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伸向那塊抹布。沒想到抹布已經在時光中僵硬,那些由棉絲扭出的軟毛竟會變得像樹幹上的小刺,扯掛指尖和掌心。想象得出,父親去世之後不久,我媽在離開這間廚房的最後一次洗碗之後,將這塊當時散發著水汽和洗碗劑香氣的抹布掛上了那根鐵絲。很難猜想我媽當時的心情。今天看來,那個說不清是一個傍晚還是一個午間的時刻,一對在縣醫院工作的外科醫生和藥劑師夫婦帶著他們養育的三個孩子圍坐在一張木頭飯桌邊搛菜吃飯其樂融融的景象,就在那塊潮濕的抹布上永遠結束了。所有的圖像,隻在那塊有著銀幕一樣顏色的抹布上放映。那些可以觀看的眼睛,就是陽光或是月光中,輕輕走過的塵埃。
我把抹布僵硬的圖形,再次還原到那根由兩顆釘子拉開的鐵絲上。忽然感到,它好像一個小小的門簾,隔著昨天和今天,隔著過去和未來,隔著父親和我們。
想問的是:親愛的爸爸,簾子背麵,誰為您做飯?誰會用潔白的抹布為您洗碗?
5 冷熱火鉤
那是幾號鋼筋?它冰冷而堅硬。
我的父親先是用一柄小鋼鋸從那根長長的廢舊鋼筋上鋸下一段,再用老虎鉗和鐵錘敲擊出一支牢實耐用的火鉤。鉤兒的製作比較容易,將鋼筋的一頭彎成一個90度的直角即可。但是,使用時握在手裏的把兒就有些費事了。反折過來的鋼筋要適應手掌和手指的生理特性,成形時就有了水波一樣的起伏。很稱手。
多年以前,生活在縣城裏的很多家庭一般都是在一眼小灶上做飯。火鉤、火鉗、火扇、吹火筒可謂“廚房四寶”。即使每家都有不少於一個的風爐,這些東西也是要頻繁使用的。
在流逝的時光中,我的眼前總是會亮起這樣的一幅畫麵:下班回來的父母分工合作為我們煮飯。父親會在灶門前充當火夫。他用木柴點燃灶火,在適當的時候加進柴煤。一支火鉤和一副火鉗在他手中交替使用。火鉤的用處是父親輕巧擻出燃過的灶灰,使得灶中的木柴或者煤炭燃燒得更為完全,以便獲得更旺的火苗和更強的火力。父親在何時調整火力並非由他來決定,他的一切行動得聽從站在灶台的母親調遣。手裏握著鍋鏟腰間係著圍裙的母親麻利地翻動著鍋裏的菜肴。需要什麼樣的火候她會向父親發出簡短的命令,父親就隨即調整灶火大小。在一邊玩耍的我們經常會聽見父親動用著火鉤火鉗和火門的響動。不過,他們的合作並非永遠合拍,有的時候母親會抱怨父親沒有準確地配合火候,讓鍋裏翻炒著的青菜要麼因為火大出現焦糊,要麼因為火小失去甜脆。可憐的父親總是上桌的菜肴味道不佳的受過者。那時的母親,從來不會從中分擔一絲一毫的過失,儼然一個火候的判官。那時的父親,從來不會奮起反抗,隻是胡亂地說一些爐膛太大,柴煤太濕或是爐門不嚴之類的理由來抵擋母親的責難。我們姊妹三人當然不會關心那時的孰是孰非,隻要吃飽飯就行了。更何況我們並沒有認為桌上的菜肴真的就像母親認定的那麼難吃。
我們快樂地活動在這對夫婦下班回家的時間中,成長是不知不覺進行的。灶台的香氣來自於母親手裏的菜刀和鍋鏟,也來自於父親手裏的火鉗與火鉤。偶爾瞧見父親彎腰偏頭用火鉤在灶裏擻火的時刻,那些自上而下飛濺的火花映紅了父親的臉膛,那是一對普通的夫婦常態生活的一個瞬間。那個瞬間驟然發燙的不僅是一支鋼筋彎出的火鉤,它還是孩子們的眼睛和心靈。對我而言,那是父親永久定格在生命中的身影。我們姊妹三人就是在那個身影的光亮中長大的。
當然,對父母來說,火鉤還有另外一種用處。每當我們貪睡不起,母親喊得失去耐心的時候,還有我們不聽話使得父母生氣的時候,那支火鉤就會高高地舉起,伴以一些威脅的話,我們就會領受到一些恐懼,立馬改變自己的錯誤。但是,那支高舉在我們頭頂的黑色火鉤從未真正落在我們的細皮嫩肉上,它僅僅揚起一個警示。不過,它的力量足夠我們膽戰心驚。
今天,握在手裏的火鉤早已冰冷,它的熱氣已經隨著父親的生命而去,去向遙遠的天際,去向另外一個世界。所剩的形骸,完全成為一把開啟懷想的鑰匙,在歲月中不時點亮昨天的火光。親愛的父親,他就在那片火光中微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