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辦公室,二陳還有個傷腦筋的問題,明天買個什麼東西去看衛青青呢?
第二天,二陳買了一束花,這必不可少。然後他跑到一家書店,想給衛青青買一撂漫畫書。他問書店老板,有沒有寒羽良的書?書店老板說,那叫《城市獵人》,老古董了。二陳叫老板介紹一套時下暢銷的。老板找來一套《秀逗愛神》,說這套書很好銷。付了錢,二陳又問,那寒羽良是什麼樣子?老板說,小白臉,惹小女孩喜歡的。
衛青青看見二陳,挺高興。那套《秀逗愛神》她看過了。她對二陳說,是你買來的,我還會看兩遍。不,一直看下去。衛青青又說,你長得像寒羽良,不,是寒羽良長得像你。二陳說,我長得像寒羽良他爸爸才對。衛青青笑了笑,眼神忽然變得很磁,盯著二陳。二陳目光遊移,躲躲閃閃。二陳想,現在的小姑娘都挺瘋的。
衛青青示意二陳蹲過來,她要咬著耳朵講悄悄話。二陳照著做就是。衛青青問,我長得怎麼樣?二陳老實地說,挺漂亮,像漫畫畫的一樣。衛青青開心地笑了,一伸手摸出一個大鴨梨,要二陳幫她削皮。二陳不會削梨,稀裏嘩啦一陣碎刀,跟削蘿卜一樣,把梨肉削去大半。削好了,衛青青說,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二陳心虛地四處瞟瞟,房間就他們兩人。他說,你吃一半,剩下的我吃就是。
過兩天衛青青出院,二陳幫她拿東西上車。局裏專門調了個車子送她去市裏。二陳看著小女孩,心裏滿是歉疚。
下半年命案發生率沒下來,又積累了幾起。一般來說,命案比較好破,特別是發生在鄉村的仇殺案,待公安局的車一到地方,經常有百十號人圍了過來,迫不及待地告訴你誰殺的人。要是願意聽,他們會口舌生津、自得其樂地講殺人經過。遇到這類案子,二陳找不到興奮感,到了地方,隻管把人銬上,扔警車裏,完了在筆記本扉頁的“正”字上添一筆。這一年,二陳已經寫到第三個正字了。
顧有順看好朗塔旅遊的前景,在那裏買了塊地蓋度假村。那地方還有一眼溫泉,但水溫欠了一點,上不去40℃。顧有順隻好添幾組鍋爐,燒熱水往溫泉裏灌。二陳跟黃必周好歹也混成了熟人。顧有順有什麼事跟朗塔鄉接洽,把二陳叫去,往前麵一推,挺管用。
這天二陳輪休,顧有順的別克車一早就到屋門口,接他去朗塔鄉政府辦點事。顧有順的溫泉度假村建得差不多了,過不久就開張。事情辦完,二陳坐在度假村的客廳,無所事事。顧有順叫他去搓幾手,他不去。顧有順那幫人彩頭打得大,二陳那點工資上牌桌摸不了幾圈。他拿出手機要玩遊戲,俄羅斯方塊。顧有順就說,什麼年代了,還玩兒方塊。他把自己新買的水貨手機遞過來,說,這是國外最新的,國內一年後才用得上這機型。有幾款最新的手機遊戲。二陳把新遊戲玩兒了一陣,也覺得沒勁。二陳想,真他媽沒勁。
他隨意地翻開電話簿。
水貨果然是水貨,漢字輸入功能都沒有,電話薄裏的人名全是用拚音拚成。二陳把那些人的名字慢慢地拚讀。他發現有個名字的拚音是LiMuXin。二陳默念著,LiMuXin,LiMuXin——李慕新?接下來,二陳玩兒起了一個叫泰屈斯的遊戲,心情卻全沒有了。遊戲還沒過一關,他便退出去,再次打開電話簿。
二陳把顧有順從牌房叫出來,指著那組拚音,問,他是誰?顧有順拚了好一陣,說,呃,這是朗塔水電站的李慕新李師傅。你認識?二陳問,你跟他熟嗎?顧有順說,以前也不認識,現在開度假村,要認識幾個本鄉的電工師傅,到時候幫著應急。怎麼啦?
你等等。二陳說著就撥了那電話,聽見接通的信號,那邊就有人接了。那人說,喂,顧老板,什麼事?二陳說,是李師傅嗎,我是顧老板的司機,度假村有幾間房斷電了,麻煩你來幫查一查行嗎?那人說好的好的,馬上就來。對方講話很清晰,以至於二陳產生了懷疑。他問顧有順,李師傅舌頭是不是少了一截?顧有順說是啊,都叫他李卷巴子。二陳說,但是聽他講話,並不卷巴。顧有順說,我也奇怪了,他講話一點都不卷巴,但舌子確實又短一截。這真是沒有道理,我兒子舌頭沒問題,卻他媽卷巴得厲害。二陳想了想,說,去找個小工,把電線或者保險絲弄斷幾處,算幫我忙。還有,這事不能跟任何人說。
不多久有個人騎摩托趕到,但不是李慕新。他說他是李慕新的徒弟,李慕新有事,一時走不開。這徒弟有點呆,查半天查不出哪裏斷線,顧有順隻好一一指了出來。
李慕新挨邊四十歲,曾有過短暫的婚史,離異後一直單身。在二陳看來,這些都是作案的有利條件。顧有順一看二陳的表情,猜出來了。他問,你手裏那案子,懷疑上這家夥了?二陳點了點頭。顧有順忽然想起個事,說,前一陣在石林裏頭拚命畫生殖器的,就是李慕新。這哥哥老大不小,看樣子是憋壞了。二陳一聽,眼仁子放起光來。
二陳去找黃必周,問起了李慕新的事。黃必周說到他就來氣:這狗日的躲在幕後嫁禍張大進。抓到他時,他還挺囂張,說他在石林裏畫畫已經有好多年了,這地盤還是他先發現的。後來我們聯係了水電站的領導跟他談心,他才收手。但是,他有事沒事老往迷魂陣裏鑽,張鄉長每次都派了民兵跟蹤他,擔心他又去畫邪的。二陳問,結果呢?黃必周笑著說,狗日的還是曉得個怕字,沒敢再畫那些東西。二陳又問,那他在裏麵都幹些什麼?
他怕是喜歡那個地方。迷魂陣中間有三四畝的空地,叫中軍帳。他每次都到那裏坐一坐,抽一堆煙,就好像他是諸葛亮一樣。黃必周說完,二陳覺得不詳細。黃必周說,我把幾個民兵叫來,你問他們。二陳交代,這事別跟閑人說。黃必周說,我曉得,要保守秘密。
李慕新上班的地方,叫山歌潭水電站。水電站的效益不好,留用百分之四十,其餘的發生活費。李慕新好歹混個崗,但排班清閑,上五天又輪休五天。李慕新利用輪休的時間去城裏開麵的,找外快。二陳要黃必周聯係水電站的熟人,調出排班表看一看。幾次案發,都碰上李慕新輪休時間,唯獨衛青青遭襲那次,李慕新在班。水電站的熟人說,現在也沒個準頭,工資發不全,上班不規範,溜號也沒人管。當天李慕新也不當班,進城開麵的去了。
二陳想悄悄地進到李慕新的屋子看一看。那是老式的直筒子樓,灶和煤都堆在過道上。二陳左右看看,過道上沒別人。他打開門,走進去。這是一室一廳的單身漢房,廁所離得有半裏地,公共的。李慕新的房子收拾得挺幹淨,這令二陳很意外。家具都是老式的,隻有DVD機看著挺新。電視櫃下麵堆著好多片子,二陳取出來翻了翻,都是正兒八經的電影碟或電視劇碟——還有一套新拍的《紅岩》。
此外,二陳沒有找到可疑的東西,隻得把動了的房間恢複原樣。
李慕新按時上下班,輪休就開車跑生意,閑下來就在家中看碟,生活挺有規律。以前他喜歡打打牌,現在戒了。到城裏跑車的時候,二陳跟蹤起來很吃力。二陳先後安排了幾個便衣坐他的麵的,試圖和他聊些什麼。一般來說,司機大都有侃性,愛說話,但李慕新死都不願搭理乘客,頂多把腦袋晃一晃,算是回應。
二陳隻能不惜成本地監視李慕新。“二·七”案件沒有突破,找不到其他線索,二陳隻能押寶似的賭一賭李慕新這小子。
11月底,非常平淡的一天,李慕新像往常一樣在城裏跑麵的。下午5點,他開空車到火車站,買了次日去鄭州的車票。第二天中午,李慕新再次出現在二陳眼前時,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工裝衣褲,挎著老式電工包,嘴裏叼支煙,耳朵縫裏夾支煙。那樣子,根本不像出遠門,倒像是就近打零工搞幾個煙錢。但他去了火車站,檢票後進了月台。
二陳逼不得已棋行險招,馬上動手,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把這家夥抓捕。
回到局裏,二陳照例先問基本情況。李慕新一一回答。他吐字清晰,除非把聽覺神經繃得十二分緊,才聽出個別卷舌音咬得吃力。而朗山話裏,很少有卷舌音。
二陳先是跟他講了一通政策,但李慕新嘴硬,假癡不癲地說,我怎麼啦?二陳問,這次上火車站,要去哪裏,幹什麼?李慕新講不出去鄭州的原因。他平靜地說,悶得慌,想出去走走。現在不抓盲流了吧?二陳說,為什麼去鄭州?李慕新說,也沒個目標,那天拿個飛鏢往地圖上一紮,紮到了河南。二陳問,知道為什麼把你叫到這裏?李慕新又是沉默,良久,他說,該不會是石林裏麵又有人畫淫穢的東西了吧?這一次不是我,我早就不畫了。二陳說,別避重就輕,你還是從十年前說起比較好。李慕新裝愣,問,十年前?二陳說,對,你舌頭的事情。
李慕新抬起頭看看二陳,眼仁子深處閃過一絲模糊不清的東西。但是他再也不開口了,慵懶地往椅背上一躺,擺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二陳說,慢慢想,不急著回答。
出了審訊室,二陳心裏麵就發慌。留置時間最多隻能四十八小時,兩天。這兩天要是不能從李慕新嘴裏撬出些東西,就隻有放人。
刑警隊開會拿方案,決定叫被猥褻的那些女孩來辨認,減輕李慕新的心理負擔,讓他揀個輕鬆的罪名先認下來。當天就安排了三場辨認。從縣監獄裏抽來幾個犯人陪著李慕新,在單透玻璃牆後麵站成一排,讓女孩隔著玻璃認人。龍煥作為犯人裏的積極分子,也被抽到了,見到二陳的麵,隔著七八米遠的距離,就要說感謝話。二陳說,別他媽到這裏扯卵談。二陳手一擺,示意龍煥挨著李慕新站好。
龍煥李慕新這哥兒倆緊挨著站在那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認識誰。
那幾個報過案的女孩被叫來認人。女孩們對那人沒什麼印象,無法指認是誰。二陳命令那些人逐個地說出以下幾句話:不準叫,不然我掐死你;自己把錢包掏出來,還有手機;小妹子,陪哥哥到河邊走一走;回去你敢跟你媽講,下次就強奸你……
李慕新說話的聲音很小。二陳每次都要指著他說,你大聲點。李慕新才大聲一點。一天下來,李慕新的表情開始變得輕鬆。
第二天繼續安排辨認。李慕新和幾名犯人仍站在玻璃牆後麵,而玻璃的另一側,根本沒有人。二陳已經找不出受害者了。李慕新這天學乖巧了,不要二陳強調,就把音量放大。那幾句話,他已爛熟於心。上午辨認了三次,下午,二陳仍拿李慕新當猴耍,讓他不斷地對著玻璃牆重複那幾句話。到晚上,二陳還要安排辨認,不給李慕新喘氣的時機。
9點多鍾,李慕新有些潰亂,承認了曾猥褻過女孩。同時,他強調說,搶錢那事不是我幹的,泡馬子的事我也絕對沒幹,更沒有,嗯,強奸了誰。二陳先鬆下一口氣。這一來,就可以把留置轉為刑拘,贏取了更多的時間。
李慕新表情必然是有些頹喪,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背盡量往後靠,不停地向二陳蹭煙,呈現出緩慢回憶的姿態。他說,哎,那還是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汪紅咬掉他的舌尖,他心裏一直有陰影。李慕新強調地說,就想打她一頓,打得她滿地滾。當時,李慕新以為過一兩年就會忘記這事。沒想到好多年下來,仍然忘不掉。這種複仇性想象在腦海裏生根發芽,日漸清晰,日漸成熟,攪得他經常半夜醒來,捉著老婆練幾拳。後來,他老婆怎麼也不敢跟他一張床睡覺了,死活要離婚。
李慕新說,去年6月份有天晚上,我開車時搭了一個女孩。那女孩看著有點像汪紅。她下了車進一條弄子,我鬼使神差跟了進去,從後麵抱住她。頭一次做這種事,心裏一點都不害怕。我覺得,好像已經做過了很多次一樣。二陳在本子上記些什麼。李慕新提到的這女孩,沒來報過案。二陳撂開筆,問他,還有呢?李慕新擠牙膏似的交代幾樁猥褻行為。
李慕新的案子掛上了,半個月沒有進展。二陳覺得,這狀態就像一條老狗玩了命搶來一塊肉骨頭,卻啃不動了。也在這段時間,衛青青分配到縣局。
那次,衛青青因在執行任務時受傷,得到校方表揚,還讓她在校會上作報告。衛青青打電話給二陳說,我作報告那天你也要來,你不來,我就不作這個報告了。二陳心裏老覺著虧欠她,隻有抽一天時間去了市警校。校會上,警校學生聽得直打瞌睡,衛青青卻講得格外來勁兒,說她被歹徒襲擊時,想到了邱少雲,想到邱少雲痛苦得把幹土都捏成了兩個窩窩頭,還是不吭聲,所以自己也不吭聲,以便拖住罪犯。台下的人這下來了精神,笑得直喘。
自後好幾個月,衛青青沒有打電話聯係,二陳也樂得清閑。沒想到,衛青青一直跑著關係要調到縣局裏來。上個月,衛青青的父親衛大生往縣局打電話,希望縣局能接收衛青青。衛大生跟傅局說,這也不是倚仗衛青青幫你們局做的那點貢獻,而是,她吃了迷魂藥了,就想去朗山工作,還想搞刑偵,別的地方死活不肯去。我也沒辦法。傅局回話說,人可以來,但搞刑偵絕對不行,隻能往檔案科安插。管檔案這事,再短半條腿都沒關係。
這事傅局沒有跟二陳說。二陳知道的時候,衛青青已經到局裏上班了。這天,她自己走到二陳的辦公室,要二陳請她吃飯,要不她就請二陳吃飯。兩者選其一。衛青青剛站到眼前時,二陳怔了一怔,很快回過神來,說那行,歡迎你新來的戰友,我給你接風。但昨天跟一個朋友說好了,要不晚上我們一起吃?
衛青青有些不情願,她問,誰啊?二陳說,說了你也不認識。
下午,二陳好歹把啞姐請來一塊兒吃飯。二陳和啞姐坐在一側,把衛青青獨自撂在另一側。為了達到效果,二陳和啞姐顯得親熱,讓別人一眼看出來,兩人關係很不一般。啞姐倒也配合。衛青青隻管勾著頭吃飯,作死地吃菜拚命地喝湯,想一頓飯就把自己撐死似的。
吃了飯,衛青青要二陳把自己送回宿舍。走在路上,衛青青就說,你們還沒結婚吧,你們……同居了?二陳說,你小孩子家,別管我們大人的事。衛青青撅了撅嘴。
兩人馬路上並排走著,衛青青把二陳的左手挽了起來。衛青青告訴二陳,出事的那晚,她不但想到了邱少雲,還想到他二陳了。衛青青說,想到你兩個,我就變得很鎮靜。二陳說,想到我幹什麼呀?衛青青說,我也不知道,先是想到了邱少雲,可是心裏還在發毛;想到了你,我就什麼都不怕了。衛青青說著,自己愉悅了起來,把二陳那條胳膊挽得更緊,還時不時躥出個跑跳步。
兩人正走著,看見前麵聚了好多人。二陳把胳膊從衛青青懷裏拽出來,快步走上前去看是怎麼回事。有一個女孩要跳樓。女孩已經爬到了榮湘酒店四樓的瓦簷口上,看架勢是要跳樓。二陳問身邊一個人,怎麼了?那人說,小姑娘被經理批評一頓,扣了獎金,想不通,就要跳。二陳再一看,樓下黑壓壓地聚了好幾百人,都仰著頭看著女孩。不遠處,有個家夥還埋怨說,操,還是不敢往下跳。今年碰到幾回了,看樣子要跳,最後都沒有跳成,讓老子在下麵白等一場。
女孩往前麵挪了半寸,底下的人就起哄。女孩勾著頭看看下麵,腳有些軟,哭了起來。二陳一想糟了,這女孩挨頓罵,腦袋一熱爬上去的,本來也不怎麼想跳樓。但下麵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她有些收不了場,仿佛不跳下去就挺對不住大家。二陳看著焦急。
有一輛別克在不遠處停下,車內的人也下來看熱鬧。二陳認得那是顧有順的車。他朝顧有順走去。顧有順問,陳哥,怎麼回事?二陳來不及多說,交代他,有順,把你手下那幫小潑皮趕緊召集起來,十分鍾內,能叫多少叫多少,越多越好。顧有順說,你開玩笑,我哪認得……二陳說,你他媽別跟我裝老實。現在是要救人。
二陳往身後一看,衛青青還在。他說,小衛,給你個任務。你爬到那邊陸羽茶社頂樓上去,擺出要跳樓的架勢。衛青青說,我恐高。二陳說,你想想邱少雲,再想想我,就不怕了。快點,我說你快點!衛青青挺委屈地朝那方向走去。
十幾分鍾後,顧有順叫來六七十個小潑皮。二陳跟小潑皮們交代說,我等下喊一二三,你們就一齊往那邊跑兩百米。有個陸羽茶社,你們停下來,都往樓上看,上麵站著個要跳樓的矮個兒姐姐。然後,二陳嘬個口哨,小潑皮們像被放養的鴨子一樣呼啦啦跑去。
圍在榮湘酒樓下麵的人,看那麼多人在跑,摸不清怎麼回事。在這邊也呆一陣了,沒戲看,於是那些人跟在小潑皮的後頭,朝那邊跑,把陸羽茶社圍了起來。這邊的人越來越少,剩下十幾個鐵杆觀眾,過不久也耐不住冷清,往那邊去。要跳樓的那女孩,看見樓底下的人忽然全都走空了,她一個人呆上麵也沒意思,往後挪幾步,沿著梯子爬了下來。
顧有順說,你這辦法高級。
110的車這時才來,領頭的是老黃。老黃問,二陳,人呢?二陳說,沒事了,那人不跳了。老黃說,那就好。老黃發現陸羽茶社那邊有些不對勁兒,要過去。二陳說,那邊沒事的,回去吧。老黃說,你說沒事就沒事?都沸反盈天了。老黃說著,把車開過去。二陳站在原地,跟顧有順聊天,等著衛青青回來。等一陣兒,衛青青沒回來,再往那邊看,樓下的人也沒散去。老黃抓著擴音器向衛青青喊話,要她不要輕生,有什麼困難可以向110求助。
二陳給衛青青打個電話,那邊就接了。他問,怎麼還不來呢?衛青青說,我要跳了。二陳說,別鬧了,跳下來很有快感是吧?等幾天再跳,到時我送你一把降落傘。衛青青說,要我不跳,除非你別和啞姐結婚。
那不行。二陳說,你要跳就跳,跟我沒關係。110的人在下麵拉了救生網,記住,要跳就看準了往網中間跳。要是不跳,就快點過來,我在路口等你。
等了一會兒,衛青青還是不見過來。那邊忽然迸發出一片尖叫聲。顧有順說,喔唷,你那個小妹子好像真往下跳了。二陳擔心地說,摔斷腿就麻煩了。
挨到12月,“二·七”案件還沒有和李慕新接軌的跡象。二陳打算去山歌潭水電站呆幾天,住李慕新那裏,看能找到些什麼線索。同時,他也想換個環境,暫時回避衛青青,還有啞姐。衛青青跳樓以後腿骨脫臼了,住幾天院就出來。
二陳買了一箱方便麵,一捆袋裝熟食,和小夏再次去山歌潭水電站李慕新的住處。此前來過兩次,裏麵的物件都被徹底翻查了兩遍。二陳這次再來,也沒抱什麼希望。沒什麼可懷疑的,李慕新房裏沒有幾件東西。二陳和小夏幹脆住在李慕新房裏,成天看碟。李慕新買的碟片有兩種,VCD和DVD。大多數碟片看著都異常沉悶。剛到的時候,小夏一看有那麼多碟高興壞了,翻找了一遍,竟然找不出一張毛片。小夏陪二陳看了一天,就受不了了。他說,我寧願去守廁所。小夏走後,二陳一個人留在李慕新的房間裏。
二陳耐著性子看了幾天,注意到,有一個片子重複出現了,但片名不同,一個叫《愛的亡靈》,一個叫《感官世界Ⅱ》。李慕新似乎挺喜歡這片子。二陳把兩張同樣內容的碟找出來,VCD上麵有很多劃痕,顯然放了很多遍。VCD嚴重磨損後,李慕新又買了DVD。二陳頭一遍看這片子,覺得隻是一般。裏麵說的是奸夫殺人奪妻,類似於西門慶殺武大郎那回事,隻是少了個武鬆來快意恩仇。二陳看得不爽,但還是堅持著再看一遍。
他這才注意到,裏麵有個情節:奸夫把死者扔進一口枯井,之後就得了一種夢遊症,經常不由自主地去到井邊,往裏麵扔枯樹葉。
二陳由此想起了那個民兵跟他說的事。民兵跟蹤李慕新去到“中軍帳”,就躲在一塊石頭後麵偷偷地觀察李慕新。……那裏麵有兩個天坑。民兵說,李慕新喜歡坐在天坑旁邊抽煙,一坐幾個鍾頭,要抽掉一包煙,把煙屁股都彈進天坑裏。我看他一直沒往石頭上畫畫,後來就不跟蹤了。民兵說的就這麼簡單。二陳問,還有呢,再想想。民兵拚命地想,說,呃,他每一次離開,都會往天坑裏撒尿。他一泡尿撒幾分鍾,一邊尿還一邊吹口哨。
現在,二陳回憶著民兵的話,隱隱地有了懷疑,那天坑底下八成有問題。他想,莫不是,天坑底下有什麼東西?……除了死人,還能是別的什麼東西?
下天坑比二陳想象中要複雜得多。黃必周告訴他,“中軍帳”裏的兩個天坑,一個淺一點,另一個深得沒底。黃必周幫著找來一撥村民來到中軍帳。二陳說,繩子我去買,管夠。你們要多少錢?有個人麻起膽子翹起三個指頭。二陳裝傻地說,三十?那人說,開玩笑,三張老頭票下這個深天坑。等問明白了下去幹嗎,那人又有些縮頭縮腳。他說,早說啊,原來裏麵死得有人。二陳說,不一定,隻要下去了,都給這個數。那人想反悔。二陳大度地說,別說了,給你加個指頭。那人一聽,馬上眉開眼笑了。
買來繩子,那人打著馬燈,腰裏別著蓄電池手電,往天坑裏下,花了半個多鍾頭才下到底。底下有東西。二陳用棕繩把東西拽上來,果然是一些屍塊。洞太深,屍塊腐爛得不算嚴重,沒有長蛆。二陳把屍塊拚湊拚湊,大概擺出個人形。死者是個男的,但人頭找不見,脖頸上空了一坨。二陳看了看那眼淺天坑。那人爬上來後,二陳叫他再往淺天坑下一趟。那人還是開價三百,二陳嗤的一聲,說,那不如我自己下去。說著,作勢要往自己身上綁繩子。那人趕緊說,兩百好了。二陳放下繩子,爽快地說,他媽的,今天算你狠。下去以後,果然撈上來一顆人腦袋。
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是縣水泥廠的職工。兩個月前,他家裏人到公安局報了失蹤,但失蹤的事不歸刑警大隊管。二陳拿著死者的照片一看,嚇了一跳。死者長得像極了大陳,隻不過嘴邊多了顆痦子。即使是二陳,都要多看兩眼才分得清。
把屍塊的照片擺在李慕新麵前,李慕新還想抵賴。二陳說,怎麼,要不要我帶你去停屍間仔細看看?李慕新臉上忽然有些猶豫。二陳當然不會漏掉這情況,坐了下來,穩住他說,不忙講,我這人蠻有耐心。李慕新臉頰開始抽搐,看看二陳,又看看天花板,接著擰下腦袋看自己鞋尖。李慕新伸手向二陳討煙。這是個良性訊號,二陳把一匣煙打開,攤在李慕新伸手夠得著的地方。李慕新撮圓了嘴,煙屁股續煙頭,連抽三支,臉上抽出幾分醉態,人就淺淺地笑了。這一陣兒,他心理壓力過大,現在終於招認,不啻是一種放鬆。
李慕新招認這事,順帶把年後奸殺那女孩的事也交待了。講到那件案子,二陳忽然回憶起一個疑點,問他,為什麼要剪那女孩的指甲?李慕新被問得發蒙,說,我剪了她的指甲?一拍大腿,他記起來了,說,那天,把人殺了,忽然覺得非常無聊,坐在那裏抽煙。抽完了煙,還想磨蹭一會兒,就把女孩手指甲剪掉了。二陳感到意外,問,沒別的動機?
沒有。哪兒來的那麼多動機?李慕新忽然來了些感慨,往下又說,我這個人,小處不忍,壞了正經要辦的事。再挨兩個月,汪紅就會回家過年。她算是打脫一條命。
殺了人你還講狠話!二陳說,現在你說說,殺這男人的動機又是什麼?李慕新說,你應該猜得到。十年前,就是他幫汪紅的忙,把我舌尖搞不見了。本來也不是很想殺他,我要殺的是汪紅。那天在北郊碰見他了,一個人在路邊散步,左右沒有別人,機會特別好。我甚至覺得,不殺他都浪費機會,我過去向他借火。我估計他一下子不可能認出我來。我有高壓電棒,摁開電門,往人身上一杵,再高大的漢子都會被電倒。
二陳麵帶譏笑之色,說,但我要告訴你,你殺錯人了。
李慕新斜著眼睛睨過來,咬咬牙說,不可能,我認得他。
我操,你不信是吧?二陳吼了起來,說,你要殺的陳建國,是我哥哥。血親哥哥,你懂嗎?看不出來我跟他長得像?什麼卵眼神,還去殺人。
李慕新這下信了,悲哀地看著二陳,說,你兩弟兄長得不像。
案子破下以後,顧有順拍著胸脯說慶功會他包圓了,要到度假村裏麵搞。那天顧有順叫來兩部大巴,開到縣局裏麵,把警察全部捉到車上去。慶功會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進行,幾個領導喝了幾杯就開始致詞。今年的命案全破,按手頭掌握的情況,有可能超過省城彙橋區。喝了酒就開始跳舞,警察們跳得一片狼藉,警棍過剩警花不夠。衛青青變得緊俏,幾個警棍搶著跟她跳,她都說不會。她要找二陳跳,二陳也說不會。二陳確實不會。衛青青說,陳隊,一點麵子都不講。二陳看見衛青青已喝出了狀態,一臉慍怒。他說,好,我跳。兩人相互捉著手混進人堆,抽風似的跳起來。兩曲下來,衛青青主動閃人了——她腳尖已經讓二陳踩得沒了知覺。
二陳一坐下來,顧有順就來勸酒。這天晚上顧有順堆著滿臉壞笑,二陳卻沒有覺察。喝到喉嚨都堵塞了的時候,顧有順說,陳哥,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二陳跟著他去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顧有順附著耳朵說,陳哥,破李慕新這個案子,你高興嗎?二陳說,當然高興,再不破,還得死兩個人。顧有順說,那我這回算不算是幫了你的大忙?二陳說,那當然,回頭我請你吃一桌。顧有順卻說,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要是我幫上你大忙了,就會說一樁心願?二陳沒記起來,但這場合也不想掃興,拚命點頭。他說,有什麼心願,講出來,我也得還你點人情才對。顧有順說,陳哥,兄弟我夠不夠意思?二陳說,夠,很夠。顧有順說,兄弟夠不夠朋友?
喝多了,你喝多了。二陳說,有什麼話盡管說,今天絕不讓你掃興。顧有順又是一個壞笑,說,那都是你自己說的。我要,我要給你一件東西。陳哥,把兩隻手攤開,準備接著。二陳放下杯子,雙手攤開捧一起。顧有順非常麻利地往自己嘴巴裏一掏,再往二陳手掌裏一扔。二陳一看,整副牙床,沾滿了黏液。二陳嚇了一跳,還好沒有把牙床扔掉。他嗔怪地說,顧有順,你他媽又不是一副金牙,我不要。顧有順說,也就是讓你看看,沒打算給你。他把牙床放在酒杯裏消消毒,重新塞進嘴裏,然後說,哥哥,記得嗎,我這一口好牙,是被你打鬆的。二陳說,扯卵談,顧有順你喝多了。顧有順說,那次我扔你工作證,你捉到我就猛抽耳巴子。二陳說,顧有順你別栽贓,你愛涮火鍋,又愛嚼檳榔,這些都容易壞牙齒。哪是我打鬆的?
是你打鬆的,我自己的牙齒,自己清楚。顧有順麵色稀爛,胳膊一彎勾住二陳的脖子,說,哥,親哥,給我個麵子,我想抽你一耳光。顧有順把嘴巴湊得更緊了,幾乎舔著二陳的臉。他說,你先別生氣。這麼多年我真把你當親哥一樣尊重,可是心裏麵又確實想抽你一耳光。是不是有點矛盾?不是我氣量小,你就當我有這一口癮,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開玩笑,臉哪是讓人隨便打的。二陳說,我他媽是個警察啊。
你也別賴皮,剛才答應了的。顧有順央求地說,就輕輕地抽一耳光,象征性地抽一耳光。要不然,心裏總是憋著一件事,難受啊。哥哥哎,我難受。說著,顧有順還往自己心口咚咚咚捫了幾記老拳。二陳擔心同事的眼光都往這邊聚過來,隻好說,讓你抽一下,就一下。他把臉扭了過去,準備挨這一耳光。顧有順綰起衣袖的時候還說,我輕輕地抽,你臉別繃那麼緊呐。說著,顧有順掄圓了胳膊咬牙切齒地抽了二陳一耳光。
響聲很清脆。跳舞的人都聽見了,停下來往這邊看。二陳趕緊說,顧有順你喝多了,眼都花了,12月份哪來的蚊子啊?顧有順忽然哭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嘹亮地哭起來。
過得幾天,傅局接到省廳的電話,回頭告訴二陳,說,今年翻身了。二陳,我們縣局搞了全省第一。挺玄的,破案率和破案樁數都和彙橋區持平,但是我們縣的命案裏頭,比他們多死了一個人。
二陳忽然想到那次翻牌,竟然底殺了半仙龍彰五。他微笑地說,好啦,這下終於把雞巴的帽子摘下來了。傅局說,二陳,以後你講話還是文明點好,到時候我送你一本《文明禮貌用語辭典》……彙橋區想挖你去,你看看,有什麼打算?二陳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說,李慕新這案子辦得挺窩囊。其實,老早就應該瞄上李慕新的,我自己錯過了。但你別說,要是早點抓到了李慕新,就不會比彙橋區多死一個人——我覺得,省廳的評比規則有問題。哪能說,命案裏死的人都算到成績裏麵去啊?傅局說,有什麼辦法?要是沒死人,你破案的功夫哪顯得出來。別說那麼多了,走還是不走,你早點答話。其實還是彙橋區贏了。他們那裏有區域優勢,哪裏冒出個破案高手,他們都挖得走。二陳說,看不出來,你還舍不得我走。以前我還以為你巴不得我走。傅局笑了笑,沒說話。
二陳找張軟椅坐下,悠閑地想著這個問題:走,還是不走?他想了想衛青青,也想到了啞姐。然後,他在心裏說,為什麼想到她倆呢?也許,最終走與不走,都跟她倆有關係。這時他又記起那張小鬼牌。當時揣在褲兜裏,現在一掏褲兜,沒有找見。再往襯衣口袋裏一找,那張牌不知幾時夾到了名片裏麵。他看著那張小鬼牌,這才發現,小鬼是一副壞笑的嘴臉,眼神曖昧地看著自己。傅局說,想什麼呢,牌上有花?
不是。我現在很想再和龍彰五翻一翻牌,看看征兆。去不去省城,我一下子拿不好主意。二陳扣著手指把牌彈來彈去,小鬼也隨之搖晃。傅局說,龍彰五的事你還不知道?二陳問,怎麼了?傅局說,他死了。上個月,省裏來了個部長把龍彰五包下了,帶他去澳門葡京賭錢,幫著抓時機看財運。結果部長輸了幾千萬,一肚子怨氣全撒在龍彰五身上,把這老神仙活活地掐死了。二陳說,哦?
傅局又說,其實也不能全怪龍彰五。龍彰五一開始說部長有財運,部長還真贏錢了。後來龍彰五說財運過了,要他收手。部長哪還收得了手,輸了幾千萬,回去也交不了差。傅局這麼說,仿佛也認為並不是龍彰五的法力不夠。二陳聽得心裏一冷。他記起龍彰五當時說,接了一單大生意,想必就是這回事,到頭來卻把自己命搞丟了。龍彰五當時竟沒有看透這一點。二陳把那張小鬼牌放在手裏把玩,玩皺了,就隨手扔進紙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