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風的琴
——講個故事?黃段子講空了吧。現在講黃段子是有點過氣,不時興了,早兩年還差不多。不過講故事的年代也早過了,現在的小孩誰還知道小喇叭裏麵坐著個孫敬修?最主要的是,現在大家什麼都聽過,再怎麼樣的奇聞異事也不稀奇。
比如說,公公偷兒媳,你們一聽,啊這老掉牙了,那又叫扒灰,經典名著《紅樓夢》裏頭就有。焦大講出這回事還被灌了馬糞。現在沒事,盡情地講,做死地講。再早幾年,說老子幹他親女兒,還會讓人猛一陣稀奇——我操,人偶爾閃出來的傻念頭竟然真他媽就有人幹了,夠引發群情激憤的。現在不行,就算你說女兒勾引老子兒子想跟親娘來勁,別人一聽也膩。嘁,還當是哪回事,說白了不就是亂倫嘛,還他媽美其名曰伊萊克綴情結、俄狄浦斯情結。以前祖訓家醜不可外揚,現在倒好,全都抖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大家反而倒了口胃。
……還得說一個啊。係統效益不好,開會找這麼個破賓館不說,偏就碰上了停電。
雖然我有時候寫寫小說,可是寫出來像回事,還真不會擺故事。我這個人,以前講黃段子別人老是不肯笑,挺自卑。
隨便說一個吧,不行你們叫停就是。
呶,我點支煙。
不如我講講我同學劉朋給他媽報……不好。我是說,劉朋這個名字不好。老劉你不是叫劉二月嗎。你看,我這是……你農曆二月生的吧,是我我就叫你劉早春。不是有個電影叫《早春二月》嗎。一樣的意思,叫劉早春詩意多了。不行我把劉朋的名字改了。
你,對,就問你。貴姓?黑黢黢的,我一下子沒想起來。你朗山縣的吧。姓朱?好,我那個同學叫朱朋行了。你看,不是你也不是他了。其實故事都這麼編的。
我們那個鎮……哪個鎮?佴城的水溪鎮啊。老劉你去過?……真是你說的那樣,我老家那裏山好水好人也好客。哎,誰都誇自己家鄉好,也要適可而止,否則就是坐井觀天了。
我喜歡我們這裏那些黏濕的小鎮。往山裏頭走,村莊隔不遠就會撞見一個,像是被你剛剛翻找出來的一樣。有次我上界鎮,車子一路往三四十度的斜坡上開。快登頂時我突然看見,一切在眼底下開闊起來,山岡和山穀、那些躲躲藏藏的村莊全都浮現出來。我騰地有一種水落石出的感覺,山與山之間的高度差別可以忽略了,我盡可以把眼前看作一片平草地,而村和鎮,就像散落在草叢中的樅菇。當時,我腦子裏有著非常強烈的想法:在這些躲躲藏藏的鄉和鎮裏麵,肯定是有著難以計數的故事啊。
我怎麼抒情起來了,仿佛我還很年輕似的。今天,我講講一個叫朱朋的家夥替他媽報仇的事……你按部就班會想到,他報的是哪樣仇對不?要是寫小說,我會在開頭寫某某某被一刀摶死了,再寫他怎麼死的。那又叫倒敘。可現在我從頭一二說,免得你們說我故弄玄虛。
依朱朋的想法,要幹掉我們水溪一個姓秦的警察,就算是報了仇。
——警察?
——你的懷疑有道理,朱朋的媽的確不是好死。跟警察叔叔沾上邊的死,能有幾個好死的?朱朋他媽是合法地被殺的。對,就是槍斃;就是被頭戴大簷帽的領導莊嚴宣布“將人犯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那回事。我們也知道,每一回的公捕公判大會,必須搞一兩個死刑犯留到最後押上台來。那是一場壓軸戲。要不然,公捕公判大會哪能回回都招攬那麼多觀眾?
——那朱朋就是打擊報複嘍。這算個鳥報仇,根本就是違法的事。
——我當然知道這叫打擊報複。要殺人能不違法嗎?朱朋他知道的。殺人的人誰又不知道要抵命?
可我這不是在編故事嘛。所謂編故事就是我瞎說你瞎聽,跟風過耳一樣。你聽著消磨一下這停電的時光,過後忘了也就忘了。
我想有一種情況,你們沒遇到過。假如說,你爸或你媽犯罪了,而且犯的是死罪,然後找那麼個地方躲起來,考考警察的能耐……別介意,這“假如”其實是跟事實整個相反的——假如說你是個女的,事實上你肯定跟我一樣站著撒尿。不是嗎?我們不妨繼續假設下去:有個警察來找你了,問你說,快告訴我們你爸或是你媽藏在什麼地方,我們要逮捕他們去接受人民的審判,要他(她)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付出應有的代價,讓他(她)得到可恥的下場。你說,這時你說嗎?
……原則上?按理說?老馬,現在是消磨時間不是在比黨性。我們這些公民同誌是有協助警察捉拿案犯的義務,可你爸或你媽又不是貓變的,性命都隻有一條吧,夠你光榮地義務一次也就永遠玩兒完了。你要跟警察說出真話,大義滅親,的確是高尚。但其後的情況你想過沒有?就目前人們普遍的素質來講,沒有幾個人能理解這份高尚。一般會有的想法是,你娘老頭起碼半條命是了在你的手裏;或者,幹脆就認為是你謀害了親生父母。你走到哪裏都會遇到別人看畜生時的眼光。其實碰上這種破事,一般的人頂多抱這樣一種心態:不理不睬,該怎樣就怎樣吧。警察真抓到人了就算老人壽年已盡,逮不到活該老人家還有得幾年逍遙。我覺得能抱這種心態就屬正常了,算是在忠孝之間選擇了一條可行之道。蘇芮有一首歌裏不是唱嗎,酒幹倘賣無,沒他就沒有你。
別說這情況太不可能。吾國泱泱,人口巨億,什麼事不是人幹出來的,什麼事不是人碰上的?
於是,麵對警察盤詰,你什麼也不說,你暗自思忖打死我也不說。我們再假如下麵一種情況:你有一種夢囈症——夢囈症不是我杜撰,假設這回你得了。頭腦清醒時,你守口如瓶。可是晚上沉睡中,夢囈症發作了。患這病的人有個特點:睡不落覺,整夜半夢半醒。別人趁機問什麼,你就老實回答。你在夢囈,可已經把不想說的話說了。這還讓你有理由寬宥自己,不會太難受。
另一種情況,有位擅長攻心之術的警察跟你反複申明這樣那樣的政策,希望你明白事理予以配合。你當然不是傻瓜,但多年的組織生活使你也吃政策這一套。最後你被警察問得沒轍了,你抱著一線希望問他能不能保證老人留一條老命?他避實就虛地說這全把握在你們手裏了,你們的配合程度將是以後爭取寬大處理的依據。你知道話不說死權當放屁,你跟他說,自己真不知道娘老頭躲在哪裏,隻是想問一問政策。他感覺你不是個寶,放口說那好吧我向你保證。你畢竟心理壓力過大,聽他這一說就像溺水的人摸著一根草,不禁抱起希望,或者還暗自為有罪在身的親人舒了口氣。你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崩潰,就沒什麼不能說的了。但你家有罪在身的親人終因罪不可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判來判去該槍斃還是躲不過去。你能想象以後日子會變得怎樣?
我是說過,警察答應留下一條命。可你怎麼忘了,公安局抓人法院判決,程序是這樣。警察的權限使其作出保證也有限,該判死刑的照樣得死。跟你做工作時警察為了掰開你一張臭嘴,不費些心思行嗎?說騙就騙吧,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鄧爺爺的這理論注重的就是結果。
其實,我們做什麼事又不是在為預期的結果而賣力呢?那些說什麼“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的鬼話,不過是在沒得到收獲時聊以自慰罷了,聽著都一股酸餿味。
假設了半天,其實都是我的小學同學朱朋真正遇上的事。
一說到複仇故事,你可能馬上會從電影中得來一些印象:主人公很小的時候父親被冤死了母親被奸殺了,他九死一生逃出去忍辱負重活下來,等待著平冤昭雪手刃奸頑的那一天。他應該是英俊勇武的,劇情需要他關鍵時刻以寡敵眾幹掉仇家;而長相英俊,則是他賴以勾引女主角的資本。
我的同學朱朋可不是這樣。他相貌平平,個頭不高,敦實。他看上去有些呆,因為麵部表情總顯得僵硬,眼睛都比一般人少眨好多次。事實也這樣,小學時他成績就很不好。雖說讀書時看上去他認真的樣也挺像回事,可成績就是不好。他不愛說話,像啞巴胎。可人們往往覺得不講話的人就老實,看上去簡直比我還老實。
——能不比你老實嗎,你看看你那一臉壞笑的樣,麵相沒你老實的人都在籠子裏蹲著呐。
——我有那麼慘?再說你也外行,我這是伏筆,懂嗎?現在的電影就時興形象錯位。比如說,讓陳佩斯演小偷讓成奎安演強盜,你一看不奇怪,得來首因效應就是這家夥肯定幹不出好事來;可換上姚二嘎去演反貪要員,或者讓張國榮去演看見女孩就羞澀的黃花崽子,你一定大打噴嚏,還跌破眼鏡。……姚二嘎死了我知道,呷毒。張國榮也死了?怎麼死的?……哦。不是放馬後炮,我老早就覺得他的確有一種跳樓的氣質。呶,看人家那眼神,像在另一個世界裏睥睨眾生,很會撒嬌的。
話又說回來,生活中千萬別以貌取人。以前那些臉譜化的電影害人不淺,叫人無端起疑又讓人容易在關鍵時刻放鬆警惕。有公審大會我必看——這小市民的習慣,想必在座各位都難免。你們有沒有和我一樣的發現:殺人犯的長相總是極平常。反正,我看到的都是這樣。記得那是一年夏季嚴打成果展,我站在台下正定睛看著台上的殺人碎屍犯,旁邊有小販叫賣,冰棍雪糕豆奶鮮橙多。我不經意扭頭說聲不用。這一扭頭把自己嚇得不輕,趕忙回過神看向審判台,殺人碎屍犯還好好跪著等插牌哩。你說這兩個人他媽的怎麼就長得一點不差?我定定神,跟那小販說,那人很像你。他有點自鳴得意,說沒想到那哥們兒跟自個兒長成一副屌樣,還這麼有出息,敢在主席台上對著台下黑壓壓一片人民露露臉。
依我看,生活中啊長什麼樣的人都會冒出犯罪念頭。差別在於,敢想敢做的人就進去了;光想不做的人還好好活著,比如我,還有你。
朱朋長相平平,可是說到他要殺人,我卻毫不懷疑。小學那時我就看出來了,這人有這份膽——他傻啊。他回水溪鎮殺人,隻不過被別人慫恿了兩句,朱朋這家夥揣著把鋒利的刀就回鎮上找那個警察,把那說話的人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足見,有些傻裏傻氣的人,會讓別人覺得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如果你們認識他,也相信他有殺人的可能。不是因為膽量,而是因為……怎麼說呢,一種氣質。
……他?小時候隻同了一年,印象不是很深。隻記得他學習顯得非常認真,上課就一動不動坐著,老師指哪兒他看哪兒。一開始老師總是號召我們向這個朱朋學習,可是一俟段考他倒數第二就比一個缺考的家夥多幾分,老師這才知道原來那是個寶,上課時看似認真其實不過在發寶氣。那姓侯老師的班主任感覺這半年被這愣頭小子日弄了,以後對他就特別不客氣,明知他答不出任何問題偏偏不斷叫他回答。當他站起來發愣,班主任就達到了預期的目的,狠狠地批他一頓並輔之以提耳朵敲腦門兒等動作,再公布標準答案。班主任這樣一做,就使別的人對那道題印象深刻。時間一久,這都形成班主任侯老師獨門的教學法了,行之有效。
應該說,朱朋在音樂方麵是有些天賦的——這倒和智商無關,武漢那邊不是有個智障,叫什麼來著,成了天才指揮家嗎。按說像我們水溪那種鄉鎮的小學在80年代初根本不會有專職音樂教師,可是鎮長的兒子有音樂專長,中師畢業了不想教別的,鎮長就跟校長商量著在學校搞起音樂課。那一屆,不客氣地說隻有我和朱朋受這鎮長衙內的喜愛。他說我倆有音樂天賦。那時弄不清天賦這東西是什麼鳥,就隻顧著高興。小孩子嘛,還是喜歡被表揚的。我?別看現在嗓子被這煙熏壞了,小時候蠻可以,上縣裏的戲院唱過《我們的節日》,拿了一張對開大小的獎狀。我還隻是會唱一唱,朱朋這家夥更厲害,一年級就學會了識譜,當然,是陳老師給他開小灶教會的,足見那姓陳的對他有多賞識。有空的時候陳老師把我和他叫去教一些有難度的歌曲,比如《烏蘇裏船歌》或者《道拉吉》。我們在風琴邊站久了,朱朋這小子就攢心勁看陳老師彈琴,很快他也可以彈出些簡單曲子,而我連那台四音域風琴有幾個鍵都不知道。這就是說,朱朋沒有點天賦不可能做到這樣。陳老師越發喜歡他。那時候的陳老師比現在的我年輕好多歲。因為年輕,他一開始教起學生來,總想著一不小心就栽培出幾個天才。朱朋學會了彈風琴引得老師青眼相加,我們也想試著彈上兩把,陳老師就說,不行啊不行啊,每個人都來摸兩手那還得了?所以班上的小孩中就隻有他能享受這項特別待遇。哎,那時候我們這些鄉下小孩很容易羨慕別人,我也是這樣不爭氣,看著那個朱朋彈琴心裏還挺不舒服。
有一次,風琴受了潮,聲音有些走樣,音樂課就沒有上,陳老師叫大家做別科作業。他拆開了琴殼修理,就這樣,在課堂上招呼朱朋上台去看看。就這樣,朱朋就在眾人的目光之中走上台去,顯得光榮極了。他看得神情激動,仿佛能從風琴裏麵看電影。這時,我們都清晰地聽到他問陳老師,為什麼這琴叫做風琴?他巴眨著眼,充滿好奇地問,為什麼這台琴要叫做風琴?現在想來,那也是一副童趣盎然天真可愛的樣子,可是那時我看著台上的他,怎麼看怎麼討厭。而我們年輕的音樂老師一時也來了詩人一樣的興致,他蠻像朗誦一樣地告訴朱朋:“這是需要風來灌溉的琴!”下一節課上我看朱朋一筆一畫把這句話刻在桌子上。雖然班主任老侯老師為這又揪了他的耳朵,可這字就一直刻在那裏了……
——喂喂喂,省略一點。你以為你說的話就是語錄啊,怎麼說就要別人怎麼聽,也不管別人受不受得了。別懷舊了。現在真是倒顛得很,你們這些二十幾的人特別懷舊,我們這些三十幾的老青年反而欣欣向榮麵對未來。
——你隻要說說你那個朱什麼同學的媽怎麼犯了死罪,就行了。對,講故事要像拍領導馬屁一樣嘛,別人愛聽什麼你就說什麼,不是?
——老朱老劉,你們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就有這個毛病,愛節外生枝。小時候寫作文,老師跟我開玩笑說,除了文不對題以外,其他都還不錯。
你們盡管給我提醒,別讓我跑題跑得不見人了。
朱朋的媽從事拐賣人口的營生。具體說是拐賣小孩,婦女她不經營,單賣奶崽。那年頭買賣人口的生意不太興旺,隻是在零售階段,還沒有發展到大量批發的程度——忍不住插一句:現在需求量大得拐都拐不過來,聽說有幾個地方的人專門生小孩賣,還可以預訂,要男給你生男,要女給你優惠。你們說這他媽還是在幹人事嗎?
那時候拐賣不算猖獗,因此群眾的打拐意識也低。什麼事做在前頭都發財,朱朋他媽也是,當時就能連連得手,拐到了不少小孩。日子一長,銷路都跑開了,她不擔心積壓貨物。朱朋的媽作為一個婦女帶著小孩,有一定優勢,容易偽裝蒙蔽。據說有一次在火車上,警察自兩邊往中間收網,把人細細地篦一遍。朱朋他媽眼看著硬是沒地方鑽了,急中生智,在吸煙處那地方,解開衣扣掏出一隻奶給懷中抱著的小孩吃。小孩也是個奶崽,餓得不行,叼著幹癟的乳頭吸個沒完,配合得極好。幾個年輕的警察攏到身邊,看看這女人,鎮定自如地哺乳,一臉慈祥。警察哪還敢有半點懷疑,輕手輕腳走開了。
光拐幾個小孩,還罪不至死。後來,在販運小孩的途中有那麼兩三個嬌氣點的城裏孩子就染病了,她舍不得多貼錢進去,是藥買上幾粒掰開小孩的嘴往裏麵一灌也算混過去了,跟她家弄牛一樣的。結果就有那麼一兩個,眼看著快不行了,這拐子婆娘一狠心把孩子扔在路邊了事。那些拐來的小孩子都是很小的——要剛斷奶的那一種最好賣,再大一些的孩子腦袋裏裝了東西,知道隻認親生父母,別的人很難養熟。被扔掉的病孩子都毫無自救能力,隻有暴屍荒野了。照這樣看,這娘們兒是死不足惜。怎麼說自己也是有孩子的,那些孩子就激不起她內心一丁點兒母性嗎?也別提母性這崇高的東西了,以免有褻瀆之嫌。要是朱朋他媽真有閑心跟人討論母性什麼的,也挨不了那一槍。
這個娘們兒應該說還是挺厲害,案發後一直在逃。有一個傳聞說其實那娘們兒就躲在我們水溪周圍的地方。當時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隻是我們都看到,有好幾次佴城來的公安拖著大狼狗,都是德國純種,在鎮子四周嗅了又嗅找了又找,沒找到。這幾下縣公安可是在我們鎮裏把臉丟盡了,鎮子上的人都說原來縣公安還沒狗厲害,沒招了就從外國搬他們的狗師傅來。現在,他們的狗師傅都沒招了,一齊現眼。
……你看,一說到警察窩囊你們都挺有同感似的,個個一套說法。我們老百姓都有那麼個缺點:雖然自己能耐也不大,可隔著行看別的人做事做不好,總會來點自信,憋不住要指手劃腳。我們貶領導貶警察,還有天天晚上電視劇看多了把導演們都看透底,劇情大都被貶得沒點好。但實事求是地說,這世上的事啊做起來都要比想起來難得多,能幹得稍微像點樣子就不容易了——不妨想想小時候玩兒過的抓強盜遊戲,當強盜的找個地方躲起來容易,當警察的找起來費神多了,躲起來的小孩都顯得特別機靈而當警察的那個小孩子總顯得再笨不過了。我們想方設法,爭取在那遊戲中充當強盜。那還隻是在小塊範圍內找人呢,或者一個院子或者一個菜園,大不了跑出一條街筒子。可真警察抓起人來,一不小心就得把眼光放在我們國家九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你想想那有多難?
這娘們兒的案子眼看著就準備擱淺起來,可是這時候一個被拐後死去的孩子的爸爸一下子蹦躂到縣團級,這案子就搭幫嚴重了一級,引起新的重視,還發了內部的通緝令。
縣警察沒抓到人,案子倒讓水溪鎮姓秦的警察給破了。這人現在是我們鎮派出所的所長。他花了些工夫打聽到了那娘們兒的下落,果然就在附近的幹草塘,離我們水溪鎮不到三十裏的一個村子。一打聽出來,事不宜遲,老秦帶兩三個同事弄來一輛舊吉普,就往幹草塘那地方開。
朱朋的媽姓吳,老是娘們兒娘們兒的叫她倒露了我這人的俗底來,對我的同學朱朋也大不敬,那就叫她吳媽吧。事發後吳媽沒離開過幹草塘這地方。她敢於原地不動跟警察們玩兒,是她在喬裝打扮上的確有幾手,而且可謂是別出心裁。吳媽個頭兒很高,估計在一米七以上,所以後來朱朋隻躥到一米六幾的個兒,老讓人懷疑他也是吳媽拐來的。那倒不是,生物的傳宗接代行為裏,除了遺傳不是還有變異嘛,遺傳是相對的變異才是絕對的。吳媽身材結實,肩寬腰圓。山區的人個頭兒普遍不高,一個女的在一米七以上就很顯眼了。而且事發後吳媽自己用刀剃了個青皮頭,蓄上濃眉,再用龍頭布惡狠狠地把胸部勒起來,一匝一匝勒成一馬平川,穿上男人的衣服。嗓音不好掩飾,她幹脆裝啞巴。她又愛抽紙煙,這一來,看上去跟男人就差不能站著小便了。
警察老秦和他的助手把車停在幹草塘外一個村,換了便服過去。結果一走到水塘邊就看到吳媽正挑著水走。那吳媽對自己的外在裝束是過於自信了點兒,沒有警惕迎麵走來的幾個人,她不認識老秦他們,看那裝束,還當是搞計生的專幹——幹草塘的超生戶特別多,劁都劁不完。
據警察老秦說,吳媽挑著水,麵色沉穩地準備跟他們一行四人來個擦肩而過。他們很輕鬆地靠近吳媽,然後老秦使了個眼色,四個人一擁而上把吳媽扭住。
老秦就是這麼說的。作為一個鄉村警察,他一輩子碰不上幾件案子,更不用說破案。所以逮住吳媽這事,成了他這一輩子的重要談資。我對老秦挺了解。我覺得他說話裏有很多水分——我是說,我是編故事嘛來些水分是必要的,但作為他談親身經曆,裏麵摻雜水分太多就是個品質問題了。比如說,他說在動吳媽之前他使了個眼色,這就可信可不信了。別看是一個細節,它足以說明這事是老秦帶的頭並在逮捕過程中起著關鍵的決策性的作用。誰又不愛在說話中誇大自己的分量呢?我懷疑這件事在老秦的嘴裏,會隨著他年紀越去越大而越來越變得富有傳奇性。我現在聽他說的就比兩年前的版本精彩了許多。真不知以後還會變成什麼樣。他越說越玄,我呢,不聽都不行……
——是你親戚?嘿,這一招我也是見慣不怪啦,像你這號有侃性的人都愛把自己說進去,和主人公套套近乎,也成為故事的一部分。這樣是不是才更能找到口頭快感?
我有個姓王的老同學做皮革發了些財,有一次跟我吹,說他中午時候在天源酒店吃飯,跟人打賭說縣委書記是他的一條狗,招之即來。別人不信啊,他就打了個電話,沒過一刻鍾縣委書記真就屁顛兒屁顛兒趕來了。我一聽不對啊,說這不是在昨天的省報上才登的一篇小笑話嗎,怎麼轉眼就成你的光輝曆史了?他還想負隅頑抗,我幹脆把那報紙翻來給他看,他才不敢跟我鑽牛角尖。
——那就說你剛才說的這事——這是你聽說的還真是碰上的,誰知道啊。
——當然是我碰到的。現在的人怎麼說什麼都不肯信了?
——你再說一遍,你那個吹牛皮的同學姓什麼靠做什麼發了財?在哪家酒店跟人打的賭?他找縣委書記是呼機還是打手機還是撥電話?他說縣委書記是隔了多久就趕來?你又在哪一份報紙上看到過這麼一則笑話?轉眼工夫,你再說一遍我們也好聽聽前後有沒有出入。你能嗎?
——那……你愛信不信吧,我不會解釋,反正越解釋就越不是人了。
——講故事的人要把自己說進去,成為故事的一部分,也不過是想更好地利用第一人稱把故事展開,可以渲染一種真實氣氛啊。你們看,如果一個故事,劈頭就講“我的朋友某某”,那聽著是不是要比“昨天的報紙上說”更吸引人?誰都喜歡有吸引力的開頭,這又不影響誰的利益,犯得著較真嗎?我們愛指出的別人的錯誤,常常就是我們自身的錯誤——事情就是有這樣矛盾。
你看你看,說著說著他媽的怎麼哲理都來了?
據老秦說,那次抓吳媽絕不是原先預計中的輕而易舉。要不是弄她個措手不及,恐怕會有人掛彩。他說:“那個娘們兒蠻勁兒有夠大,把她放翻到地上,她還彈性十足,有一陣竟然把我們四個人都彈鬆動了。我看,這娘們兒幹摔跤是把好手,弄到國家隊去教她些技術動作,就可以上奧運會用用。”四個警察擒這個吳媽時,吳媽掙紮得實在頑強,據說衣服很快都扯破了,露出那堆白花花的龍頭布來。吳媽找個機會要跑。老秦一把揪住布的一頭用力一扯,吳媽就像被小孩用布條發動起來的陀螺一樣,整個人都旋轉了——看過電影《湘女蕭蕭》沒有?演到花狗在水碾房裏搞蕭蕭的那場戲,有個幾乎完全一樣的情景。我看,這一細節是老秦記得最為深刻的,連他這個說話直白的人,敘述到這裏時都忍不住打比喻說:“那紗布一扯開,那娘們兒的平板胸脯猛然隆出來了,像一打開包從裏麵滾出兩個西瓜。”這時他會習慣性地神情激動,手下意識地比劃著進一步說明那西瓜有多麼的大。他說“把我眼睛都結結實實晃了一下”,又說明了那是多麼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