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菜和洗菜是必不可少的步驟,通常我們會認為這是無趣和單調的環節,因了這種認識,輪到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就沒有太高的興致了。實際上,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掐開小苦菜或小白菜的根須,那種蔬菜特有的泥土和水分的氣息,中和出來一種絕對的清涼和芳香。從鼻孔吸入的瞬間會有恍惚的迷醉,就像置身於廣闊的天地,風中挾裹而來的氣息有著滋養生命的暖意和親密。
洗菜的涼水從指尖流向莖稈和葉片,即刻升起的涼意帶來的是一種被浸濕的驚訝和鼓舞。仿佛是,時間就在手上跑過,帶走那些叫做“上午”或是“下午”的最後光陰。
是什麼感覺呢?
手中的切菜刀有著專心致誌的態度,聽起來的節奏卻是漫不經心。那些被切開的莖葉隻有經過鍋中的熱度才能成為菜肴。有那麼一刻,你會注意爐灶的火苗之上,一隻土色瓦罐裏翻滾著的近似於牛奶白色的湯中,不時泛起紅色的枸杞和棗粒,熱氣全是肉香。那種香氣飄散的味道壓住了心底焦躁的味道,廚房裏的女子,安靜地被瑣事包圍。可以確認,任何傷害都沒有來路。
廚房,原來有這麼一種軟綿綿的親情,可以享受,可以上桌。
可以想象,一家人圍坐的餐桌,不同的筷子輕輕伸向不同的碗盤碟盞,夾起那些日常生活離不開的菜名,品嚐它們是名副其實呢?還是名不副實?你來我往的話語當然是自由的,可以關於這燈下的餐桌,也可以離開餐桌,離開那白瓷大碗裏青綠得誘人的小白菜湯,做任何一種可能的遠遊與返回。
但是,隻有我知道留在廚房裏的秘密和從我的手指之間散開的氣息。我在那些瞬間曾經走向天空和田野,走向葉片搖動的菜畦,陽光和輕風從清涼的水流和嫩綠的葉片慢慢升起,來到我的頭頂我的心間。
在廚房裏用完上午和下午最後的光陰之後,餐桌歡笑的時刻似乎有恬美靜止,有滿足靜止,有幸福靜止,有我穿過這些靜止的目光的靜止。
5 牆上心情
有很長的時間,我看不見自己家裏的牆壁。
每天的精力集中在虛幻的遠處,集中在那些無法從生命的主幹上剝離下來的事務之上。我在麵對牆壁的沙發上或斜躺,或靜坐,但目光總是穿過正麵的牆壁,抵達我腦海裏起起落落的風波和遠遠近近的景象,或是在心底糾結著的疙瘩上停歇,喘息。那種時候,所有的牆都無聲地退下顏色,透明後朝著不可知的方向遁去。置身的空間總是被忙碌後的倦意和即將來臨的壓力充斥著,慢慢膨脹成巨大的籠罩,替換了原本的牆壁。
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家裏的牆壁?開始看見許久以前的某次心血來潮掛在牆上的一頂越南竹帽,一隻彝族婦女手編的背包,它們的褶縫裏落滿灰塵,顯現出無人關注的漠然。
是那麼一天,終於給自己鬆開了捆綁,不再有上班下班的必須,把辦公室的鑰匙從鑰匙扣上解下交公,我回家了。
原來,自己的家也可以給自己帶來驚喜,也可以隨時改變自己的心情。每天,讀書寫字。餘下的時間,就在音樂的包圍裏收拾家當。地麵上的一切經常在我的手裏變換著位置,一次一次進入自己的合理擺布。在這樣的活動裏,我得到了似乎是創造與獲得的快樂,得到了不斷置身於陌生空間的興奮與喜悅之中。
地麵折騰夠了,我開始注意到潔白的牆壁。我們知道,若是牆上沒有任何飾物,就不太容易在牆上停留自己的目光,甚至不會想到自己麵對的是“牆”。我們總是讓自己的心情沒有任何阻礙地穿越四壁,去向一個又一個想象之地,又在某個時刻自由返回。在這樣的往返中,思緒就像一個成功的隱身人,隨身攜帶著的歡樂與苦痛從未被牆識破,被牆截留。
但是現在,我開始注意自家的牆壁。客廳、臥室、書房、餐廳、衛生間和過道,有那麼多麵簡單得像是空洞的牆。簡直像是沒有主人。或許是,主人竟然沒有任何一件飾物在牆上亮出自己的觀念和心情。或許可以判斷,主人常常“生活在別處”。
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裏,我天天流連在花鳥市場。幾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一間又一間小店裏,我淘出一件又一件工藝飾品,大包小團往家裏搬運。以後的時間,不停地在牆上目測、釘釘子、擺布、掉換……直到心滿意足。
那一串來自麗江的小木鼓,把客廳的一角襯出亮色,仿佛有一連串的鼓聲隨時會響起。
那一隻大大的木瓢上,豔麗的土漆繪出守護神抽象的麵貌,客廳有了神氣。
麻線織成的壁掛,在腰間藏著一隻玻璃水瓶,可以在每天插上不同的鮮花,就把它掛在書房或是餐廳都是合適的。
居然看見一幅已經裝好畫框的靜物寫生,畫麵上是蔥薑大蒜和辣椒,果斷買回掛在廚房的牆上。
還有一條大木魚,是蔣雨田先生富於創意的作品。由一塊帶著樹皮的木頭順勢而成,背上背著幾條小魚,眼睛是小樹鋸下的圓輪。這條大魚在牆上,牆就會在恍惚間成為江河成為大海。
以後的日子,眼光可以懸掛在有了飾物的牆上,心情可以在飾物與飾物之間轉換和跳躍。那些飾物給我帶來的想象有著散漫的節奏和縹緲的氣韻,它們構成另外一種讀本,詮釋著生命的各種狀態。而有時,它們可以擊破一個又一個潛藏於命運中的秘密。
我們的心情,可以掛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