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張燈結彩 序(1 / 3)

一個人張燈結彩 序

靈驗的講述:世界重獲魅力

李敬澤

田耳是講故事的人,田耳戴著麵具,他的故事從不指向他自己,似乎他並非一個書寫的中心,並非“作者”,世上有無窮無盡的故事流傳,雜亂飄零,而這個人,他是故事攜帶者——他抓住並且恰當地講出他碰到的任一故事,似乎每一故事已經寫定,就等著任何一人講出,田耳的小說是田耳寫的,但似乎也是十幾個也叫田耳的人寫的。

在《衣缽》中,一個大學生回鄉當了村長兼道士,其中有沈從文式的鄉土中國之鄉愁。而《鄭子善供單》如出知識分子之手,掉弄個人敘述與官方的法定敘述之間的斷裂反諷;《姓田的樹們》諷喻性地描繪了縣城與鄉村的風俗畫,幾乎是一份巴爾紮克式的社會考察;《坐輪椅的男人》和《圍獵》卻像是卡夫卡的夢魘;《狗日的狗》和《遠方來信》,在某些批評家手裏,必是關於“底層”、關於“道德”的證辭;《重疊影像》和《一個人張燈結彩》則因為扣人心弦的探案敘述大受期刊編輯的讚賞,後者更因為顯見的寬厚和正派獲得了魯迅文學獎……

迄今為止,田耳是難以界定和難以把握的,他的作品中各種趣味和路徑雜然交陳。這種多變無常很容易被歸結為年輕而心性不定,我知道,接下來我就應該勸田耳把自己弄得麵目清晰一點,應該有個性——所謂的“個性”,在我們這裏差不多就等於圈占一塊題材,等於關於特定題材的特定觀點,因此有了個性的田耳應該狠狠地寫警察或寫底層,應該苦難或者道德……

這樣的“個性”對田耳並不困難,他太聰明,他的內部飛跑著一隻狐狸,這隻狐狸也有可能因為被誘惑而上套——田耳的多變有一部分出於對文學趣味之風向的窺伺和試探。他不是一個固執的敘述者,他對聽眾的反應有敏捷的預感和判斷,他隨時準備著再變一個魔術,贏得喝彩。

但狐狸還有另一份天性,他好奇,他的心智活躍缺乏耐心,他不可能持久地守在一條路上,不可能把自己固定於某個角度、某種觀點甚至某種語調,狐狸變魔術不僅是為了討人喜歡,更因為他自己喜歡。

——這種氣質,是田耳區別於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作家的特殊稟賦。在這個時代的文學氣氛中,小說家像安土重遷的小農,他們不僅在經驗上、而且在世界觀上畫地為牢,而田耳,主要地不是出於思考,而是出於天性,成為了無所歸屬的流浪漢。

流浪漢和狐狸並非沒有世界觀,在田耳的小說中,在差異的主題、經驗和語調之間,貫穿著一種眼光——不是觀點,也不是視角,而是複雜、含混的態度,是本能的、但逐漸發展和塑造起來的興趣。這不僅體現於人物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更體現於整個小說世界的構成原則。

所謂“整個小說世界”,對田耳來說,指的就是《一個人張燈結彩》,它確實具有標誌性意義,田耳的世界在此初具規模,獲得了某種整體性——它的地理、氣候、風俗、政治和它的戲劇、它的神靈。

地點:一座城,名為“鋼城”。除非對作者進行傳記式考證,,我們無法將此地與地圖對應。我在談到《衣缽》時曾斷言田耳有沈從文式的情懷,但即使沈從文是他的一個重要來源,他也顯然沒有沈從文那樣的地緣戰略,田耳無意建立一個根據地,或者說,他的根據地不須借用一張通用地圖,田耳所占據和建設的是一座書麵之城,介於城鄉之間、今昔之間,內向、孤獨,這座城的外邊是荒野,諸如北京、上海這樣的地方無限遙遠,幾乎音信不通。這座城黑夜漫長,這座城遍布混亂狹窄的街巷,這座城在白天悶悶不樂、陰鬱,似乎在回味它在暗夜裏的瘋狂夢魘。

這座城在《一個人張燈結彩》中,在《重疊影像》中,在田耳最近的小說《環行線》中……這個地方具有神秘的磁力,它吸附著人,無法逃離。《一個人張燈結彩》中,即將離開的副局長暴死:為了他的罪孽,也為了他企圖脫逃;在《重疊影像》中,警察最終麵臨的問題是是否離開,但我們知道,即使離開他所去往的仍是這個地方;《坐輪椅的男人》中,一個人被囚於此,眼看著一切夢魘般重演;在這個跑不出去的世界裏,所有的人相互追逐:追逐是田耳的城中每日每時上演的盛大運動會。人們在追,在逃,人成為獵人和獵物:有時人們不知自己是在追還是在逃,追捕者也是圍獵的對象(《圍獵》、《重疊影像》、《遠方來信》、《狗日的狗》)。

沒有人可以走,可以離開,這是這個世界的符咒。田耳將這座城暗自封閉起來,使它成為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