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是貶義地說這個老秦有多麼好色。恰恰相反,可見那時的世風還沒壞到今天這一步,人們對女性的身體還保留著神秘,甚至有那麼點神聖的感覺,以至於一個警察同誌在抓捕時,也會為這突發情況弄得神情恍惚,事後記憶曆久彌新。再要說明一點:老秦結婚不幾年就死了愛人,受那時沉悶風氣的影響他不打算再結婚。直到前年,老都老了,他才閃電般找了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結婚當天他跟人說“我也趕他回時髦”。照他意思,要不是這幾年老少配泛濫成災,他不會結這個婚。
這姓秦的鰥夫能對一對突然滾動出來的乳房抱有如此濃厚的興趣,足見他平時沒有到處亂跑去嫖女人。一個鰥夫能夠長期潔身自好不去嫖娼,殊為不易。換是今天,別說鰥夫,就是在座的各位,怕也少不了在外麵惹下一段風流韻事吧——屋裏人不在,我又不是搞紀檢的,用不著辯解。剛才老於說得好啊,越解釋就越不是人了。當然,老秦就是想嫖一嫖,那時候的風氣不像今天這樣開化,叫個雞著實不容易。
老秦帶頭逮到了吳媽,臉上很長時間都有光,到縣裏開會也神氣。因為他是軍轉以後幹警察的,對專業純屬半道出家。縣公安局裏盡是一幫警校或者公安專科畢業的,下到水溪鎮叫他協助辦案時一問他是個軍轉幹的半吊子貨,就頗有些不把他放在眼裏,沒想到最後倒是他把人抓著了。他自己更沒想到,便覺得那幫專業人士的水平也不過爾爾。縣公安局的人分析,吳媽可能是一直在外潛逃,恰好那幾天回來的。他們以為,老秦不過是運氣好一點。
老秦對這事,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他說城裏那幫警察是泅水不過攔河壩,倒怪水草掛了雞巴。
回過去,說說那幫縣裏的警察到水溪以後,想不到什麼好招,隻是去吳媽的家裏問了問情況。吳媽的男人,也就是朱朋的老子劉長苗……朱長苗,在我們水溪也算得上是名人,濫賭,通常又輸多贏少,混得一個綽號叫做“扶貧專幹”。他的錢基本都是從吳媽那裏弄來的,所以吳媽忙著跑生意,家道也沒見好轉。說來也怪,這個朱長苗五尺不足,幹癟沒二兩肉,偏偏就能搞得武高武大的吳媽很聽話。錘頭剪刀布,鹵水點豆腐,是神仙也會服著一條神仙咒。我們有時在朱朋家附近隔著牆,聽見朱長苗打得吳媽鬼哭狼嚎,感覺特別不可思議。那次我們正在朱朋家裏玩兒,吳媽也在,她跟朱長苗說,把錢也攢一攢,應該樹一棟屋了。朱長苗說他不會樹屋,要樹的話可以給她樹一棟千年屋。吳媽輕輕地說你自己樹千年屋吧。就這麼一句,朱長苗暴跳起來打自己的女人。甚至有一次,我還聽見肉碰肉的響聲。第二天問朱朋,這傻瓜倒也不隱瞞,說那是他老子脫了吳媽的褲子在打屁股,就像打他一樣。
依我看來,吳媽這個女人也是很不幸的。攤著這麼個男人,做拐子都發不起家。
那天老秦和鎮長陪著縣公安局的來人一起詢問朱長苗,什麼也問不到。朱長苗自然不說。就好比是,有人問你你錢包都放在哪裏了,你能跟他講嗎?縣公安和朱長苗泡嘴皮,本指望著他話多有失可以逮著些蛛絲馬跡。可朱長苗是個泡皮精,這一泡就泡到他的專長上去了,不但答非所問,而且還不停地蹭煙。依警察的經驗,對方如果要蹭煙抽,往往是坦白交待的前兆,於是不停地給朱長苗喂煙。朱長苗把縣公安們身上帶的好煙細細品了個遍,之後仍然一口咬定不曉得。他還說公安老表,你們對我那麼好,你們的煙那麼好呷,我看見那個死婆娘一定綁成個粽子送過來,不勞你們費一丁點兒神。
縣公安們也隻能铩羽而歸。
老秦和鎮長把縣公安們送上車後,兩人就閑扯起來往回走。走到分路的地方,老秦也是隨口問問,這朱長苗家裏還有什麼人沒有。鎮長一拍腦袋想起來,說是了,那拐子婆娘不是有個崽在鎮小讀書的嘛,小孩口無遮攔,興許能問出什麼來。
老秦腦子一熱,這就去到鎮小找朱朋問話。
我還記得那天,就是老秦來找朱朋那天的情景。朱朋穿了件粉紅的有荷花型衣領的短袖子上衣,衣背印著一個女孩還有一隻紅蜻蜓什麼的。漂亮歸漂亮,我覺得那像是女孩的衣服,所以印象深刻——當然,讀小一時我們都不過七八歲,衣服又哪分得出男式女式?
那天,我看見朱朋的衣服特別漂亮,我得說,我是有些眼熱了,還由此想開去,以為陳老師要叫他上哪裏唱歌,把我給忘了。我真想咬他一牙齒。
第三節課是算術。正上著課,班主任侯老師站在門邊,隨手一指,說:你,出來一下。其實侯老師的這一指,指向相當模糊,班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算是處在指向範圍之內。但這絲毫沒有引起歧義,一教室的人紛紛看向朱朋。所以,侯老師的這一指已具有了約定俗成的意義,若不點名,他所說的“你”特指朱朋。朱朋不敢怠慢,往外走。他以為作業又錯了或是別科老師又告了他一狀,像平時一樣。
這場問話是由老秦和侯老師相互配合完成的。既然老秦以抓住吳媽為自己平淡的警察生涯中一次輝煌,那整個過程就是從對朱朋的問訊開始。但老秦不願跟人講這事。倒是侯老師非常樂意擺這一段。他善於添鹽加醋,簡直想把老秦捧成福爾摩斯什麼的。哪有這麼神,不就是對付一個小孩嘛。倒是侯老師那天的配合,發揮了相當重要的反麵作用——要不是他在問訊過程中賣力地唱黑臉,老秦不可能很快取得朱朋的信任。
侯老師的講法大致是這樣:
朱朋一進辦公室,侯老師就給兩人作了介紹——這是你要找的小孩朱朋——這是專抓壞人的警察叔叔,姓秦。你叫他秦叔叔,來,叫一個。朱朋用背書的腔調叫一聲,秦叔叔好。侯老師又說,警察叔叔問什麼你就回答什麼,說謊話就是壞分子,是要吃家夥的。侯老師首先申明政策,給朱朋來了個下馬威。
老秦見這孩子戇頭戇腦,開口就直奔主題。他問,你媽現在在哪裏?他以為這個小孩會很輕易說出自己知道的事,呶,那寶氣全堆在臉上。可朱朋不說。不論老秦怎樣重申自己的警察身份,朱朋也無動於衷。不過老秦直覺這小孩應該知道些事。
朱朋呢,老早被家人告誡不能說。朱長苗還說了“否則要你狗命”之類威脅的話。朱朋知道不能說。但這時朱朋他竟然不知道說“不知道”,而是非常誠實地告訴老秦“我不說”。
小孩露那麼個破綻,老秦自不會輕易放過。老秦擺出和藹的樣子,說為什麼你不說?小孩子又一次老實地告訴他:我爸叫我不能跟別人說。
老秦雖然不是從警校裏出來的,但辦案經驗總還積累了一些。他平日話不多,審訊不是他專長。但一個小孩,他自信還是擺得圓。他說,跟別人不能說的話,都是可以跟警察說的,而且警察問到你的時候你不回答,就是和壞人一夥的。
他已經在給這麼個小孩扣帽子了。
當然,越是過詐就越是要說得煞有介事。老秦轉頭又問侯老師,難道你沒跟學生說過這些嗎?侯老師張口就來,說早就說過了,第一天就說過了啊。侯老師再一轉頭三眼兩眼把朱朋的腦袋剜得低了下去,追問他記住老師說過的話沒有。朱朋呢,被這兩人弄得挺蒙的,再者他也不敢說記不住侯老師的話啊。他隻有點點頭。
侯老師說,那好,既然知道,那麼警察叔叔怎麼問你你就怎麼回答。
朱朋就犯起倔來。他心裏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一切的說辭都必將在侯老師麵前站不住腳,侯老師會像剝筍一樣層層深入。我說過,以前侯老師每天都要提朱朋的菜,侯老師的形象在朱朋心裏麵怕早已是不嚴自威的了;但朱朋知道他老子也非善茬,具有與侯老師同等的威懾力。兩邊都惹不起,朱朋幹脆不再說話。
侯老師見這平日裏唯唯諾諾的小孩竟然跟自己犯倔,不說話,就按常規程序,先是政策攻心,痛陳抗拒從嚴的道理;接下去就加大嗓門兒予以彈嚇,聲音大得連我們都聽見了,一個個在教室裏麵提心吊膽——少不了還有點幸災樂禍。可是朱朋仍舊不吱一聲,任憑侯老師拍起桌子跺腳。由此證明這朱朋是有點傻,傻倔傻倔,傻和倔總是相伴相生的。侯老師達不到目的,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了,一個人瞎來勁兒。
雖然侯老師沒有撬開朱朋的嘴巴,侯老師的行為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朱朋畢竟隻那麼點大,勉強支撐著不說話,心裏呢,肯定是憔悴不堪的,不經意間流露出那種求援的眼神。這種眼神,被老秦逮個正著。
他當了有一陣的警察,目光不知不覺就變得犀利起來。當侯老師按捺不住又要去揪朱朋的耳朵時,老秦攔住了。他讓侯老師站一邊不作聲。侯老師很配合工作。朱朋在心裏感謝老秦。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對人的理解隻能是那樣表麵、直接。他覺得侯老師是個壞蛋,相比之下老秦像一個好蛋。
老秦忽然記起兜裏有一包糖塊,就拿出來給朱朋吃。糖是老秦在同事的喜宴上得的——那個時候,婚宴上總是用紅帕子包了糖塊發給來人,不像現在,全都是發煙。我覺得那時發紅手絹,裏麵紮著一包糖,比現在發煙來得有人情味兒,也環保啊。
那時的塊糖對小孩子非常有吸引力。那時的小孩,也就是我們,哪像現在這樣挑食厭食呢?反正,我記得那時地上要是掉了一塊沾著螞蟻的糖,我們也會爭著撿起來往口裏麵送……不衛生?老劉你真是的,看你麵相,少說也大我半輪吧。我小時候還不折不扣餓過幾回,別說你家買米從不用糧票。那時,糖塊多稀罕呐,要是當時誰跟人擺講衛生的道理,你一定愣得兩眼看天。
朱朋說他不吃,可老秦分明看見,他的眼神是粘在糖上麵的。他問朱朋為什麼不吃,朱朋老實告訴他是自己的媽不讓吃,她說過,陌生人送出的糖裏麵有迷藥,是苦的,而且吃了之後就會頭暈,被拐。
老秦和侯老師聽到這裏,就相視而笑了。一者,笑這拐子娘也怕自家小孩被拐,這倒是有諷刺意味;二者是笑朱朋的拐子娘過慮了,生下這麼個傻兒子,扔都扔不脫,還怕被拐?拐去了也賣不出價。老秦忽然計上心來,和藹地問朱朋,你知道什麼叫“陌生人”?朱朋說不上來。七八歲的小孩,心裏哪怕曉得,嘴上硬是說不出來。老秦就說,我告訴你啊,這陌生人就是不認識的人。現在我問你,我姓什麼?朱朋的記憶力還沒有那麼糟,他很快就說你是秦叔叔。老秦就顯出非常高興的樣兒,說,真聰明。你看,你連我姓什麼都知道,怎麼能算是陌生人呢?你吃糖。
侯老師趕緊在一邊幫腔說,要你吃你就吃,還等你媽來喂?
雖然我們沒有看見當時的情景,也想象得到,老秦和侯老師兩人像是唱雙簧一樣。朱朋吃起糖來,老秦不失時機問他,是苦的嗎?你頭暈嗎?
糖當然是甜的。朱朋就笑了。小孩的天真就在這裏,當他發現糖是甜的,就無緣無故認定老秦是值得信任的,即使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聯係。朱朋開始把老秦當朋友了,朝著老秦傻笑,老秦毛茸茸的臉上也盡量擠出慈祥的笑容。……你想到了日本鬼子?說不定,老秦是受《雞毛信》裏麵那個日本人的啟示。誰說不是呢?這電影老秦肯定看過的。給小孩糖吃,取得他們的信任,常常行之有效。小孩往往樂於接受那些很表麵的親熱舉動。這是人在幼年時期還類似於其他動物的地方,就像你不能逆著捋一隻狗的毛,搞不好它會來你一口;反之,你按順的方向捋狗毛,它感到舒服了,會一個勁兒朝你身上靠來。狗對人的判斷就那麼簡單。
朱朋吃著糖,老秦又問,你媽躲在了哪裏。到這地步,朱朋心裏的顧慮也所剩無幾了。據說,吃糖時他還想到問一問老秦幹嗎急著找他的媽。老秦張口就說,有壞人要害你媽,我是警察,我要去保護你媽。你想不想讓壞人害死你媽?
朱朋又疑惑地問,那我媽是不是好人?這以前他隱約聽見過講自己媽的壞話,這些話讓他發蒙。
老秦說,你媽是個特別好的人。頓一頓,補充說,誰的媽都是好人。
於是朱朋一邊舔著糖,一邊告訴老秦自己的媽躲在幹草塘。老秦一聽大喜,說,好,那我趕快找到你媽,趕在壞人之前找到你媽。說著要走。這時朱朋還告訴他說,不要急,壞人找不到我媽。我媽剃了光頭裝成男人,一般的人根本認不出來。
老秦大感意外。本指望天下小雨潤一下地皮,沒想到猛下了一頓金元寶。他拍拍孩子的腦袋。我估計老秦的心裏想,這拐子娘啊,真是養了一條乖崽。
後來侯老師跟人講到這事,結尾總說,可惜,你們沒看見當時朱朋那副卵樣子。朱朋把他媽現賣了,還一臉寶裏寶氣地跟老秦說笑,真是現世活寶。可惜你們都沒看見。
——朱朋的媽被捕以後,朱朋還在班上上了幾天課。那幾天他不斷遭毒手,臉上的青瘀一直沒有消退過。這是可以預想得到的。他媽是他家唯一的經濟來源,現在這來源斷了,朱長苗當然會非常難過,所以拿他發泄。何況吳媽藏身地點是朱朋透露的,這樣一來,朱長苗打他就理直氣壯。鎮上人也覺得朱朋這孩子活該,不扯勸。
過幾個月有公捕公判大會,這回,輪到他媽最後一個出場了。我們都去看的。鄉鎮的小學一碰到有公捕公判,就放半天假讓學生去看,這樣老師也好去看。我們水溪離縣城不遠,七八歲的小孩乘車又不要錢,所以我們結成夥都去了。我們佴城的刑場以前設在地橋營,現在改垃圾場了。那天我們沒去看大會,直接到地橋營那裏去搶位子。到殺人的時候,刑場四周可以站人的地方全都見縫插針了,黑麻麻的一大片,盛況空前,蔚為壯觀。當時我就不禁地想,一個小縣城中,除了執行槍決,還能有什麼事會產生這樣大的號召力呢?到現在我還認為,答案是沒有。
我們班上的男同學,都清楚地看見朱朋的媽怎麼死的。我們看見囚車一停在路邊,兩個戴口罩的武警把吳媽提了下來,摁著跪在地上。立刻,就有一枝槍自後麵湊上來。吳媽背心的衣服上畫著個圈,槍口杵在圈裏扣響了。
我目睹這一切,腦子裏冒出來兩個想法。其一,被槍決的人是如此一氣嗬成地死去,那些革命電影中烈士中彈後哪兒來力氣喊那麼多鏗鏘的口號?我得說我獲得了一份感官上的刺激。從這以後當我在電影裏看到槍斃人的鏡頭,立覺索然無味。假的,永遠都是假的,休想和真的相媲美。
其二,我竟然在慶幸:天呐,幸好那不是我媽!……你們說,那時我是那麼點大,打哪兒來的這些陰暗想法呢?他媽的都是誰教的呢?
我一直是堅定的性本惡論者。
第二天,到侯老師的課了,他一上台就提出個非常刁鑽的問題,看也不看就叫起朱朋的名字。他叫了兩遍,沒人答應。侯老師就生氣了,拿起教鞭往講台上刷,說你到底起不起來?這時我們才發現,朱朋沒有來。他的位置空著。
從那天起他就輟學了,班上的同學再沒有看見他。聽人說他先是去了他爺爺那裏。他爺爺在地橋營林場裏守林,勉強養活他,沒有供他再讀書。兩年後他爺爺死了,他年齡太小還頂不了他爺爺的職,不知又到哪裏混了幾年,混到十三四歲有些力氣以後,他就徑直下了海南。那一陣,全國剛掀起第一陣下海南的風潮。
當時他想過要找老秦報仇的。他媽死了他老子又趕他出門,他免不了有仇恨的念頭,主要記在老秦頭上。當然,他認為侯老師也脫不了幹係。他咬牙切齒地想過要幹掉姓秦的,可是那時他還很小,除了幾次晚上埋伏在路邊用石塊攻擊了老秦以外,也沒做過更過分的。按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朱朋心裏麵記著的這些事也應是被日漸消磨了,偶爾想起感到有些不堪回首而已。
他到海南後,是在瓊山的一個鎮子上開鏟車,收入還算可以。有一年,就在那裏他碰見了小學時的一個同學——自然也是我的同學,叫米安……
——你們佴城有姓米的嗎?
——有啊,米芾米元章不就姓米?前蘇還有個米高揚,那也姓米。問這幹嗎?
——我是說你們水溪真有這姓的?
——你這人真是,偏偏要糾纏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如果你聽人家姓米你不樂意,幹脆改個姓,跟你一樣姓馬,叫馬安你看怎麼樣?
——不,不是的,我記得有些小說裏有這一招,好像“米安”是暗指英文裏的“ME”和“I”,都是“我”的意思。好像很多寫小說的都愛用這米安代指作者本人,這一招嘿嘿我是知道的。
——你看,你被這種慣性思維給害了,當什麼詞兒有點暗含義,你就連它本來的意思都忽略了,以偏概全。比如說,當腎虧成為性行為過頻的代稱時,如果還有人因為別的原因虧起腎來,對不起,別人準會想到這人斷然是老不正經,晚上搞女人不知疲倦。
我說的這個米安,他就是姓米名安。
——朱朋和米安難得在那麼老遠的地方碰麵,免不了玩兒在一起。米安是在一家小報編輯部裏做事——就是那種專搞地攤文學的野報社。90年代初那種小刊小報盛極一時,標題通常極盡曖昧之能事,插圖呢猶抱琵琶半遮麵,可你看進去全他媽打擦邊球。兩個人當時都沒有談戀愛,所以能經常湊一起幹年輕人的事情,喝喝酒打打牌,有時候也嫖嫖娼。說到嫖娼,兩人不幸被當地聯防抓了一回,各自繳納一千塊罰金了事。那些聯防隊的例行公事詢問幾句,米安機靈地說是去找熟人說家鄉話——大家都知道,去那邊幹這營生的女人還真是我們這邊的占多。很丟臉,但這是事實。而朱朋,他很無奈地說,晚上失眠。聯防隊的人全笑了,這種回答蠻新鮮。隨後要朱朋交錢走人。朱朋說,錢都給那個女人了啊,我身上沒錢了,你們去問她要吧。
要聯防隊員和妓女一塊兒分嫖資,這種想法還是蠻有創意的。最後米安替朱朋買了罰單。
有一天米安過生日,先請桌酒菜把報社的同事放翻,之後和朱朋抱著兩隻酒瓶子去到街心花園裏坐坐。這個朱朋天生有些酒量,平時從來沒醉過,那天委實過量了,開始說酒話,這一說,就說到他媽的事。其實米安以前也知道那麼一點兒,不是很清楚,平日呢也不好問朱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天,兩人都上了酒勁兒,這個米安來了好奇心,追根刨底地問。平時朱朋對這事提都不想提,那天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米安呢又做出很知心的樣子幫著他一起憤怒。說著說著,朱朋就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像個小孩一樣。
米安這家夥我也了解一些,他在人前總是愛說出些與眾不同的話來,喝點酒以後更是如此。這人說什麼都愛來一套套的——倒是有點像我。這家夥也沒讀過多少書,到頂了也就是舞弊弄得張電大文憑,可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肚子精英意識,專說和人不同的話,好像這才足以凸現自己的個性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偏偏朱朋又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米安的任何說法,他都覺得還像有那麼回事似的。
比如那天晚上,米安說他認為朱朋也是個受害者,而老秦那一次的詐供,對朱朋極具傷害力。米安說老秦根本就是不顧朱朋的死活。一席話直說得朱朋隻有頻頻點頭的份兒。米安來了興致,不斷分析論證了自己的觀點,嘰裏呱啦,一直議論到國家法律的漏洞等層麵上了,還不肯罷休,說得朱朋認為不宰掉那個老秦,自己真是沒臉麵苟活下去。
米安這人經常被自己所說的話感染,越發來勁。那天,他甚至這樣說,一條人命欠了這麼多年,也他媽得討一點利息不是——最好把他女兒也辦了,這樣你才不虧本。
話說到這裏,米安純粹是在找一種口腔快感了。他有他隱秘的心思,扯出老秦的女兒,是因為他認識那個女的——豈止認識,還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暗戀情結。人嘛,往往對最初的暗戀情結久久不能釋懷——年輕啊。他一直想著老秦的女兒,這天和朱朋提到老秦,一激動就說到了他的女兒。
純屬小人物的借酒發瘋,那夜晚米安放肆說了一通,過一把口癮。在海南那個天遠地遠的地方,說說水溪的事,恍若隔世。睡一覺醒來,酒勁兒沒了,人清醒了,再見到朱朋,歉意地說,昨晚我們都喝多了。
朱朋說,我是喝多了點兒,喝了一瓶多。
米安不好意思地問,說話過頭了,我是不是有點醜態?
朱朋說沒啊,我覺得你昨晚說得很好,你說的話我都記著。
米安糊塗了,問,我講什麼話你記著了?
朱朋說,殺人啊,我今天醒來,想了好久,我覺得你說得真好。這麼多年來我活著一點沒精神,想來想去,我是該去報仇殺人的。你他媽真會說,十年不晚,我要回去一趟。
米安不信,他說,朱朋你開玩笑吧?
朱朋說,我是說真的。
米安還拍拍他的肩說,我就知道你這人夠意思,說到做到,我真有點佩服你。你什麼時候走?
朱朋說,今天有車就今天走。
米安說,看不出來,你這人真可以啊,雷厲風行的。
結果當天朱朋真的就走了,也不打個招呼。米安不知道,隔幾天去找他,撲了個空。米安這才不安起來,覺得要出什麼事。
——朱朋是在清明節前的一個星期回到了水溪。
下車後他就打聽老秦,鎮很小,幾乎誰都認識老秦的,其時老秦已經是所長了。朱朋口音變化很大,別人聽不出來,還以為是老秦外地的親戚。他們都告訴他老秦就住在派出所的宿舍裏,連幾單元幾號房都告訴他。一個鎮隻那麼大,所有人都像戶籍警一樣數得出別家的祖宗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