方用電腦補漆,噴厚一點壓住這條縫,鬼都看不出來。但老黃通過後視鏡看見小崔臉上的尷尬。車是小崔租來的。於心亮不急著開車出城,而是去了鋼廠一個家屬區,又叫了好幾個朋友擠上車。他跟小崔說,小崔,都是一幫窮朋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搭幫有車子,捎他們一起去。小崔嘴裏說沒關係,臉色卻不怎麼好看。到織綿洞有多遠的路,小崔並不清楚。於心亮打電話問了一個人,那人含糊地說三小時路程。但這一路,於心亮車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個半小時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問門票,一個人兩百塊。這大大超過了小崔的估計。再說,同行還有六個人。於心亮說,沒事沒事,你倆進去看看,我們在外麵等。小崔老黃交流一下眼神,都很為難。把這一撥人全請了,要一千多塊。但讓別人在洞口等三個小時,顯然不像話。兩人合計一下,決定不看了,抓緊時間趕回鋼城。路還很遠。
幾個人輪番把方向盤,12點半的時候總算趕回鋼城。於心亮心裏歉疚,執意要請吃羊肉粉。悶在車裏,是和走路一樣累人的事,而且五個半小時的車程,確實也掏空了肚裏的存貨。眾人隨著於心亮,去到了筆架山的山腳。羊肉粉店已經關門了,於心亮一頓拳腳拍開門,執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爐,下八碗米粉。
老黃吃東西嘴快,七幾年修鐵路時養成的習慣。他三兩口連湯帶水吃完了,去到店外吸煙。筆架山一帶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爛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見山頂上有一點燈光還亮著。夜晚辨不清方位,他大概估計了一下,啞巴小於的店應該位於那地方。然後他笑了,心想,怎麼會是啞巴小於呢?今天是星期天,小於要休息。
鋼渣看得出來,老黃是膠鞋幫的,雖然老了,也隻是綠膠鞋。鋼城的無業閑雜們,給公安局另取了一個綽號叫膠鞋幫,並且把警官叫黃膠鞋,一般警員叫綠膠鞋。可能這綽號是從老幾代的閑雜嘴裏傳下來的。現在的警察都不穿膠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曆史時期,膠鞋也不是誰都穿得起,公安局發勞保,每個人都有膠鞋,下了雨也能到處亂踩不怕打濕,很是威風。鋼渣是從老黃的腦袋上看出端倪的。雖然老黃的頭發剪得很短,但他經常戴盤帽,頭發有特別的形狀。戴盤帽的不一定都是膠鞋,鋼渣最終根據老黃的眼神下了判斷。老黃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懶,眼光虛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爾躦過一道薄光,睨著人時,跟剃刀片貼在臉上差不多。鋼渣那次跨進小於的理發店撞見了老黃。老黃要走時不經意瞥了鋼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掃瞄器在辨認條型碼,迅速讀取鋼渣的信息。那一瞥,讓鋼渣咀嚼好久,從而認定老黃是膠鞋。
在啞巴小於的理發店對街,有一幢老式磚房,瓦簷上掛下來的水漏上標著1957年的字樣。牆皮黢黑一片。鋼渣和皮絆租住在二樓一套房裏。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進啞巴小於的店子。鋼渣臉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樣。但皮絆說,鋼腦殼,你的嘴臉是拿去拱土的,別想事。
去年他和皮絆租下這屋。這一陣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對街看去,啞巴小於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韻致。再後來,鋼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質白酒一樣直打腦門兒。他頭一次過去理發,先理分頭再理平頭最後刮成禿瓢,還刮了胡子,給小於四份錢。小於是很聰明的女人,看著眼前的禿瓢,曉得他心裏打著什麼樣的鬼主意。
多來往幾次,有一天,兩人就關上門,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於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騰的樣子仿佛剛撈出水麵尚在網兜裏掙紮的魚。做愛的間隙,鋼渣要和小於“說說話”,其實是指手畫腳。小於不懂手語,沒學過,她信馬由韁地比劃著,碰到沒表達過的意思,就即興發揮。鋼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歡說話,但喜歡和小於打手勢說話。有時,即興發揮表達出了相對複雜的意思,鋼渣感覺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創造力的。
皮絆咣的一聲把門踢開。小於聽不見,她是聾啞人。皮絆背著個編織袋,一眼看見棉絮紛飛的破沙發上那兩個光丟丟的人。鋼渣把小於推了推,小於才發現有人進來,趕緊拾起衣服遮住兩隻並不大的乳房。鋼渣很無奈地說,皮腦殼,你應該曉得敲門。皮絆嘻哈著說,鋼腦殼,你弄得那麼斯文,聲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還細,我怎麼聽得見?重來重來。皮絆把編織袋隨手一扔,退出去把門關上,然後篤篤篤敲了起來。鋼渣在裏麵說,你抽支煙,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於穿好了衣服還賴著不走,順手抓起一本電子類的破雜誌翻起來。鋼渣用自創手語跟她說,你還看什麼書咯,認字嗎?小於嘴巴嘬了起來,拿起筆在桌子上從一寫到十,又工整地寫出“於心慧”三字。鋼渣笑了,估計她隻認得這十三個字。他把她拽起來,指指對街,再拍拍她嬌小玲瓏的髖部,示意她回理發店去。
皮絆打開袋子,裏麵有銅線兩捆,球磨機鋼球五個,大號製工扳手一把。鋼渣睨了一眼,嘴角咧開了擠出苦笑,說,皮腦殼你這是在當苦力。皮絆說,好不容易偷來的,現在鋼廠在抓治安,東西不好偷到手。鋼渣說,不要隨便用偷這個字。當苦力就是當苦力嘛,這也算偷?你看你看,人家的破扳手都撿來了。既然這樣了,你幹脆去撿撿垃圾,辛苦一點也有收入。皮絆的臉刷地就變了。他說,鋼腦殼,我曉得你有天大本事,一生下來就是搶銀行的料。但你現在沒有搶銀行,還在用我的錢。我偷也好,撿也好,反正不會一天坐在屋裏發呆——竟然連啞巴女人也要搞。鋼渣說,我用你的錢,到時候會還給你。那東西快造好了。皮絆說,你造個土炸彈比人家造原子彈還難。不要一天泡在屋裏像是搞科研的樣子,你連基本的電路圖都看不懂吧?鋼渣說,我看得懂。那東西能炸,我隻是要把它搞得更好用一些。這是炸彈,不是麻將,這一圈摸得不好還可以摸下一圈。皮絆就懶得和鋼渣理會了,進屋去煮飯,嘴裏嘟嘟囔囔地說,飯也要我來煮,是不是解手以後屁股也要我來擦?
天黑的時候兩人開始吃飯。皮絆說,我飯煮得多,你把啞巴叫來一起吃。鋼渣走到陽台上看看,小於的店門已經關了。皮絆弄了好幾盆菜。皮絆炒菜還算裏手,比他偷東西的本事略強一點。他應該去當大廚。鋼渣吃著飯菜,腦殼裏考慮著諸如此類的事情。
鋼腦殼,你能不能打個電話把啞巴叫來?晚上,借我也用用。皮絆喝了兩碗米酒,頭大了,開始胡亂地想女人。他又說,啞巴其實蠻漂亮。鋼腦殼你眼光挺毒!
你這個豬,她是聾子,怎麼接電話?鋼渣順口答一句,話音甫落,他就覺得不對勁兒。他嚴肅地說,這種鳥話也講得出口?講頭回我當你是放屁,以後再講這種話,老子脫你褲子打你。皮絆自討沒趣,還強嘴說了一句,你還來真的了,真稀見。你不是想要和啞巴結婚吧?說完,他就埋頭吃飯喝湯。皮絆打不贏鋼渣,兩人試過的。皮絆打架也狠,以前從沒輸過,但那時他還沒有撞見鋼渣。在這堆街子上混的人裏頭,誰打架厲害,才是硬邦邦的道理。
另一個薑黃色的下午,鋼渣和小於一不小心聊起了過去。那是在鋼渣租住的二樓,臨街麵那間房。小於用手勢告訴鋼渣,自己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鋼渣問小於離婚的原因,小於的手勢就複雜了,鋼渣沒法看得懂。小於反過來問鋼渣的經曆。鋼渣臉上湧起惺忪模樣,想了一陣,才打起手勢說,在你以前,我沒有碰過女人。小於哪裏肯信,她尖叫著,撲過去亮出一口白牙,做勢要咬鋼渣。即便是尖叫,那聲音也很鈍。天色說暗便暗淡下去,也沒個過渡。兩人做出的手勢在黑屋子裏漸漸看不清。小於要去開燈,鋼渣卻一手把她攬進懷裏。他不喜歡開燈,特別是摟著女人的情況下。再黑一點,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應當是暗中進行的事,這和啤酒得冰鎮了以後才好喝是一個道理。
對麵,在小於理發店前十米處有一顆路燈,發神經似的亮了。以往它也曾亮過,但大多數時候是熄滅的。鋼渣見一個人慢慢從坡底踅上來。窗外的那人使鋼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認出來是那個老膠鞋。老膠鞋走近理發店,見門死死地閂著。小於也看見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過去打開店門為那個人理發,刮胡子。但鋼渣拽住她。不須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聲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發店前抽起了煙,並看向不遠處那盞路燈。
……是路燈讓這個人誤以為小於還開著店門。鋼渣作出這樣的推斷。
那人走後,小於把鋼渣摁到板凳上。她拿來了剪子和電推,要給他理發。鋼渣的頭發隻有一寸半長,可以不剪,但小於要拿他的頭發當試驗田,隨心所欲亂剪一氣。她在雜誌或者別的地方看到一些怪異的發型,想試剪一下,卻不能在顧客頭上亂來。現在鋼渣是她情人了,她覺得他應該滿足自己這一願望。鋼渣不願逆了她的意思,把腦殼亮出來,說你隨便剪,隻要不刮掉我的腦殼皮。當天,小於給鋼渣剪了一個新款“馬桶蓋”,很是得意。
那一天,老黃出來遛街,走到筆架山下,看見理發店那裏有燈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發現,是不遠處一盞路燈亮了,小於的理發店關著門。他站一陣,聽山上吹風的簌簌響聲。這時,又是小崔打來電話,問他在哪裏。他說筆架山,過不多久小崔便和於心亮開一輛的士過來了,把老黃拉下山去喝茶。
鋼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龍富康,後麵像皮卡加蓋一樣渾圓的一塊,內艙的麵積是大了些,但鋼城的人覺得這車型不好看,有頭無尾。於心亮的臉上有喜氣。小崔說,於哥買斷工齡了,現在出來開出租,跑晚上生意。於心亮也說,我就喜歡開車。在鋼廠再扳幾年道軌,我即使不窮瘋,也會憋瘋。於心亮當晚無心載客,拉著老黃小崔在工廠區轉了幾圈,又要去一家茶館喝茶。老黃說,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覺——到我這年紀,失眠。你有心情的話,我們到你家裏坐坐,買瓶酒,買點鹵菜就行。他是想幫於心亮省錢。於心亮不難揣透老黃的心思,答應了。他家在筆架山後麵那座矮小的坡頭,地名叫團灶,是鋼廠老職工聚居的地方,同樣破敝不堪。於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磚房最靠裏的一間,一樓。再往裏的那塊空隙,被他家私搭了個板棚,板棚上覆蓋的油毛氈散發出一股臭味。
鋼廠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個房子被於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亂,隔成很多小間。三人穿過堂屋,進到於心亮的房裏喝酒。老黃剛才已經把這個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擠得滿滿當當。坐下來喝酒前,老黃似不經意問於心亮,家裏有幾口人。於心亮把鹵菜包打開,歎口氣說,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個白癡舅舅,還有四個小孩。老黃覺得蹊蹺,就問,你家哪兒來四個小孩?於心亮說,我哥兩個,我一個,我妹還有一個。老黃又問?你妹自己不帶小孩?
那個騷貨,怎麼跟你說呢?於心亮臉色稀爛的。於心亮不想說家裏的事,老黃也不好再問。三個人喝酒。老黃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諱。老黃說,小於,你哥哥是不是離了?於心亮歎著氣說,我哥是啞巴,殘疾,結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話,端起杯子敬過來。當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兩”,是因為酒瓶容量是600毫升。鋼城時下流行喝這個,實惠,不上頭。老黃不讓於心亮多喝,於心亮隻舔了一兩酒,老黃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有多。要走的時候,老黃注意到堂屋左側有一間房,門板很破。他指了指那個小間問於心亮,那是廁所?於心亮說,解手是吧?外麵有公用的,那間不是。老黃的眼光透過微暗的夜色杵向於心亮,問,那裏誰住。於心亮說,我妹妹。老黃明白了,說,她也離了?
離了。那個騷貨,也離了。幫人家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歸男方,她帶著個女兒。
老黃又問,怎麼,她還沒回來?於心亮說,沒回來。她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小孩交給我媽帶著。我媽欠她的。老黃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於心亮家裏人多,但隻於心亮一人還在上班。囿於生計,他家板棚後麵還養著豬,屋裏彌漫著豬潲水的氣味,豬的氣味,豬糞的氣味。現在,除了專業戶,城裏麵還養著豬的人家,著實不多了。天熱的時候,這屋裏免不了會孳生蚊子、蒼蠅,甚至還有臭蟲。
那件事到底鬧大了。由此,小崔不得不佩服老黃看事情看得遠。鋼都四中那小孩被打壞了。實習警察都是劉副局從公專挑來的。劉副局有他自己的眼光,看犯人看得多了,往那幫即將畢業的學生堆裏瞟幾眼,就大概看得出來哪些是他想要的人。他專挑支個眼神就曉得動手打人的孩子。劉副局在多年辦案實踐裏得來一條經驗:最簡便易行的辦法,就是打——好漢也挨不住幾悶棍!劉副局時常開導新手說,犯了事的家夥不打是撬不開口的。但近兩年上麵發下越來越多的文件,禁止刑訊。正編的警察怕撞槍口上,不肯動手。劉副局隻好往實習警察身上打主意。這些毛孩子,腦袋裏不想事,實習上班又最好表現,用起來非常合心。
四中那小孩被揍了以後,第二天通知他家長拿錢領人。小孩的老子花一萬多才把孩子取回去,帶到家裏一看,小孩有點不對勁兒,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老子問他怎麼啦怎麼啦,小孩反來覆去隻曉得說一句話:我要噓噓。
小孩噓了個把星期,大都是謊報軍情,害得他老子白忙活。有時候嘴裏不噓了,卻又把尿拉在襠裏。他老子滿心煩躁,這日撇開兒子不作理會,掖一把菜刀奔鋼都四中去了。他要找當天報案的那幾個年輕老師說理,但那幾個老師閃人了。一個副校長,一個教導主任和兩個體育老師出來應付局麵。這老子提出索賠的要求,說是兒子打壞了,學校有責任。分局罰了一萬二,他要求學校全部承擔。校方哪肯應承,他們隻答應出於人道,給這小孩支付一千塊錢的醫藥費。兩邊報出的數額差距太大,沒有斡旋的餘地。這老子一時鼻子不通,抽出菜刀就砍人。兩個體育老師說是練過武術,卻沒見過真場麵,三下兩下就被砍翻在地上。這老子一時紅了眼,見老師模樣的就追著砍,一連砍傷好幾個。分局的車開到時,凶手已經跑出校區。坐車趕往案發現場的時候,劉副局還罵罵咧咧,說這狗日的,專揀軟殼螺螄捏。他兒子是我們打壞的,有種就到分局來砍人嘛。劉副局鼻孔裏哧哧有聲,扭過頭跟後排的老黃說,人呐,都是憋著尿勁充硬吊,都是軟的欺硬的怕。
凶手捉到後,劉副局吩咐讓當地聯防牽頭,拎著人在鋼都四中及焦化廠周邊一帶遊街。這一帶的小青年太愛尋釁滋事,借這個機會,也殺雞子給猴看,讓他們明白,分局裏的警察可不是隻曉得打籃球。
再後來,上麵調查從鋼都四中捉來的那學生被打壞的事,劉副局果不其然把兩個實習警察拋出來擋事。那天,老黃看見兩個實習警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雖然有些惋惜,但老黃知道,這號誰拽著就給誰當槍的愣頭青,不栽幾回跟頭是長不大的。這次情形著實嚴重,捂不住了。動手狠的那個,這幾年警校算是瞎讀了。
小崔拽著老黃走在路上,正聊得起勁,後麵響起了車喇叭聲。於心亮就是這樣的人,隻要看見小崔老黃,他就把生意甩脫,執意要送他們一程。於心亮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卻不把生意看得太重,喜歡交朋結友。認準了的人,他沒頭沒腦地對你好。有兩次,老黃獨自走在街上,於心亮見到了,一定要載他回家。老黃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和於心亮不是很熟。但於心亮說,黃哥,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這次,於心亮硬是把小崔拽上了車,問兩人要去哪兒。小崔隨口就說,去烤鳥店。於心亮也曉得那家店——“鴨”字掉了半邊以後,名聲竟莫名其妙躥響了。三個人在烤鳥店裏等到一套桌椅,坐下來喝啤酒。老黃不停地跟於心亮說,小於,少喝點,等下你還要開車。於心亮卻說,沒事,啤酒不算酒,算飲料。說著,於心亮又猛灌一口。幾個人說來說去,又說到於心亮的家事。那天在於心亮家裏,老黃不便多問,之後卻又好奇。於心亮真要說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他日子過得憋悶,悶在肚皮裏發酵了,漚成一籮筐一籮筐的話,不跟別人傾倒,會很難受。先說到他自己。於心亮覺得自己倒沒有什麼好說的,無非日子過得緊巴點。年輕十歲的時候,他敢打架,不想事,抓著什麼就拿什麼砸向對方。現在不敢打了,因為坐過牢,也怕花錢賠別人。他拿不出這錢。接下來於心亮說起了自己的哥哥,是打鏈黴素導致兩耳失聰的。又說起了妹妹,也是被該死的鏈黴素搞聾的。老黃就不明白了,說既然你哥已經打那針打壞了,妹妹怎麼還上老當?於心亮拽著酒杯說,這要怪我媽,她腦袋不靈便,幹傻事。算好我小時候身體好,從來不打針,要不然我這一家全是聾啞。說到這裏,於心亮臉上有了苦笑。他繼續說自己妹妹:她蠻聰明,比我聰明,但是聾了。我爸嫌她是個女的,聾了以後不讓她去特校學手語,費錢。她恨老頭子。十幾歲她就跟一個師傅學理發,後來……後來那個師傅把她弄了,反賴是她勾引人家。她嘴裏咿裏哇啦說不清楚。後來生了個崽,白花花一大坨,生下來就死掉了……為什麼要講這些屁事呢?不說了。
老黃順著話說,好的,不說了。他驀地想到在筆架山公園後門開店的小於。但是,小於和於心亮長得實在太不像了,若兩人是兄妹,那其中肯定有一個是基因突變。
不說了不說了……哎,說說也沒關係。於心亮自個兒憋不住,要往下說……後來她結了婚,但那男的喜歡在外麵亂搞,到家還拿她的錢。她的理發店以前就在團灶,手藝好人性子也好,所以店麵一天到晚人都不斷客。她男人拿著她的錢去外麵弄女人。有一次,有個野女人還鬧到家裏來。我趕過去,女人曉得我厲害,掉頭就跑。我覺得這事我應該管管。誰叫我是她哥哥,而她又聾啞了呢?我過去把她男人收拾幾回,她男人正好找這借口離婚。所以,她恨我。但這能怪我嗎?你再怎麼離不開男人,也得找個靠得住的啊。說她聰明,畢竟帶了殘疾,想事情愛鑽牛角尖。於心亮歇嘴的時候老黃說,你那妹妹,是不是在筆架山上開理發店?於心亮眼珠放亮了,說你認識啊?老黃說,她刮胡子真是一把好手。於心亮咧嘴一笑,說,是的咧,那就是我妹妹,人長得蠻漂亮,不像我,長得像一個萵苣。老黃說,今天別開車了,等下你回去休息。於心亮說沒事,又撮了個響榧子,要了三瓶啤酒。各自喝完一杯,於心亮眼裏明顯有些泛花。老黃隻有提醒自己少喝,等下幫他把車開回去。
於心亮又說,黃哥,聽崔老弟說你離婚了,現在一個人單過?老黃眼皮跳了起來,預感到這渾人要借酒勁兒說渾話,趕緊支開話題想說些別的。於心亮說,別打岔哥哥,你真是個聰明人,一下就聽出苗頭了。你人穩重,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妹妹雖然兩隻耳朵配相,但她年輕,懂味。你對她好,她就會滿心對你好……
……哎,亮腦殼我得講你兩句,玩笑開大了啊。也不看看我什麼年紀。我女兒轉年就結婚了。老黃趕緊板起臉說,小於你喝多了,講酒話哩。於心亮說,我怎麼講酒話了?小崔說,於哥,你確實講酒話哩。於心亮酒醉心明,覷了一眼,見老黃的臉板了起來,舌頭趕緊打了個轉,說,不是酒話咧,今天搭幫你們請,吃多了烤鳥,一口的鳥話。
鋼渣這一陣很充實,把造炸彈的事先放一放,轉而去跟啞巴老高學手語。啞巴老高是賣手切煙絲的。鋼渣喜歡買他切的白肋煙,抽著勁大兒,一來二去算是熟人了。老高認字,鋼渣翻著新華字典,要問哪個詞,就指給老高看,老高便把相應的手語做出來。鋼渣覺得手語比較好學,因為形象啊。他甚至懷疑,手是比舌頭更能表意的東西。從老高那裏回來,鋼渣就把手語現買現賣地教給小於。小於樂意學。她自創的手勢表意畢竟有限,比如說,小於指一指鋼渣,鋼渣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如果小於想親昵一點,想拿他叫“親愛的”呢?若不學正規手語,這就很麻煩。鋼渣教小於兩種手勢,都可以表達這意思。其一:雙手握拳拇指伸直並作一起,繞一個圈;其二:右手伸開,輕撫左手拇指的指背。小於有她的選擇,覺得第二種曖昧了,不像是說親愛的,倒像暗示對方上床做愛。小於傾向於使用第一種手勢。一個拇指代表一個人,兩個有情的人挨得近了,頭腦必然會有發暈的感覺——這真是很形象啊。
鋼廠有個電視台,除了每兩天播放十分鍾的新聞,其餘時間都在播肥皂劇和老電影。鋼廠台片源有限,一個片子會反複播放。小於記性特別好,片子裏的情節即使再複雜,她看一遍就全記下來了,下次有重播,她搶著給鋼渣描述下一步的劇情。她最喜歡看年代久遠的香港武打片,看裏麵的人死得一塌糊塗。她要表達殺人的意思,就化掌為刀作勢抹自己的脖子,然後一翻白眼。鋼渣從老高那裏學來的標準手語,“殺人”應該是用左手食指伸長,右手做個扣扳機的動作。但小於嫌那動作麻煩,她寧願繼續抹脖子。她對鋼渣教給她的手語,都是選擇接受。鋼渣越來越喜歡這個啞巴女人了。她身上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得他對她迷戀有加。他時常覺得不可思議,再怎麼說,他鋼渣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的人,到頭來卻是被一個啞巴惹得魂不守舍。
小於仍時不時拿鋼渣的腦袋當試驗田,剪成在破雜誌上看到的任何發式。每回見麵,她總是瞅瞅鋼渣的頭發長得有多長了,要是覺得還行,就把鋼渣摁在板凳上一陣亂剪。這天,電視裏播了一部外國片子,《最後的莫希幹人》。小於看了以後,兩條蚯蚓一樣的目光又往鋼渣的頭皮上蠕動了。鋼渣頭發隻長到寸多長,按說不適合打理莫希幹頭,但小於手癢,一定要剪那種發型。發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禿瓢,中間保留三指寬的一線頭發。沒多久,大樣子就出來了。發型改變了以後,鋼渣左腦半球上有一塊疤,右邊有兩塊,都暴露出來了。這是許多年前被人敲出來的。算好還留有一線頭發,要不然他頭皮中縫上的那顆紅色胎記也會露出來。鋼渣正這麼想著,小於又攏過來了。她覺得這個發型很不好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給鋼渣刮個禿瓢了事。
鋼渣遞給小於五十塊錢,要她給自己買一頂帽子和一副墨鏡。她下到山腳,買來這兩樣東西。帽子有很長的鴨舌狀的帽簷,但並非鴨舌帽;墨鏡是地攤貨,墨得厲害,隨便哪個時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見夜晚了。
皮絆進屋的時候,看見鋼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絆說,捂痱子啊。鋼渣沒有作聲。皮絆又看見那副墨鏡,仿佛明白了。鋼渣當然不會是去旅遊。皮絆恍然大悟地說,鋼哥,炸彈弄出來了?要動手了?鋼渣隻得掀開帽子,讓他看看光頭。鋼渣說,又被刮了光頭,腦殼皮冷,戴戴帽子。皮絆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說你怎麼老往後麵拖啊?要是不想幹了,跟我明說,別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樣,一輩子都等個沒完。
鋼渣也挺無奈。他時不時去回憶,身上捆炸藥包去銀行搶錢的想法是怎樣形成的,又是怎樣固定下來並付諸實施的呢?一開始無非是酒後講講狠話,皮絆聽後卻認真了,說要給他打下手,還老問他幾時動手。鋼渣又不好意思說我這是講酒話。多扯幾次,造炸彈搶銀行的事竟然越來越清晰,從酒話嬗變成了具體的行動。而鋼渣,他感覺自身像是被扭緊的發條一樣。扭發條的人顯然不是皮絆,那又是誰呢?皮絆這一根筋的家夥好幾次對他說,鋼渣,你莫不是故意講狠話嚇別人吧?你打架厲害,但打架厲害的,未必個個都不要命。鋼渣嘴是很強的,麵對皮絆的質疑,依了他的性子,隻會死爭到底。他說,炸藥還沒造出來,他媽的,造炸藥總比種雙兩大更要技術吧?要不然你來弄,我等著。你哪時造好我們哪時動手。皮絆就沒話說了。他雖然老嫌鋼渣的手腳慢,但換是他,肯定一輩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殺傷力的炸彈。
炸彈過不多久就會弄好。雖然有幾個技術點需要攻關,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鋼渣心裏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於主動過來和鋼渣親熱了一回。然後她告訴他,自己要出去幾天。離婚後判給前夫的那個孩子病了,要不少錢。她手頭的錢不多,得全部送過去。她自己也想守著孩子,照看幾天。畢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離婚這事也割不斷。
以後幾天,鋼渣果然沒看見小於開店門。他一直坐在窗前,看馬路對麵的理發店。他很想手頭有一筆錢,幫幫小於。錢也許不算怎麼東西,但很多時候,錢的確要比別的任何東西更管用。鋼渣看武俠小說長大的,那書看多了,使他誤以為隻要打架厲害,就會相當有錢,走南闖北肆意揮霍,過得很瀟灑。現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皮絆又拖了一袋東西回來,解開繩係,裏麵叮叮當當地滾落出許多小件的物品,竟然還夾雜著一兩個空啤酒瓶。鋼渣本來想揶揄兩句,卻沒能張開口。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過。
炸彈造得怎樣了?皮絆扔來一本書,竟是上世紀70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學叢書”中的一本,基層民兵的國防知識教材。封麵上還拓著一個章:發至下鄉知識青年小組。皮絆說,你看看有沒有用。裏麵印得有炸彈的圖,從中間切開了。炸彈能從中間切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