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重疊影像(1 / 3)

一個人張燈結彩 重疊影像

將近年底,刑警二陳這天下午攤開一張紙,把年內發生的命案一一羅列紙上。寫完,他帶著收獲的心情數一數,有十一行。十一宗命案全部告破,一名案犯在逃,結案十起。命案破案率100%,結案率90.9091%。據二陳手頭的情況,今年縣局命案破獲率在省內排名又是第二,再次被省城彙橋區撂在後頭——也隻有這兩個局破案率連年100%,其他各區各縣的局,隻能在等而下之的陣營中排定名次。

二陳心有不甘的地方在於,省廳搞評比,破案率一樣的情況下,要看破案宗數;如果宗數還一樣,那就要看命案裏死者的數量。這樣一來,這小縣城跟省城彙橋區一比明顯吃虧。彙橋區每一年的命案都保持在十七宗以上。去年彙橋區和縣局一樣,命案全破,兩案案犯在逃,但人家結案率高出幾個百分點。這個下午,二陳旋動著手頭的水芯筆,總想在A4紙上再多數出兩行來。但那就叫做自欺欺人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個出警命令,去朗塔鄉地質公園。二陳頭一個反應是,死人了嗎?到地方後,一個副鄉長前來接待。副鄉長瘦高個兒,煙黃牙,一張揉皺的刀條臉。他一臉堆笑,和每個人握握手,嘴裏說,同誌們辛苦了,不急不急,先搞一餐飯。那餐飯吃的是辣子雞,味道比老幹媽牌的欠一點。

事情是這樣……副鄉長吐一字頓半天,眼看要進入正題,他又說尿憋,再強調地說,尿很憋,實在是不好意思。二陳看見副鄉長走到堂門前,掏出家夥就搞事了。回來時副鄉長用指甲掀弄著牙齒,牙縫中掀出約有二兩菜屑。副鄉長接著說,事情是這樣……二陳好半天才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朗塔地質公園裏新發現幾處石林,正準備對外招商引資。頭批有意向的投資商幾天後會過來看看。但近來,老有人在石林裏亂寫亂畫,破壞自然景觀。副鄉長上綱上線地說,現在,全縣一盤棋,這是嚴重地醜化我縣的對外形象啊。二陳聽得幾多煩躁,他說,叫人擦幹淨不就完了嘛。副鄉長說,哪有那麼簡單,我們擦幹淨,第二天又寫滿了。怪就怪在,我們七八個人,蹲了他三天,根本撞不見那屌人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

二陳心裏有氣,撇下吃雞的一夥人,往對麵山上高處爬去。副鄉長問他幹什麼去。二陳回答,放水。副鄉長在後麵說,走那麼遠做什麼,兩眼一閉哪裏都是廁所。

爬到山尖尖上,二陳手機裏有兩格信號,晃一晃機子,就變成三格。他把電話打給傅局,說,這事我幹不了。你到路邊找幾個民工,來打掃衛生。傅局說,現在全縣一盤棋,事關我縣對外的形象,你不要拿鄉政府不當衙門。有本事你就把人抓住。二陳嘻皮笑臉地說,我沒拿鄉政府不當衙門,隻是有時拿著雞巴不當鳥。你不要激我,我混了這麼多年還吃你這一套爛激將法?傅局說,說千道萬,把這事擺平了再回縣局。二陳說,投資商不是半個月後才到嘛,我保證一個星期內把人抓著,但眼下還是先回去。一個星期後要是抓不著人,要殺要剮隨你便。傅局說,你講這種話都賴過幾回賬了,別仗著你家陳三萍,就以為我搞不了你。

曉得了,妹夫。二陳臉上浮出了笑意。

但當天下起了雪,朗塔地勢高,車路封凍了。一行人被困在朗塔。電視沒信號,二陳早早地睡了。被叫醒的時候,二陳看看表,才淩晨兩點鍾。接著,他看見了副鄉長那張揉皺的老臉。副鄉長身上換了軍綠色的衣服,左邊衣袖上別著一個紅袖章。跟著進來的幾個小夥子,基本上也是這樣的裝束。二陳疑惑地說,運動了?副鄉長說,陳警察,我們今晚是不是突擊地搞一下?我估計那個家夥會是在晚上出來作案,所以白天我們一直抓不著他。

二陳聽見外麵下起了沙雪,雪落的聲音遼遠一片,後勁十足,沒幾個小時怕是停不下來。二陳打著哈欠說,這鬼天氣,那家夥還出來作案,就不要我勞神了,直接一個電話掛精神病院。副鄉長說,陳警察,你這麼講就不對了,縣裏麵很重視這事。二陳說,我也很重視這事,但眼下下那麼大的雪,鬼都不願出門的。副鄉長端來一張板凳靠著火塘坐下了,扒開火灰露出沒燃盡的烰炭。他說,老陳呐,今天你一直都沒有問案情。

二陳曉得這一晚睡不好覺的,隻有坐起來,披上衣服聽案情。副鄉長說,現在可以問案情了吧?二陳說,我曉得,不就是有個家夥在石林裏麵亂寫亂畫嘛。副鄉長說,你還沒有問他寫的都是什麼內容。二陳說,你說你說。副鄉長說,有寫的也有畫的。寫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種,比如說,毛主席愛朗塔人民;鄧小平愛朗塔人民;黃必周愛廣州;黃必周愛香港;黃必周愛米國。米國的米是那個米飯的米,不是美國的美……

黃必周是誰?小夏在旁邊問。副鄉長有些難為情地說,不好意思,黃必周就是敝人。二陳覺得自己也得發問,才不會讓黃必周顯得那麼無聊。他問,那畫的又是些什麼東西?黃必周說,畫出來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唉呀,我都不大好說,但為了工作需要,我又不得不說——那人喜歡畫雞巴,畫女人的那東西,兩樣東西都被他畫得毛碴碴的,惡心死了,掛在門板上能鎮住小鬼。二陳佯裝糊塗,問黃必周,到底是女人的哪樣東西呀。

咳咳咳……黃必周覺著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盯著他,咳了一陣,捱不過去,吞吞吐吐地說,就是逼嘛。二陳說,蓖麻?黃必周這下火了,一下子飆起來,說,你不能拿我們老同誌來日弄。二陳趕緊端正了態度,說,談工作談工作。還有什麼情況?黃必周想了想,說,也就是這些情況。二陳說,那行,情況我基本了解了。老黃,你搞工作蠻負責的。黃必周說,好像還不夠,你沒問那人寫的字有什麼特征……二陳說,呃對,有什麼特征?黃必周說,這人字寫得不好,間或還有錯別字,顯然文化程度不高,像小孩寫的字體。但是,字通常都寫在小孩爬不到的地方,顯然是個成年人幹的。我分析,是成年人故意裝著寫小孩字,也可能是用左把子寫出來的。

你分析得很對,可以調到我們局搞刑偵了。二陳表揚完了,又問,還有什麼嗎?

黃必周搖了搖頭。二陳就說,今天我們暫時搞到這裏,我再把你反映的情況分析分析,明天我們碰頭再一起拿拿主意。你看這樣行不行?黃必周不太情願,囁嚅著嘴,卻又說不出什麼,於是領著那幫年輕人走了。外麵的雪光,顯現出一種熒火映照似地暗白,任何事物呈現出虛幻般的影像。那一群人,很快在雪中消失了。

第二天雪停了,看樣子還會出太陽。老吳早早上好防滑鏈,把車慢慢地往山下開去。幾個人坐在車上,感覺像是在潰逃。

這天上午,局裏接到一個報案,有個初中女生昨晚上從網吧回家,半道上遭歹徒猥褻。二陳提了報案人的陳述記錄,寫得相當簡單。女學生沒遭強奸,隻是被歹徒上上下下摸了幾把。二陳感覺事情不大。他當天有點累,早早回了家休息。離了婚以後,他有個女兒讓女兒的奶奶帶著。他又變成一個人。二陳給自己煮一碗清水麵,淋半瓶辣椒油,稀裏嘩啦吸溜下去,然後關了手機睡覺。晚上卻又有案情。座機響了,局裏打來的。

又有一個家長帶著孩子來報案,同樣是遭到猥褻,同樣是在上初中的女孩。二陳趕到局裏看見那個小女孩。個兒挺矮,同齡人裏頭也算發育遲緩的,但性征發育卻異常突出,身體爆炸般豐滿。本來是小夏詢問,二陳一到,把小夏替下了。他問,抓住你的那家夥都跟你講了些什麼?女孩在抽泣,她想了想,回答說,他說不準叫,要不然掐死你。二陳又問,還有什麼?女孩說,沒有了。他掐住我脖子,我腦袋有點暈。

我沒問你這個。二陳說,我是問,他有沒有和你強行發生……性行為?

什麼?女孩不大肯定自己的聽覺。二陳重複了一遍。女孩這回聽明白了,哇的一聲哭起來。女孩的母親擠上來,咆哮著說,你這個同誌怎麼這樣?我們隻是來報猥褻的,猥褻你懂不懂?要真有你說的那事,我不曉得直接就報強奸案了?先把概念搞清楚好不好?

二陳把詢問的活仍然交還給小夏,自己到事發現場去看看。

那條裏弄有三百米長,拐幾道彎,隻豎著兩隻路燈杆,奶白色的燈泡下端積滿汙垢,使裏弄更顯影影綽綽。沒有人來。二陳在其中一隻路燈杆子下抽煙,看著煙子向燈泡飛升而去。煙被抽剩三公分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人走了過來。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縮著肩,若有所思地走過來。二陳攔住他問,老弟,哪裏有廁所?年輕人指了一個方向,說,到岔路口左拐。二陳瞥見年輕人的臉很蒼白,嘴皮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光。那是路燈光的作用。

二陳按照年輕人的指向,走了老遠,仍然沒有找到廁所。他隻得找個背光的地方長長地放一通水,放完了再捉住“水龍頭”用力抖幾下,滴滴答答,人就輕鬆了。

次日,傅局催二陳再去一趟朗塔鄉。傅局說,那個人還沒有抓到。二陳說,還有五天時間,不慌的。他心想,也許用不了五天,黃必周那夥人就會把這事擺平。傅局說,昨晚那事情,你有什麼看法?二陳深思熟慮地說,起碼可以肯定,是猥褻,而不是強奸。

晚上10點多,座機鈴一響,二陳腦袋就極快地興奮起來。又發案了?一接,卻是自己女兒。她說她想爸爸。二陳說,好的,我也想你。這是例行的電話問候,每星期一次。問候幾句,本來要把電話掛了,二陳忽然問,小萌,你多大了。小萌不太高興,她說,我八八年屬龍的,你算一算。二陳掐指一算,女兒轉眼躥到十四歲了,時間在小孩身上走得特別快。他又問,長多高了?小萌說,快一米六了,對得住你吧老爸。

過不久又有小女孩來報案,案情完全一樣。二陳老遠看見那個啜泣著的女孩,心裏說,怎麼又是前天那個女孩?這孩子真是倒黴透頂了。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另一個。兩者身體外形十分相似,矮胖,豐滿。女孩的圓盤臉長得很標致,眼淚巴巴的。二陳一下子想到瓊瑤小說上時不時蹦躂出來的一個詞:我見猶憐。二陳被這個別扭的詞搞得哭笑不得,同時,心情卻輕鬆起來。看樣子,那歹徒口味穩定,像熊貓一樣,隻吃箭竹,要是換上馬齒莧它就寧願自個餓死。

二陳站在小夏背後,聽女孩的哭訴。女孩擦眼淚的時候,二陳電光石火般想到李慕新。想起李慕新,二陳變得興奮起來。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二陳的哥哥大陳就因為李慕新的事吃盡苦頭。本來大陳因辦案能力出眾,在局裏的勢頭蹭蹭蹭往上躥。遭遇這事,他就蔫了,下調鄉派出所,從此開始酗酒,成天醉醺醺,沒能再調回城。

那一年李慕新二十六歲,瞄上了同裏弄的一個女孩,想和女孩處對象,女孩不肯。女孩個兒挺矮,但長相蠻好,心氣很高,看不上李慕新。李慕新是電站的臨時工。女孩想找一個上進的男朋友,要愛讀書學習,起碼也要在電大或夜校混個專科文憑。李慕新就很惱火。他性格偏執,占有欲很強。有一天,李慕新守在女孩上班的朗山煙廠門口。女孩下零點班回家,出廠走了半裏遠,被李慕新捉住了。李慕新不說話,掰起女孩的嘴就強行接吻。女孩掙紮不脫,幹脆張開一線牙齒請君入甕,誘敵深入。李慕新不知是計,把舌頭探進去。女孩喀嚓一下,用門牙把李慕新的舌尖幹脆利落地切了下來。

隻有大陳看到過那隻舌尖。據大陳說,那隻舌尖切麵很平整,切麵長一公分多一點,捏在我手上的時候,已經發黑,還黏糊糊的,像一灘擺過夜的鼻涕。

李慕新找了隻廣口瓶,把舌尖浸泡在裏麵,拿到公安局報案。那天,李慕新撞上了值班的大陳,口齒不清地報起了案。李慕新滿口是血,顯然,那個晚上他故意沒把血跡擦去。後來大陳說,他真的就是血口噴人。但當時大陳並不知道李慕新是血口噴人,把女孩抓來了,一問,才知道怎麼回事。大陳估計在這件事上,女孩要吃虧的。雖然李慕新對女孩的侵犯在前,但女孩的行為顯然嚴重得多。大陳忽然想幫這女孩。

趁人不注意,大陳把廣口瓶拿到大門外麵。公安局大門靠左是一口爛泥塘,大陳取出那點舌尖,往泥塘裏扔。

李慕新回頭找局長報案。麻局長是李慕新的舅舅,但大陳事先不知道。局長要大陳把舌尖找出來。大陳說,一不小心掉到泥塘裏了。局長的臉一黑,說,下泥塘給我摸。大陳就卷起褲管下了泥塘,從上午10點摸到下午1點,竟然把那一丁點舌尖摸著了。他左右看看沒人,吹著呼哨招呼半裏外那隻土狗。土狗屁顛兒屁顛兒跑了過來,大陳把舌尖扔給狗吃。

局長中午沒有回家,躺在辦公室裏打瞌睡。他聽見大陳在吹呼哨,就踱到窗前,抹開窗紗,看見了整個過程。局長叫人把土狗捉住,弄死了解剖,切開狗胃,沒有發現那隻舌尖。再切開食道往上捋,也沒發現那隻舌尖。操刀的警察分析說,是不是消化掉了?局長說,媽拉個逼,哪有這麼快?

後來大陳說,由於那舌尖被福爾馬林浸泡了一夜,狗都不肯吃。他用腳尖把舌尖揉進一團稀泥巴裏。

二陳從記憶中把自己拉回來,看著那女孩。女孩把事情交代完了,抹了抹眼淚。二陳問她,那人講話的聲音,你聽得清楚嗎?女孩說,很清楚。我怕極了,就聽得特別清楚。

這一來,二陳有些沮喪。他期待著女孩說,那人的聲音渾濁,像是舌頭短了一截。他甚至虛幻地聽見了這種回答。在破案方麵,二陳有一種奇特而精準的聯想,跳躍式地抽絲剝繭,直逼真相。他還從來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一個設想徹底否定掉。

朗塔傳來的消息,那人還沒有被抓住,還在繼續“作案”。傅局把二陳、小夏還有老吳他們哥兒仨召集齊了,重申朗塔石林這事的重要性。這天天氣不錯,老吳讓車子飆得蠻快。還是黃必周來接待,他臉色沒有上次好看,隻是說,陳警察,我們又見麵了。

他們跟著朗塔鄉的民兵,把幾片石林又巡查了一遍。這幾天,寫在石頭上的字跡沒有被擦去,積累了一些,在有的地方還層層疊疊。黃必周問,看出什麼了嗎?二陳指著那些字跡重疊的地方說,顯然是晚上寫上去的。寫字的人根本看不清楚,黑燈瞎火裏寫字。他固定地來這個地方寫字,以為白天你們擦幹淨了,所以又往上寫。黃必周說,高見。

大家坐下來商量意見。黃必周決定晚上猛搞一夜,發動所有的鄉幹村幹和民兵,再吸納積極分子,打一場人民戰爭。二陳的戰略是以逸待勞。他白天就選中一處地方,那是“案犯”頻繁光顧的。當晚的氣溫在零度以下,好在沒有下雪。二陳他們龜縮在石窠中,聽著巨大的風聲。往天上看去,一些暗白的氣流悄然流轉,仔細一看,又什麼都沒有。遠處傳來鄉幹們興奮的呼喊。二陳泄氣地說,看樣子讓他們先逮著了。小夏說,老陳你又押錯寶了。三人索然無味,一路打著哆嗦鑽回鄉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黃必周跑來問二陳,你們昨晚怎麼樣了?小夏說,別講風涼話,曉得你們把人逮住了。黃必周說,沒有啊。那幫狗日的,昨晚沒好好蹲點,卻弄來幾隻狗攆兔子去了……呃,差點忘了,今天中午到鄉鎮食堂吃兔子肉。

二陳瞥了小夏一眼,忽然想到些什麼,說,起來,都起來。他們回到昨晚蹲守的那個點,發現一處以前沒寫過字跡的石頭上,新寫了幾行字:張大進到些(此)一遊;張大進愛祖國;張大進愛王小菊。二陳稍加思索,想到些什麼,就指使小夏說,把那幾個字給擦了。二陳找到黃必周,問,附近有沒有叫張大進、王小菊的?黃必周說,怎麼沒有?兩口子。張大進這人挺有名。二陳問,怎麼個有名法?你說說。

這人腦袋裏長反骨。前年春節,縣裏一夥當官的下來送溫暖,給每戶貧困戶發一百塊錢。縣長把錢送到他家去。這張大進看著那張老頭票,竟然他媽的不接,而是問,這錢是你私人給我的?縣長的臉有些掛不住,解釋說,我代表全縣人民給你送來慰問金。張大進指了指一旁的攝像記者,說,拿別人的錢送人情也就算了,你還要上電視露臉,好意思嗎?

二陳肯定地說,不用找了,就是這家夥。黃必周不信。他說,說別的我信,張大進不可能。這家夥根本就不會寫字。二陳說,王小菊會不會寫字?黃必周說,鄉小學的老師,還帶掃盲班的課。二陳說,那就對了,就是這家夥。二陳把手一揮,招呼大家都上車。

車剛開到地方,張大進就笑嗬嗬地迎了出來。他承認是他幹的。這些天他老婆在教他寫字。能寫幾個字了,他兩手發癢,到處去寫。張大進說,你們不抓,我還不會那麼來勁。你們越要抓,我就越來勁。說著,張大進朝二陳豎起一根大拇指,說,縣裏來的警察就是行。必周,你差一點,隻能搞搞計劃生育。黃必周火起了,說,張大進,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他指著兩個年輕人說,你們把他捉住,反剪手了捆,往上麵勒緊一點,殺殺狗日的那一股刁氣。張大進往後閃了兩步,說,你們狗日的,還來真的?

二陳攔住那兩個小夥子,然後告誡黃必周說,黃鄉長,現在不能這麼搞。二陳又跟張大進說,在家裏練練寫字不行啊,怎麼非要把字寫在石頭上?張大進說,寫在紙上字太小,我看不清楚。再說,那也糟蹋紙。我隻喜歡用粉筆寫字。

回頭,二陳叫黃必周請了個泥水匠,在張大進屋外的一麵牆壁上抹一塊水泥,刷上黑油漆,就成了簡易黑板。二陳還交代,老黃,過幾天幫張大進買幾盒粉筆,讓他在家裏練字。這個費用你們鄉鎮府報不報得了?報不了的話我掏就是了。說著,二陳拿手做出往懷裏掏的樣子。黃必周趕緊說,報得了報得了。

在雲貴高原的延伸部,朗山算得是個較大的縣份,六十幾萬人,城區就有十多萬。在城區幾橫幾縱的街子上,長年遊蕩著不少潑皮,麵色不善地盯著過往行人。總的來說,這地方民風驃悍,弄性使氣、逞勇鬥狠,是一塊出產潑皮的土壤。

二陳走在夜街上,看著路邊那些衝婦女們吹口哨的潑皮,總會想到剛當警察時候的事。有一次天還沒黑,他當街被幾個小潑皮攔路敲詐。為首的那個說,大哥哎,搞幾角錢用用。那時候幾角錢也不好找。那時候工資是多少?現在又是多少?二陳說,我找找看,你等等。說著把手探到內衣兜裏,兩指頭挾出個墨綠色的本本,遞了過去。潑皮接過去一看,公安局的工作證。潑皮雙手把本子遞過來,說,認錯人了,大哥,認錯人了。二陳把兩手抄著,不肯接,說,你拿著吧。潑皮臉色烏青,說,警察叔叔,我請你喝啤酒行嗎?我請你打電子遊戲行嗎?二陳教訓他說,你想拿就拿,想退就退給我。你他媽以為你是我們麻局長?

過得兩年,二陳在街頭又被潑皮敲竹杠。那個潑皮個兒不高,大分頭,眼仁子裏一股殺氣。他說,大哥哎,搞幾塊小錢用用。時隔兩年,工資加上去了,潑皮也抬了價碼,開口要幾塊。二陳說,我給你找找看。說著,輕車熟路地掏出工作證。

這家夥接過工作證掉頭就往後跑。

二陳想,好啊,老子好久沒練腿功了。他把褲管紮到襪子裏麵,運一口氣在後麵追。潑皮跑得並不快,二陳差不多趕上了,一想不過癮,就放慢速度跟那潑皮吆喝,你快點跑啊。沒想到潑皮越跑越快,加得起速。二陳看出來了,這潑皮看著幹癟,但綿勁好得很。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正好碰上大陳騎著邊三輪,二陳才搭著車攆上潑皮,一個豚跳把潑皮撲倒在地。潑皮被拎起來以後,看著二陳露齒一笑,說,你耍賴。

二陳把潑皮帶到局裏,一搜,找不見自己的工作證,便把潑皮打了一頓。潑皮嘴巴很硬,微笑著說根本沒拿,沒拿就是沒拿。二陳正反手一溜耳巴子搧去,自個兒手掌都搧疼了,也打得這潑皮兩腮的臼齒鬆動。但潑皮仍然擠出很難看的笑容,死不承認。二陳隻有花錢登一則遺失啟事,再寫一份檢討書,重新領一本工作證。

這個潑皮叫顧有順,二陳現在去找他。兩人慢慢成了朋友。顧有順成了民營企業家,人模狗樣。這些年,二陳手頭破獲的許多案子,暗中都得到顧有順的協助。當年是大陳點撥二陳,幹刑偵,必不可免要交幾個潑皮朋友,這樣一來,很多複雜的案子都會變得簡單。顧有順請二陳吃飯,問明二陳的來意,然後說,這事肯定不是我那幫朋友幹的,朋友裏麵酒鬼賭鬼多,但是沒有打洞客(強奸犯)——我們也鄙視打洞客,誰有這癖好絕對翻臉。二陳說,這一陣,你幫我注意著點。顧有順說,我放在心上,陳哥,我放在心上了。他還往自己右胸口捶了幾拳。二陳說,心子長在左邊。

二陳說著要走,顧有順哪肯放他走,又叫來半打啤酒,說,你喝完我就不攔你。二陳隻好再坐一會兒。這天顧有順喝得過量了,他告訴二陳,當年,扔二陳工作證的事,是他故意的。他走上來敲錢的時候,就知道二陳準會把工作證掏出來。顧有順說,頭一次被你教訓的那個潑皮是我弟弟。說著話,顧有順把手搭在二陳肩上,噴著五糧液的氣息,說,我還有個心願,憋好多年了,但現在不能說。等我哪天能幫你一個大忙,你有心要報答我的時候,哥兒幾個再開慶功會,那時我說給你聽。

二陳說,你吊我胃口是吧?

顧有順說,這是後話,後話。

二陳說,好,那以後再說。

元旦以後,省公安廳年初的表彰會,二陳沒有去,傅局去的。二陳心裏有數,又是老二,連續第三年了。等陰曆年一過,事情又來了。正月十六,接到報案,城郊一處橋洞下麵死了人。二陳掏個記事本,扉頁上端寫著,2003年。上麵已經畫了一豎一橫,現在,二陳把豎筆上麵添了筆短橫,就成了個上字。

上了車,小夏問,死的是什麼人?二陳說,小女孩,十六七歲,應該是奸殺。二陳估計是年前猥褻女孩的那家夥冬眠期結束了,變本加厲。小夏一聽眼睛就轉了起來,他問,是不是裸屍?二陳扭頭看看小夏鼻血都快流出來的樣子,就屈起手指往他腦門兒上彈兩個缽,說,歪想什麼呢?小夏警校剛畢業。二陳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也有這種心思。

屍體壓在一捆稻草下麵,原來穿在屍體的衣服壓在另一捆稻草下麵,被撕扯過。二陳揭開蓋在屍身上麵的稻草,小夏把腦袋湊過來,不到十秒鍾,就跑開了,扶著橋墩子劇烈地嘔吐,把黃疸水都噦了出來。二陳嘴巴一歪,吐出個成語,葉公好龍。

屍體腦部有鈍器傷,有遭受性侵犯的痕跡,但法醫在陰道處沒有提取到男性殘留物。二陳說,莫非還是戴著套幹的?那隻有一種情況……小夏本來就有些暈,現在聽得更暈。他問,哪種情況?二陳說,自己想想。要不然你幾時才能獨立破案?

二陳查看了死者的指甲。如果有過搏鬥,指甲裏往往遺留有對方的皮屑。死者的指甲剛剛被剪過,沒有銼平整,凹凸不平,顯得毛糙。二陳懷疑是凶手給死者剪的指甲,否則,一個愛美的女孩沒理由不把指甲打磨一番。二陳的腦袋裏迅速生成這樣的圖景:凶手幹完了自己要幹的事,也想到死者指甲會殘留些什麼,於是他悠閑地坐在地上,給死者剪著指甲——也許他會因為自己的心思縝密而暗自得意,一邊剪指甲,一邊吹著口哨。

回去路上,一車的人都沒有作聲,進入集體冥思狀態。這事到中午就會跑遍整個朗山,加上年前就已家喻戶曉的兩起猥褻案,勢必造成群眾的恐慌。

這事的社會影響立竿見影,晚上一過9點,街麵上很少看到女孩出來——別說女孩,結了婚的女人也縮在家裏。年後學校開學,取消了女學生的晚自習。二陳也規定,陳小萌每晚7點用奶奶家裏的座機給自己打電話,不能出去,隨時等候查崗。

局裏從鄉派出所抽調幹警五十餘人,加上縣局的人手,一共百來人,每晚8點以後著便衣巡街。鄉派出所抽上來的人,起初兩三天還感到新鮮,積極投入蹲守工作。過了興奮期,就是漫長的倦怠期,直犯牌癮。他們經常溜號,去小旅館開間房打牌。打麻將的話聲音很大,一般玩兒的是彈三皮。其玩法是,翻三張牌比點大小。兩張牌亮著,最後一張牌蓋著。如果兩張亮點的牌點數懸殊,點數小的主動滾蛋,這叫彈殺;如果點數小的跟牌,那就攤底,三張牌合起來比點,點大的拿錢,這叫點殺;點數相同,同花的拿錢,這叫花殺;如果兩手牌同點,又都是同花,那就比底牌大小,這叫底殺。玩兒這種牌,錢麵上來去很快。

二陳有一段時間專門去查紀律,看見有牌場就進去抄。二道口鄉這一夥子人,二陳早記不得是第幾次抄他們牌場子。所以,二陳重腳踹開門時,是用央求的口氣說,我都不好意思抓你們了。你們幫幫忙,忍幾天行不行?坐在東位的莊家說,老被你抓我們也沒臉皮,偏巧,躲什麼地方你都找得著,I服了YOU。二陳說,什麼狗屁操蛋?我英語從來沒考及格過,要不就北大了。莊家說,你還聽出來這是英語,我以為自己在講俄語呢。這麼說吧,你也來搞幾手,一個人出三百,彈死兩家你還在場,以後我們打馬墜蹬跟你跑。二陳說,爽快。看見你我就想起我年輕時候的樣子。說著掏出三百塊錢,占了西位。他問,盤口怎麼開的?莊家說,五塊錢封底,五塊錢彈一手,二十塊錢封頂。二陳說,慢了,十塊錢一手,上不封頂怎樣?幾個牌客應了。

桌麵上四個人,翻了半個多小時的牌,南北兩家就沒氣了。莊家手頭還剩一百多塊。二陳看他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就摸出三百塊錢,說我們一手清怎麼樣?莊家說行。

二陳給了莊家一個底殺。關鍵的時候,二陳的運氣總是不錯。

後麵半個月裏這一夥警察老老實實蹲守分下來的點。那天的莊家碰到人總要說起那天的牌,他覺得二陳的氣質有點像周潤發。他說,就差梳個背頭。二陳對這幫人的秉性不抱樂觀,過不得多久,精神又會渙散。他跟傅局鼓噪說,是不是抽調一些女警察來,要不,到市警校要一批實習女生?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傅局說,你挺會想,女學生躲還來不及,現在找來讓她們晚上鑽裏弄,要是落了單出了事,你負責?

走出局長室時,二陳心生一個想法。但眼下講出來,似乎不可能實現。

這天二陳又被派去朗塔鄉,抓黃必周。黃必周很委屈地坐在家裏頭,等著被抓。見了二陳,他說,我這是為公家坐班房啊。二陳做了一個手勢,讓黃必周把手舉起來。黃必周把手像繳械投降一樣舉起來。二陳說,不要舉那麼寬,銬子有點短。上了車,車子中部有鐵柵欄,把車腹割成兩塊。二陳給黃必周遞煙,黃必周就抽起來,怏怏地說,我也算是兢兢業業克己奉公,怎麼別人偏覺得我討嫌呢?二陳沒回答,頭回見麵,看著這人就蠻不舒服。有時候,喜歡一個人或討厭一個人,都沒有道理可講。

黃必周犯的事還是在於那幾片石林上。黃必周說,他給張大進買了十盒粉筆。可是,石林裏頭仍不斷出現粉筆畫,並且畫得更加不堪入目,畫個雞巴有門板大,後麵掛著三個卵子,每個卵子都有南瓜大。黃必周又說,第一夥投資商沒有看上,走了。眼看第二夥投資商要來,黃必周想讓這些有礙觀瞻的畫兒斷個根,叫人把張大進綁了,關在國策樓裏麵,準備等著投資商走了以後,再把他放了,多補他幾個誤工的錢。但是,張大進被關的那幾天,石林裏仍然有人畫畫。黃必周重重地抽一口煙,他說,我老早就應該想到,張大進隻會寫字,不會畫那些畫。他不是低級趣味的人。

二陳說,聽說你這幾年非法拘禁了好幾個人,前麵幾個沒有告你罷了。老黃,你進籠子是早晚的事,怪不得張大進。黃必周說,那是,我不會打擊報複。張大進一被放出來,當麵說要告我。我答應多給他補一千塊錢誤工費。張大進這人人窮眼光高,一千塊錢沒放在眼裏。黃必周歎了一口氣,問,我這事攤得上幾年?二陳說,那是法院的事。黃必周又說,進去了也活該,隻是那家夥還沒有逮著。我這一走,他們幹工作就敷衍得多。

這話說歪了。二陳開導他說,也不能什麼事都讓老同誌幹,一個鄉政府如果沒有誰不行,那問題就大了。

當天晚上,蹲守南坪社區的一夥鄉警察打來電話,說是捉了一個人。那人當時正在撬一間出租屋的房門。出租屋裏隻睡了一個女菜販,三十來歲。他們懷疑撬門那人是想入室強奸。二陳趕緊去到局裏,看看被捉的那人,有些麵熟。二陳遞去一支煙緩解氣氛。那人手一揮,說,我煙酒不沾。二陳說,喲,原來是個好孩子。那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印堂上卻隱隱地有一股乖戾之氣。二陳這才記起他是誰,就說,那晚,在荷花巷子裏,你騙了我一次……那人馬上接過話頭,說,那次你沒有找到廁所?

這回輪到二陳意外了。那人記性特別好,也許一見麵,他就認出二陳了。那人繼續說,確實有廁所,你自己沒找到。我從來不騙人。幾個警察按部就班進入了詢問。那人叫龍煥,煙廠職工,副操作員。他說他最近打牌手頭沒錢,想撬門進去偷點東西換錢。龍煥說,我不騙你。二陳注意到龍煥的眼神很直接地與自己逼視而去的眼光碰撞,沒有躲閃,甚至撞出了一種虛幻的鏗鏘之聲。那眼神,分明是在挑釁。

在那一刻,二陳有種強烈的預感,就是這家夥!這種想法來得非常突然,於是二陳就獲得了一份意外之喜。他覺得,剩下的事,就是層層剝筍,刨根問底。案子查到這程度,是非常有快感的,猶如花大力氣搞一桌酒菜,現在要考慮的問題是如何吃下去。

12點鍾,二陳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個新號碼,後麵半截全是8。他想,哪裏鑽出來個暴發戶?一接,對方說是龍煥的父親。龍煥的父親請二陳去喝茶。他說,陳警察,也不是為難你,就想請你喝喝茶。二陳說,這還不為難我?12點鍾喝茶,晚上不睡覺了?他推脫了,龍煥的父親不屈不撓地把電話又打進來。二陳心裏煩躁,幹脆關了機。

顧有順第二天一大早就開著車撲向二陳的家,把二陳堵在廚房裏。顧有順說,留著點肚子吃飯,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二陳把一根半米多長的麵條一口氣吸溜進嘴,馬上猜到是誰了。他說,龍煥他老子搞什麼的,好像挺靈通。顧有順翹起個拇指說,你行,可以跟他老人家當徒弟了。二陳說,什麼意思?顧有順說,你倆有相同之處,都能掐會算,說不定會相見恨晚。二陳說,他怎麼這麼快就摸清楚我跟你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