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腦殼,那叫解剖圖。哪兒撿來的?這書沒用,就好比把《地雷戰》看上二十遍,你同樣造不出地雷。摸著這本年代久遠的書,鋼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著皮絆的耳朵灌輸他說,現在人類跨入21世紀了,凡事要講科學,講技術,就是造土炸彈,也需要很高的工藝水平。但是皮絆這號人,他如果能理解,還至於在撿啤酒瓶的同時揣著一堆發財夢嗎?最後,鋼渣總結而得一個認識:如果以後和小於生了一個孩子,定要讓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皮絆坐下來,剝開一包軟裝大前門,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說,鋼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彈,我們先從小事做起……那口煙霧很飽滿,皮絆說的每一個字,都拌和著煙霧往外蹦。他接著說,除了搶銀行,別的事也可以幹。比如說去鐵路割電纜,去搞空調機外機,去貨站搞鋅錠。雖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還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鋼渣皺了皺眉頭。他從來沒想過去做這些小事,現在也提不起興趣。皮絆繼續往下說,要不然,我們可以去搞的士司機的,這些家夥,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塊錢,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們就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李木興得手好幾次,小範那苕人也幹這事。鋼渣覺得這事稍微靠譜一點。再說他不能老是對皮絆說不,說得多了,皮絆會以為他膽怯。鋼渣問,皮腦殼你會開車嗎?皮絆說,我會,隻是還沒搞駕駛證。鋼渣笑了說,你這豬,開搶來的車還要什麼駕駛證?不如現在我們就開始做準備?
拿定主意以後,鋼渣來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午後天光。他很想見見小於。小於的店門閂得鐵緊。過了不久,雨就開始下起來了。
案發現場在右安區和大碇工業園之間的一段,四車道公路旁斜逸而出一條窄馬路,傍溪流往下走。沿這路前行兩裏,現出一片河灘。屍體被拋在河灘一處凹槽裏。被警戒線一勾勒,案發現場有了更多的沉重感。車頂燈還在忽閃著。這樣的早晨,空氣尤其黏稠。老黃坐的車半路拋錨,慢了十來分鍾。到地方,老黃瞥見小崔的臉上有淚水淌過的痕跡。一個男人一旦流淚,即使擦拭再三,臉上也現出大把端倪。這跟女人不同。
怎麼了?隔著三五步的距離,老黃開口問話。小崔被老黃的詢問再次觸動,眼窩子又潤起來,沒有說話。老黃攏過去看。屍體保持著被發現時的狀態,臉朝上麵翻,表情和肢體都凝固成挺別扭的樣子。老黃感受到這人死得憋屈。死者的麵相,看著熟悉。因為死亡,人的臉會乍然陌生起來。老黃再走近幾步,才確認死者就是於心亮。
現場勘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撥人呈篦狀梳理這片河灘,仔細尋找著指印、足跡、遺留物以及別的痕跡。老黃發覺自己有些多餘,走到近水的地方,在一塊卵石上坐下來,摸出煙卷。他看見一輛警車頂燈打著旋,晃進眼目。霧氣正從河灘一堆堆灌木叢中升起,並散逸開去。他點了煙,隨意地瞟幾眼,就大聲招呼就近的那個警員過來拍照。再一想,光拍照還不夠,老黃補充說,把石膏粉取來,要做個模。在他身邊不遠的一塊鬆軟的土皮上,遺留有單個足印。在辦案方麵,老黃輕易不開口表態,一旦說了話,年輕警員會攏過來按他意思辦。在足印勘驗方麵,老黃稱得上是專家。分局調他過來,看中的也是這一點。
接下來,老黃在一叢骨節草裏發現兩枚煙蒂,一並取走。水邊有一溜臉盆大小的卵石,是專讓人坐著休憩的。他想,屁股的坐痕沒什麼價值,否則應顯個影。他能斷定,案犯在這裏坐過——把屍體拋棄以後,案犯在河中洗去血跡,感到累了,就坐著抽煙。殺人之後,凶手通常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河麵寬泛,但河水相當淺,要不然屍體不會擱置在河灘上。
老黃用石膏做模時,好些年輕警員圍了上來。一開始做模,總不得要領,能看到老黃這號專家現場操作,自然要多留些心眼。老黃把可調圍帶圍著足跡繞幾圈,並清理其中的細小雜物。對於足跡不清晰之處的輕微整理,隻能是老手憑經驗把握的事。老黃把石膏漿徐徐灌注進去,偏著腦袋看年輕警員繃緊的臉,心裏淌過些許得意。適當縱容心裏那份得意,能獲得上佳的工作狀態。
緊接著的現場分析會,劉副局首先發言。刑事重案基本上由劉副局主抓。他的辦法老舊,不計物力人力,搞大規模的查緝戰,但總是能收到效果。死者的身份得到確認以後,劉副局就認定這是一樁搶車殺人案。去年以來,鋼城的搶車、盜車案頻發,背後肯定隱藏著一個團夥。市局已經做了整盤的戰略部署,重點抓這案子,目前處於搜集線索篩查信息階段。網張開了,收口尚待時日。劉副局把這起案件歸口並入盜車團夥的案件,看上去也是順理成章的。再者出租車是搶盜的重點,因為款式常見,價位不高,有利於盜車團夥成批地賣出去。搶車盜車團夥經過若幹年發展,零售生意做起來不過癮,喜歡打批發,整躉。
在此之前,搶車盜車案裏沒有伴發命案。劉副局既然把這起殺人案並入其中,就有理由認定盜車團夥的案情正在升級,市局的全盤部署有必要作出相應調整,應多抽調警力,加大盤查力度。劉副局把他的意思鏗鏘有力地說了出來。他說話時,習慣性地把手中純淨水塑料瓶捏來捏去,使之不斷地癟下去又鼓起來,發出碎裂的聲音。
有時老黃想跟劉副局討論討論辦案成本的問題,話到嘴邊又憋住了。他知道,劉副局的腦袋裝滿既定經驗,這輩子也不會理解諸如“辦案成本”之類的概念。抓得住老鼠才是好貓,但抓鼠的時候撞碎了一櫃子碗碟,那是主人家考慮的事情。
現場分析會,正是坐在那一圈卵石上召開的,石麵沁涼,冷氣幽幽竄進肛腸。這次老黃站起來發了言,陳述個人觀點。他認為,把這案子並入搶車、盜車係列案件為時過早。劉副局不吱聲,眼神杵了過來。老黃說,這起案件和以往團夥盜車案件,特征上有明顯的不同。首先,以前的搶車案,從未並發命案,頂多隻是用鈍器敲擊車主,致使車主昏厥以便實施搶奪。那個集團的案犯主觀上一直不存在殺人動機。但這起案件,凶犯持銳器作案,一動手就直逼要害,取人性命……
年輕人都聽得認真。劉副局眼光掃了一遍,撇撇嘴,又捏癟了塑料瓶,但塑料瓶已經漏氣,沒有冒出聲音。他問,還有嗎?老黃笑一笑,仿佛等著劉副局有此一問。他把剛倒成的石膏模拿出來,擺在眾人中間,指著上麵相應的部分說事。……這個鞋印,我看未必能用常用公式套算身高。現場采集的案犯鞋印,紋路有兩種,物象型、畦埂型。鞋碼都較大,套公式算,這兩個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個兒。本地人普遍個兒矮,兩個一米八以上的高個兒碰在一起並不多見。真是這樣,案件反而有了重大的突破口。但從那叢灌木(老黃說話時用手指一指方向)後麵取得的成趟足印可以看出來,步幅合不上這種身高。從這模型上進一步印證了案犯是有意穿大碼子的鞋,進行偽裝,誤導刑偵方向。所以說,我們要是按常規算,鞋碼放餘量的估計肯定不準確。老黃把鞋模子舉高了一些示意眾人,接著說,案犯兩人應都是三十以上的壯年男人,足印具有這個年齡段的典型特征,有明顯的擦痕、挑痕和耠痕。按說足印前端的蹬、挖應該很淺,但這個足印,前端幾乎不受力,向上翹起,不符規範。這一點進一步印證,案犯的鞋超出腳碼一截,前端塞有軟物,但踩在地上是虛飄的……
那又怎樣?劉副局岔進來一句
老黃擰開一瓶水,拖拖遝遝地喝了幾口,往下說,穿超腳碼的鞋作案,顯然不利於行走。盜車團夥的成員作案多了,即使要偽裝,要反偵破,也不會在鞋碼上做文章,給自己不方便。這起案的兩個案犯,顯然作案不多,所以在偽裝上用力太猛,太想偽裝得周全。我認為,可以和盜車團夥的案件明顯區分開,這起案件應單獨偵破。
……你也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劉副局說話時臉皮已垂塌下來,吐字像鯽魚鼓水泡,一個個往外迸。他說,我看不妨兩條腿走路,暫且歸入係列搶車、盜車案,借市局的整體部署,進行大規模查輯。這案件有特殊的地方,再指派專人調查。劉副局當了多年領導,這時已拿出了毋庸置疑的語氣。老黃不再往下說了,怕他當自己在捋倒毛。
撤離現場時,老黃叫小崔還有另兩個年輕警員擠進一輛車,脫離大部隊一路緩慢行駛。他希望這一路上能找到別的線索。把案發現場處理完畢,再沿路尋查一番,是老黃多年形成的習慣,且屢有收獲。再說,在現場腦子狂轉半天,也需要坐在慢車上舒緩地看著沿途景物,放鬆自己。路邊的草總是亂的,有些被風吹出形狀,像用發膠固定的發型。有的地方,草已經開始頹敗。老黃忽然叫司機停車,他跳下車去往十丈開外的一個黑斑走去。小崔問,怎麼了?他回答,說不清楚,就想過去看看。老黃走得不徐不疾,折回來時手裏多了一頂帽子。那是年輕人常戴的帽子,黑色,帽舌很長,內側貼有美特邦品牌的標識。
一頂帽子。小崔說。他拿過來看了看,沒有什麼特別。老黃問他,對,一頂帽子,你看看有什麼不同?小崔就有些緊張了,非常想一口蒙出老黃心裏的標準答案。但他端詳半天,始終沒有看出端倪。老黃說,你肯定想深了,往淺裏走,還不行,就把你自己的帽子脫下來比對一下。小崔照做了。但拿自己的盤狀警帽和這頂遮陽帽做比對,又有什麼意義?老黃也不想為難他,最後嗬嗬一笑,指著遮陽帽的內側口沿說,看這裏。這頂帽子還沒浸得有腦油,肯定剛戴了不久。小崔問,怎麼能肯定是案犯留下的呢?
這頂帽子一看就是正牌貨,值大幾十塊錢,估計是被風掀掉的。要不是案犯作案時時間倉促,哪有不把帽子撿起來的道理?小崔在老黃一再啟發下,慢慢找到些感覺了。他說,案子應該是在這段路做下的,這才是第一現場?小崔的目光沿公路前後延展,灰色路麵闃寂得猶如一條死蛇。老黃沒有回答,他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這樣,他就聞到帽子裏麵逸出的爽身粉氣味。現在,頭發剪成型後,幫顧客頭上撲些爽身粉的理發師,差不多都退休了。
在團灶,追悼會總是開得很熱鬧,這破敝的地方,人卻很多。老黃小崔各買一麵花圈,上麵寫著祭奠的文字。鋼廠和於心亮熟識的人來了一坪,圍了好多張桌子打紙牌或者搓麻將。老黃在一個角落裏揀張凳坐下。旁邊那桌,一個打牌的人接了個電話要走,招呼老黃過去接幾圈。他說,老哥,替我打兩圈。老黃點點頭,擠到牌桌邊。這一桌的幾個人都是三級牌盲,廁所打法,每一級輸贏五角錢。老黃有點索然無味,一邊贏錢,一邊還漫無邊際地走神。
晚9點,他看見了啞巴小於。據說白天家裏人去找她,把筆架山前後翻個遍,都沒能把人翻找出來。現在她自己來了,穿得很素,眼泡子在來之前就哭紅了,有些發腫。走到於心亮的遺像前,小於開始哭泣。小於的哭聲很低,聽著有點瘮背。很多人抽出腦袋看向小於。小於很快哭塌了下去,又被親戚架起來。老黃勾下腦袋甩牌。小於哭夠了以後,慢慢踅向這個方向,在老黃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老黃瞥了她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認出這是個老顧客。她抹著眼睛勉強笑一笑。轉瞬,她又恢複了哭喪的表情。
淩晨2點,一個長魚泡眼的年輕人走進靈堂,徑自走到小於麵前。那時小於趴在自己膝蓋上睡過去了,魚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說話。老黃下意識把魚泡眼打量一番,最後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這也是職業習慣,老黃看一個人,目光最終會定格在對方的腳下。水泥地麵太硬,剛掃過,沒有積灰,所以也沒留下鞋印。老黃砸牌的時候,眼角餘光往靈堂外麵瞥去,小於已隨著魚泡眼去到看不見的地方。外麵,鋼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鋼渣這一晚很是煩亂,他後悔殺了人,不但沒搶到幾個錢,而且殺掉的那家夥竟是小於的哥哥。鋼渣恨恨地想,這麼狹長這麼寬闊的鋼城,事卻偏偏這麼巧合?殺人的當時,他看了看那司機的嘴臉,根本沒法和啞巴小於聯係起來。當晚,去到停欞的地方,他叫皮絆進去把小於帶出來。小於出來後,他拽著小於沿一條胡同往深處走,皮絆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盞路燈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頭皮,用手勢詢問小於,家裏出什麼事了?小於流著淚告訴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鋼渣非常清楚,於心亮確實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於的眼淚不斷地溢出來。她兩眼緊閉,卻禁不住淚水。在淡白路燈光照耀下,小於緊閉的兩眼像兩道傷口,液體不斷地泌出來。鋼渣幫小於抹去眼淚,從褲袋裏掏出幾張老頭票,橫豎塞進她手裏,並說,不要太難過,還有我。小於強自笑了,把即將奪目而出的眼淚嗆回眼槽子。鋼渣被小於的微笑再次打動,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頭吐出來後,情欲已經不要命地勃發了。他打一輛車去到筆架山上,把她拽進租住的房間。一陣零亂的撫摸過後,鋼渣明顯感覺到小於的身體正在發潮,發黏。他不敢開燈,因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為難的,是惘然無措的。
漫長的做愛過程中,鋼渣聽見遠處不時有鞭炮聲響起來。也許,同一晚,偌大一個城區會有多處停欞,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給於心亮的。
劉副局暫調市局主抓搶車盜車團夥的案件。這事下的力度很大,調查取證還順,套用開會時的俗常語,說是“取得階段性成果”應不為過。幾個主要案犯已悉數進入掌控。在市局的會議上,劉副局表明了自己態度,認為應該提前收網,不求一舉抓獲所有案犯,而是重點擊破,然後查漏補缺,到第二階段再把那堆蝦兵蟹將一個個刨出來。市局肯定了劉副局的意見,但這網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尋求兄弟單位聯動,前期工作必須做得紮實周密。
最近劉副局不大看得見人,幾乎都在外麵跑聯絡工作。偶爾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時髦便裝,腋窩裏隨時挾著個鋥亮的皮包,看著像廣東來的商人。分局裏的人抽走一些,隨劉副局跑外線的聯絡工作。剩下的一幫警員辦起案來,都肯去老黃那裏討主意。老黃往人堆裏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樣,但他偏偏生就了閑性子,誰找他拿主意,他就說,你自己看著辦。老弟,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看你肚皮裏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黃把注意力放在那頂帽子上。他不事聲張,隻安排三名警察去查這個事。搭幫劉副局外出,老黃得以放開手腳。揪住這細微線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輕警察都覺得玄虛了些,從半路撿來的一頂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譜。鋼城說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萬,狹長的城市被割成若幹區。這頂帽子再常見不過,找起來,擺明是大海撈針。再說,帽子跟案情有無關係,眼下根本確定不了。老黃臉上總是鈍鈍的微笑,跟他們說,未必然。事情沒做之前,是難是易沒個準。很多事做起來要比料想的難,但有些事,做起來會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輕警員果然覺察到了自己的先驗意識有偏差。確認這頂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貨以後,所有的批發市場、路邊店、地攤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鋼城的專賣店有五家連鎖,找到總代理商一統計,該型號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個鋼城走貨量是一百七十四頂。有發票和收據(必須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辦案,與工商局無涉,店主才會亮出收據)記錄的計五十一頂。小崔打算循著發票收據先查訪那五十一人,但老黃說,這五十一人先撂在一邊,進一步縮小範圍,查另外的一百二十三人。店主和店員循著記憶向警員描述這款帽子的買家,像羊拉屎一樣,這次想起一兩個,下次又想起一兩個,稀稀拉拉。到這階段,開始磨煉幾個警察的耐性了,他們得頻繁光顧那五家店鋪,搜集新近記起來的情況。小崔用電腦記錄下對每一個顧客的描述。這事情幹了一陣,反而能從繁瑣裏得來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還沒有眉目,市局已決定近期對盜車團夥收網圍捕。所有分局都要為這事忙碌起來。劉副局已回到分局,脫下老板裝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筆挺的模樣。老黃隻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體部署中。
統一行動前,所有參戰警員都到市局大會議室裏集中。場麵有點像劫匪自助餐式打劫,進去的人首先取一對聯號標簽,簽上大名,其中一張標簽拴在手機天線上。接著,幾個女警員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鏽鋼托盤,在座位間齊頭並進。大家都把手機放到托盤裏麵。老黃把手機咣啷一下擱進托盤。小崔第一次看見老黃用的手機,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諾基亞5110,非常巨大,像個榔頭。那手機往托盤裏一放,端盤女警員的胳膊似乎都壓彎了一些。後麵的警察看著托盤,忍不住嗤出聲來。老黃那手機和別的手機擱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豬群。
行動那天,老黃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卻是一股子勁兒,因為動員會已經激出了他的臨戰狀態。那天晚上的行動,卻顯得寡淡,定了點去捉人、找車,感覺像在自家地裏刨紅薯一樣。老黃小崔這組負責抓一個姓全的案犯,在黃金西部大酒店二樓洗浴中心的一個包間。兩人進到裏麵抓人時,重腳踹開塑鋼門,見那家夥躺在一隻農村用來修死豬的木桶裏,倚著一個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個毛孔都攤開著。見有人舉著槍進來,姓全的案犯神情篤定,一派處驚不亂見多世麵的模樣。等小崔挨近他身邊,他忽然臉一變,扯開嗓門兒嚎啕大哭起來。小崔厭惡地吐一口唾沫,覺得真他媽沒勁,神經繃緊了老半天,卻撞到這樣一頭蔫貨。
另一隊派往氮肥廠舊倉庫抄查的警察,得以見到非常壯觀的情景:拉開倉庫門,裏麵整整齊齊堆垛著長十來丈寬四五丈高一丈餘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麵一層化肥袋搬開,裏麵竟全是車,堆疊著碼放。車有偷來的,也有報廢的車。該團夥的信譽蠻不好,把報廢車維修一下,再噴塗翻新,拿出去當贓車賣,以次充贓,從中賺一份差額。老黃自始至終隻關心一件事:有沒有於心亮的那台車。這次行動,沒有找見那車。之後個把月裏,市局順藤摸瓜擴大戰果,跨省追回了四十餘輛賣出去的贓車,這其中也沒有於心亮的羚羊3042。
慶功會如期進行,劉副局當天十分搶眼,嘴巴前麵擱著或長或短的話筒,簡直像一堆柴。劉副局說了好多的話,都有些說醉了。當晚,分局的人被劉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黃小崔隨了前麵的車一路走,再次來到黃金西部大酒店。裏麵有很多妹子,行屍走肉般來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來,都是賣肉的。小崔覺得這有些滑稽,怎麼偏偏來這地方呢?他睃了老黃幾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黃似乎沒注意小崔的臉色。話筒遞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聲載道》。本來是兩個人的唱段,一幫年輕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黃隻好一人兩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實老黃看出來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麼好告訴他,這家大酒店,劉副局參著暗股。把皮條生意做到如此規模,如果沒有公安局的人參暗股,可以說,一天都開不下去。當然,老黃是聽熟人說的,也不能確定。雖然這樣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亂開口,但老黃作為一個警察,更相信證據。
既然這次行動沒有找到於心亮的車,老黃就可以跟分局提出來,把於心亮那案子單獨辦理。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點了幾個人。其實這一撥人,早就確定了的。
這以後不久,小崔從美特邦團灶店得來一個消息,有個女啞巴也曾來買過這款型的帽子。該店員請假剛回來,她把買帽子的女啞巴記得很牢靠。要是一個正常人買一件小貨,很難記得牢靠,或者張冠李戴,本來是買褲衩卻記成了帽子。但一個女啞巴來買男式便帽,店員就留心了。女啞巴用手勢比劃著跟店員討價還價,該店員好半天才跟她說通,店裏一律不打折,這和地攤是不一樣的。店員以為啞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會買,但她還是買了。小崔記錄著女啞巴的體貌特征,又聽見店員說,時不時還看見那啞巴從店門前走過去。
小崔把那條記錄給老黃看,問老黃想到了誰。老黃眼也不眨,第一時間就反應出了小於。小崔也點點頭。於是老黃蹙起眉頭,說,是不是,小於買給她哥的?難道這頂帽子是戴在於心亮頭上?於心亮沒有戴帽子的習慣啊。小崔認為有這可能。他說,於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機一天在外麵跑,都喜歡戴頂舌簷長的帽子。小於要送她哥哥一頂,完全說得過去的。
為確認那個啞巴,小崔在美特邦團灶店枯坐幾天。直到一個下雨的午後,那店員忽然在他肩頭一拍,說,就是她,就是她。循著指向,小崔果然看見了啞巴小於。回到分局,小崔認為帽子這條線索應予作廢——很明顯,小於買帽子是送給於心亮的,因此帽子是從於心亮頭上掉落的。老黃的意思是,不忙驚動小於,觀察她一陣,看看她平時跟哪些人接觸。
次日,小崔按老黃的安排去了筆架山,以小於店麵為原點,觀察周圍情況。對街有一棟漆黑肮髒的樓房,五層高。他爬到樓頂平台,在一間用油氈蓋頂的雜物間找了個觀察點,呆在裏麵向下看。在小崔看來,小於的生活最簡單不過,每天開門關門,有的晚上會去賭啤酒機。她兩天掙的錢,隻夠買五六注彩。在場子裏,小於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別人賭。有一天她押中一個單號,贏了三十二倍,其後一整天她都沒有營業,全呆在場子裏,直到把錢輸光。
第四天,小崔看見小於搬來很多東西堆到自己店子裏。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裏,不回家了。小崔斷定小於身上不可能有什麼問題,於是他下了樓,走過街進入小於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小於認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幹警察。她把東西堆在屋子裏,不作整理,臉上掛著呆滯的表情。小崔把那頂帽子拿出來讓小於看,小於眼淚撲籟籟流了出來。不用問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給於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作個紀念,但小崔搖了搖頭。
這條線索斷了,幾個人都不免沮喪。在這件事情上,眾人花費不少時間,卻是這樣的結果。小貴忍不住說了一句,怎麼早沒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過的。老黃沒有作聲。他自嘲地想,也許,我就懂觀察腳上的鞋啊,觀察帽子又是另一種思路了。
當晚,老黃坐在家裏,看電視沒電視,看書也看不進去,把玩著那頂帽子,發現左外側有一丁點不起眼的圓型血斑,導致帽子布麵的絨毛板結起來。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點血跡,著實不容易辨認。他趕緊拿去市局技術科,請求檢驗,並要跟於心亮的血液樣本進行對比。他也搞不太清楚,這麼一丁點兒血跡能否化驗。技術科的人告訴他,應該沒問題。結果出來了,報告單基本能認定,血跡來自於心亮。老黃更蒙了。屍檢顯示,於心亮的鼻頭被打爆了,另一處傷在頸右側,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於心亮自己的血,怎麼可能濺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圓,可以看出來是噴濺在上麵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間有帽簷阻隔,血要濺到那位置,勢必得在空中劃一道曲度很大的圓弧,這弧度,貝克漢姆能彈鋼琴的腳都未必踢得出來。
那天鋼渣打開房門剛要下樓,見一個人正走上來。這人顯然不是這裏的住戶,他一邊爬樓梯一邊不停地仰頭往頂上麵看。這人行經鋼渣身邊時,鋼渣朝門角的垃圾簍吐一口唾沫,然後縮回房間去。他一眼看出來,這人也是個綠膠鞋——他左胯上別著家夥,而手機明明拽在手上。鋼渣去到朝向小於理發店的那扇窗戶前,用鏡麵使陽光彎折,射進店子裏,晃動幾下。小於發覺了,剛站到門邊,鋼渣就用手勢告訴她,不要過來,晚上他會去找她。
當晚小於去到啤酒機場子,果不其然,那個綠膠鞋後腳跟來了。鋼渣愈發認定,這膠鞋是衝自己來的。直到小於離場,膠鞋還後麵跟著走了一段。11點鍾樣子,膠鞋看了看表,離開小於,循另一條道走了。鋼渣叫皮絆在外麵把風,然後把小於拽到租住的房子裏,又是一陣疾風暴雨的做愛。小於對這種事的瘋勁,總是讓鋼渣的情緒持續高漲,他喜歡被女人掏空的感覺。事畢他亮開燈,抱著她放在靠椅上,同她說話。他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
小於很難過,她覺察到鋼渣這一走時間不會短。若是兩三天的外出,他根本不會說出來。但以前兩三天的分別,也足以讓小於撕心裂肺地痛起來。她的世界沒有聲音,尤其空寂,一天也不想離開眼前這個男人。她認識他以後,很多次夢見他突然消失,像一縷青煙。她在夢裏無助地抓撈那縷青煙,但青煙仍從她指縫間輕輕飄逝。
小於做著手勢,焦慮地問他,你說實話,是不是以後再也不來了?鋼渣一怔,他也有這種懷疑。自己畢竟沾了命案,這一去回不回來,能一口說準嗎?他跟她說,時間較長,但肯定要回來。小於的眼神乍然有了一絲崩潰,蜷曲在鋼渣懷裏,眼角發潮,喉嚨哽噎起來。他抱了她無數次,這一次抱住她,覺得她渾身特別黏糊,像糯米團子。他喜歡她的這種性情,不懂得矜持,不曉得掩飾自己的眷戀。她沒受過一丁點兒教育,所以天生與大部分女人不同。鋼渣卻不像以往一樣,長久地擁抱她。她打手勢問,什麼時候回來?說一個準確的時間。他想了想,燃起一支煙。然後,他左手四指握著,拇指翹起。這個手勢可以代表很多個意思,但鋼渣把煙蒂作勢朝拇指尖輕輕一杵,並迅速把五個手指攤開,小於就理解了。鋼渣打的意思,是說放鞭炮。她雙手抱拳,作慶賀狀。標準手語裏,這就是“春節”的意思。鋼渣知道她看明白了,用力點了點頭,嘴角掛出微笑。她破涕為笑。他繼續打手勢說,到那一天,把店麵打扮得漂亮一點,貼對子掛燈籠,再備上一些鞭炮。到時他一定來看她。他還跟她詛咒,如果他不來,那就……他化掌為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趕緊掰下他作成刀狀的那隻手,一個勁兒點頭,表示自己相信。
鋼渣皮絆當晚就轉移了地方,去到相距較遠的雨田區。
大碇東邊的水氹村,有一個不起眼的水塘,水麵不寬,隻十來畝,但塘裏的水很深。秋後一天,有個釣魚人栽到塘裏死了,卻不見屍體浮上來。其親人給水塘承包人付了錢,要求放幹水尋找屍體。水即將抽幹那天,水氹村像是過了年,老老小小全聚到水塘周圍,想看看水底是怎麼個狀況。他們在水氹生活了這麼久,從來沒見過水塘露底。再說,下麵還有一具屍體。村裏人都想看看那屍體被魚啃成什麼形狀了。塘裏的水被上抽下排,水底不規則的形狀逐漸顯露。當天陽光很好,塘泥一塊塊暴露出來,很快就被曬幹,呈暗白色。屍體慢慢就出現了,頭紮在泥淤裏,腳往上麵長,像一株水生植物。水線退下去後,屍體的腳失去浮力,一截一截掛下來。人們正要看個仔細,注意力卻被另一件東西拽了過去。
一輛車子,車頂有箱式燈,跑出租的。
人們就奇怪了,說這人明明是釣魚時栽下去的嘛,難道是坐著車飆下去的?那這死人應該是悶在車裏啊。村支書覺悟性高,覺得裏麵八成有案情,要報警。但他一時記不住號碼,問村長,是110還是119?村長也記不清楚,說,隨便撥,這弟兄倆是穿連襠褲的。
這次老黃坐的車跑在前頭,最先來到水塘。一下車他就忙碌起來,拉警戒。老黃好半天才下到塘底,泥淤齊腰深。他走過去,把車牌抹幹淨看一看,正是於心亮的3042。
從塘底上來,老黃整個人分成了上下兩截,上黑下黃,衣袖上也淨是塘泥。小崔叫他趕緊到車上脫下褲子,擦一擦。老黃依然微笑地說,沒事,泥敷養顏。他站在一輛車邊,目光朝水塘周圍逡巡,才發現村裏人都在看他,清一色掛著淺笑。老黃往自己身上看,看見兩種涇渭分明的色塊,覺得自己像一顆膠囊。同時,他心底很惋惜,這一天聚到水塘的人太多。水塘周圍的泥土是鬆軟的,若來人不多,現場保留稍好,那麼沿塘查找,可能還會看見車轍印。順著車轍,說不定會尋到另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這麼多人,把整個塘圍都踩瓦泥似的踩了一遍,留不下什麼了。去到村裏,老黃把村長、村支書還有水塘承包人邀去一處農家飯莊,問些情況。他問,這水塘,外麵知道的人多嗎?村長說,每個村都有水塘,這口塘又沒什麼特別。老黃問承包人,來釣魚的人多不多?承包人說,我這兒主要是搞養殖。地方太偏了,不好認路進來,隻是附近幾個村有人來釣魚。再問,有沒有人看見那車開進村?村支書說,村子很少有車進來。這車肯定是半夜開來的,要不然,村裏肯定有人看見。一桌飯菜就上來了。幾個人撐起筷子,發現老黃不問問題了,有些過意不去。這幾句回答就換來一桌酒菜,似乎太占便宜。承包人主動問,黃同誌,還有什麼要問的?老黃想了想,問他,晚上怎麼不守在塘邊啊?承包人說,是這麼回事。魚已經收了一茬,剛投進魚苗,撒網也是空的,魚苗會從網眼漏掉。老黃又問,哪些人知道你剛換苗,晚上沒人守塘?承包人回答,村裏的人知道,常來釣魚的也知道。村長也想表現好一點,再答幾個問題,但老黃說,行了行了,夠多的了。然後舉起酒杯敬他們。
老黃和小崔調取水氹村及周邊七個村二十至五十歲男性的戶籍資料,統統篩查一遍。八個村在這個年齡段的男人,統共兩千人不到。如果小崔數月前麵對這工作量,會覺得那簡直要把人壓垮。前番查帽子把他性情磨了一下,現在他覺著查兩千人的資料不算難事。小崔小朱小貴三人各花三天時間,把戶籍資料仔細過一遍,先是打五折篩出九百三十人,然後進行二道篩,在這個基礎上再打五折,篩至四百四十人左右,拿去讓老黃過目。
老黃本打算用五天時間篩人,但第二天一早,他打開的頭一份檔案,就浮現出一個長魚泡眼的男人。老黃心裏忽然有了抵實感。他清晰記得,是在於心亮靈堂上見到過魚泡眼。那人當晚把小於叫了出去。魚泡眼叫皮文海,三十二歲,離異,有過偷盜入獄的記錄。老黃突然想到了小於。他想,是不是因為她是一個殘疾人,所以先驗地以為她過得比一般人單純?她與這個命案,有著什麼樣的聯係?老黃思路暫時不很清晰,但心底得來一陣銳痛。
筆架山他爬了許多次,一路上想著小於的刀鋒輕輕柔柔割斷胡髭的感覺,總有一份輕鬆愜意。但這一次他步履沉重。秋天已經接近尾聲,一路更顯靜謐。小於的店子沒有人。老黃躑躅了一陣正要走,小於卻從旁邊一間小屋冒出來,招呼老黃。她打開店門擰亮燈。老黃這才想起小崔說過,小於把過日子的東西都搬上山了。刮胡子時,老黃一反常態,睜圓了眼看著小於一臉悲傷的樣子。她似乎剛剛哭過,眼窩子腫了。弄完老黃的這張臉,小於又把店門關上了。她現在每天都去特教學校,請一個老師教她標準的手語。不識手語一直是小於的遺憾,老想學一學,卻老被這樣那樣的事耽擱下來。這一段時間,她忽然打定了決心。
星期天,小於照例沒開店,去學手語。老黃小崔去到山上,打算在小於理發店對麵那幢樓裏找一個觀察點。花點錢無所謂,小崔上回圖省錢去頂樓雜物間找觀察點,沒什麼效果。兩人在電線杆上看到了一則招租廣告,位置正是在小於理發店對街那幢樓的一單元二層——簡直沒有比這套房更好的觀察角度了。老黃叫小崔撥電話給房主,要求看房。房東是一個禿頂的中年人。他擰開房門,裏麵還沒有打掃過,原住戶的東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他說,在你們前麵,也是兩個男的租我這房。租金夠低的了,才他媽一百二,還月付。但這兩個家夥拖欠了房錢不說,突然就拍屁股走人了。真晦氣。老黃沒有搭腔,自顧去到臨街那扇窗前,往對麵看,果然看得一清二楚。房東又絮叨地說,其實他們走人了也好。我是個正經人,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委屈得很。他倆什麼人?租了我這房,竟然把對街那個啞巴也勾引了過來,天天在我房裏搞。……對麵那個理發的女啞巴,徹頭徹尾一個騷貨,不要去碰。
哦?老黃的眼睛亮起來,看向禿頂的房東。房東一邊說話,一邊用鞋把地上的垃圾攏成一堆。老黃覺得這房子已經用不著租了,亮出工作證,並出示皮文海的照片,問他,是不是這個人?房東看了一眼就狂點頭。老黃問,另一個人長什麼樣?房東的眼神呆滯了,說,每次付房錢,都是這個人來交,另一個我不怎麼見過。老黃問,不怎麼見過還是根本沒見過?房東說,從沒見過。老黃又問,那你怎麼知道有兩個人?房東指著皮文海的照片說,這人跟我說的,說他哥也住裏麵,脾氣不好,叫我沒事別往這邊串門兒,他保準月底把房錢交到我手上。又問,那他們兩個人,到底是誰和理發的小於有接觸?房東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老黃當即就把屋內兩間套房搜了一遍。鋼渣心思縝密,當然不會留下什麼物證。問題出在兩個男人都不注意衛生,屋內好久沒有打掃了,老黃得以從地麵灰塵中提取幾枚足印,鞋碼超大,從印痕上看,鞋子是新買的,跟拋屍現場的鞋印吻合。皮文海的身高是一米七不到,縱是患了肢端肥大症,也不至於穿這麼大的鞋。
啞巴小於這段時間換了一個人似的,學得些啞語,整個人就有了知識女性的氣質,還去別人店裏做時髦發型。她臉上有了憂鬱的氣色,久久不見消褪。老黃看得出來,小於愛上了一個男人,現在那男人不見了,她才那麼憂傷。他記得於心亮說過,小於離不開男人。按於心亮的理解,這分明有點賤,但實際上,因為生理缺陷,小於也必然有著更深的寂寞,需要更大劑量的撫慰。去小於那裏套問情況,老黃使了計策。他請來一個懂手語的朋友幫忙,事先合計好了,再一塊兒去到小於店裏刮胡須。兩張臉都刮淨以後,他倆不慌著離開,坐下來和小於有一搭無一搭地閑扯。店上沒來別的顧客,小於樂得有人閑聊,再說有一個還會手語。她剛學來些手語詞彙,憋不住要實際操作一番。但一旦用上規範的手語,她就不能自由發揮了,顯得特別用力,嘴巴也咿呀有聲。那朋友姓傅,以前在特教學校當老師,揣得透小於的意思。等小於不再生分以後,老傅按照老黃的布置,猜測她的心思,問她,是不是什麼朋友離開了,所以開心不起來?小於眼睛刷地就亮了,使勁點頭。鋼渣走了,她很難碰到一眼就看穿她心思的人。老傅就支招說,你把他的照片拿出來,掛在牆上,每天看幾眼,這樣就會好受一些。小於還沒有學到“照片”這個詞。老傅把兩手拇指、食指掐了個長方形,左右移了移,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老傅靈機一動,取過台子上的小鏡子照照自己,再用手一指鏡麵,小於就明白了。她告訴老傅,沒有那人的照片。她顯然覺得老傅的建議能管用,臉上的焦慮紋更深了。老傅早就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依計告訴小於,另有個朋友會做相片,隻要你腦袋裏有這個人的模樣,他就能把腦袋裏的記憶畫成相片。小於瞪大了眼,顯然不肯信。老傅向她發誓這是真的,而且可以把那個朋友帶來。但到時候,小於要免費幫那個朋友理發。小於就爽朗地笑了,覺得這簡直不叫交易,而是碰上了活雷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