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 半個紅塵 第三輯(三)
1 收藏的熱情
我承認,我幾乎被所謂的收藏拖垮。
在10歲至17歲之間,我患上了一種快樂的小毛病——收藏大大小小的手絹。那時的每個早上,我可以得到我媽發給我的5分鎳幣,叫做“早點錢”。除了這個,我是沒有零花錢的。就這麼薄弱的資金條件,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準備成為一個少女收藏家,幻想著擁有盡可能多的手絹成為全世界的“手絹大王”。直到有一天,上課時因為體質差還不吃早點,終於休克在課桌上。於是,手絹被我媽統統收繳,並給我一個嚴重的警告。一個關於收藏和關於展覽的迷夢就此驚醒。
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竟不知究竟為了什麼讓自己陷入某種收藏,並在不算短暫的時間裏燃燒著熱情。那時流行的是:收集手絹,收集糖紙,收集小畫書(連環畫)和莫名其妙的煙殼。隻不過那個時代的風尚真是有點因地製宜,因陋就簡,就地取材的局促味道。每個孩子根據自己的興趣和可能性來決定各自的收藏方向。我的妹妹收藏了幾百張花花綠綠的糖紙,我親眼看見她忍住口水用水果糖去交換小朋友手裏的某張糖紙。我的弟弟是個沒有長性的人,大概收集了十幾個紙煙殼子就偃旗息鼓了。
上大學期間,我舊病複發。寫了幾首詩,有了一點稿費就開始亂訂雜誌,企圖在多年以後成為一個雜誌收藏家。除了自己訂閱和臨時買來的雜誌,我還收集同學看完後可以給我的期刊。一位高年級的師兄在《詩刊》上發表了兩首詩,在雜誌的目錄上簽了他的名字之後,讓我們班的一位聽他話的男生將雜誌送來給我,說等他再出名一些這本書就值錢了。大學四年,我大約收集了近五百本雜誌,內心有了某種富足感和自豪感。可惜的是,這個夢還是破碎了。就在大學畢業分工後行李的托運過程中,它們統統不見了。
之後,我的收藏熱情大大減退,基本不敢輕易確定任何收藏方向了。似乎是,除了圖書,就沒有明顯的收藏熱情了。
直到前兩年,我又以身體欠佳怕冷為由,在各種商場甚至批發市場購得顏色不同,厚薄不一的連褲襪若幹雙,足足裝了3個大抽屜,每天與裙子搭配,不論春夏秋冬,不管天冷天熱,自得其樂。我又變相地開始了收藏。說是變相,是因為襪子似乎與日常生活有關,它將被一次一次地消耗。它的實用性讓我覺得自己沒有浪費時間和金錢,僅僅是需要和喜歡而進行的一種生活行為。
有一天,一位老兄從歐洲遊玩歸來,閑聊之中說起:“歐洲的女人都是光著腳穿皮鞋,她們不穿襪子。我發現,穿襪子的腳一點不性感。”這個看法成功地阻擊了我狂購襪子的欲念,平靜之後的我雖然沒有徹底不穿襪子,但除了運動棉襪,我再也沒有買過一雙透明絲襪。這不完全是我崇洋媚外,而是我注意到自己的腳上,襪子真的不是很好看,有點多餘和繁瑣。漸漸地,我很少去拉開裝著連褲襪的抽屜了。關鍵還在於,我穿裙子的熱情已經消退,代之以休閑的褲裝,與運動鞋和休閑鞋相配的棉襪買了不少,但絕對沒有買連褲襪時的熱情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是一個生活得有主見的人呢,還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關於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明確的答案。我得到的答案與這個問題無關——我喜歡的東西,就會以極大的熱情投入,甚至傾其所有。還有一點是,潮流和時尚於我,就像天上下來的雨滴,有的時候撐著傘沒被淋濕,有的時候就喜歡雨水濕身。但我忽然發現,風尚變得太快,我們已經現出老眼昏花的緩慢。還是把眼光最後的明亮留給每天的閱讀吧!在字裏行間收藏自己的快樂和悲傷。對我而言,隻有這樣的收藏是恒久的、穩定的、新鮮的。於是,每次從街上帶回來的,總是圖書最多。書本的數量,還是超過了衣服的數量。成為一個藏書家,可能是我關於收藏的最後一個夢想。
在夢想之外,忽然記起一張碟片的名字——《收集男人的女人》。我猜想,這個女人的收藏熱情一定比我旺盛,才會對活物下手,絕對有些非凡。但不知,電影本身講述的是什麼樣的故事?據說拍這部電影的導演侯麥很牛。我想追問的是,他會收藏什麼?
還要問的是,那些用盡一生的力氣把自己塑造成收藏家的人們,心底究竟躲藏著怎樣的向往?讓他們入迷、沉醉,並且百折不撓,悲喜交加,永不放棄。
2 一隻硬殼麵包
“我要一隻硬殼麵包。”這是我的聲音。
“請給我這個麵包。”語調生硬的中國話。我身邊站著一位男性洋人,右手指著立在食品店門口的一個簡易玻璃小櫃,裏麵裝著十多隻麵皮金黃的硬殼麵包。
我們各自拿著相同的麵包,相視一笑。
“老板,還是拿5個麵包給我。”玻璃小櫃的旁邊,來了一對夫婦,像是五十多歲的樣子。說話的是老婆,長相和聲音皆為賢良。老公可是時髦!皮夾克戴墨鏡掛項鏈。那個由一條黑色皮繩吊著的墜子是仿銀的骷髏頭,正好壓在白色T恤的圓領上。“你們也喜歡硬殼麵包?”我問。“我們從年輕時候就吃到現在,就是舍不得。”老婆回答。老公開腔:“六十年代我們在南來盛玩,喝咖(注意:在很多老昆明人的口中,此字的讀音為jiā,並非kā)啡,吃麵包。那個時候,麵包隻要一角錢就買一個,香得很哪!”
南來盛。我喜歡這個名字,但沒有去過。
朋友J哥現年50歲。在他20歲出頭的時候,經常到昆明金碧路的南來盛買麵包。每次光顧,總是要上一杯咖啡,立在櫃台邊慢慢品嚐。他記得,裝咖啡的瓷杯是單純的白色,口大底小,沒有手柄。裏麵是滾熱的黑色咖啡,味苦。若想加甜,你得到的並非方糖,而是一勺產自雲南的白砂糖。身為服務員的女人會給你一支吃飯用的竹筷,供你攪動杯中的咖啡,使糖盡快融化。然而,在這樣一個簡單的過程之中,J會看見那些來自印度尼西亞和越南的歸國華僑以及受到他們感染的昆明時髦人群不停出入這家位於金碧路的窄長店堂。炒咖啡的香氣和烤麵包的香氣混合著漫出店門,向街道散去,使南來盛成為昆明一個獨特的去處,標示著某種與本土日常生活不一樣的格調。那些穿著印花尖角領襯衣,喇叭褲和人字拖鞋的歸僑和做黑市、倒外彙的男人在街上的法國梧桐樹影中來來去去,構成了這裏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