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記得因為什麼事情,我再也不喜歡這樣的著衣色調了。甚至對這樣的搭配心生反感。
年齡見長,紅與黑所形成的視覺感受讓我的內心充滿緊張和不快,有時甚至是恐懼。我尚且可以單一地接受紅色或者是黑色,但徹底放棄了紅與黑的搭配。
放棄的原因大約因為紅與黑都是較為極端的顏色,不論在何處顯現都有著霸道的意味。它們毫不相讓,對抗到底。紅色囂張,黑色收斂;紅色年輕氣盛,黑色不動聲色;紅色急於求成,黑色耐心等待……
原來,我們的青春就是紅與黑的對抗和相依。即使我們用大麵積的紅色和黑色裹在身上也不會不自在,那隻不過是我們青春內質的外化。我們可以是紅的熱烈,也可以是黑的冷漠;可以是紅的慌張,也可以是黑的鎮定;可以是紅的歡笑,也可以是黑的悲傷;可以是紅的迷亂,也可以是黑的清醒……那是多麼絕對的情緒碰撞的青春啊!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能經受太多的絕對。我更喜歡一些中性的事物帶來的緩衝,那種力量是我能夠承擔的。就像衣著的色彩,我漸漸采用了曾經漠視的輕淺,甚至開始迷戀純淨簡單的白色。尤其是出門旅遊,更是不會喜歡任何重色。
那麼,我為什麼要買這隻一半紅色一半黑色的水缽呢?為什麼它可以讓我消除長久以來對紅黑兩色搭配的不悅?
也許,任何事物的絕對都是相對的結果。正如我細看那隻水缽的紅與黑,那紅是摻進了黑之後呈現出的紫紅,而黑卻像是被少許的灰色調解過,沒有了那要命的陰森。它和緩得多。水缽上的紅與黑,既對抗又相依,既仇視又相愛,既封閉又相知,等等等等。紫紅之所以能夠得到更加容易和更為廣泛的接受,是它將紅與黑的硬度揉軟了,將紅與黑的界限模糊了,將紅與黑的敵對消解了。
紫紅和灰黑的搭配,像是相抗之後的相識,背棄之後的走近,懷疑之後的肯定。
買那隻水缽回家,裝上淺淺的一汪清水,放在茶台的一角,像是一個講過的故事,又像是一段燃過的青春。它可以被中年的眼光打量了,也可以被中年的心情擦拭了。
5 時間的葉片
時間之水……時間之歌……時間之花……這都是些難以確定其形狀和色彩的概念之說。盡管這樣,它們依然好美,透著隱隱約約的清晰和迷離,瞬間和永恒,破碎和完整,炫目和黑暗……
那麼,如果時間能夠開花,它的葉片,會有著什麼樣的形狀和顏色呢?我猜想,它們就像這三隻小小的瓷盤。瓷盤是黃綠色的,像夏天即將遠去時留給秋天的禮物,有著飽滿的意願和成熟的期待。它隻有我手掌心一樣的大小,也有著掌心一樣的起伏。其實,它極像一個掌心。如果做另一種想象,它就更像是一片在風中擺動的葉子,有無數種可能的花朵即將綻放,在這片葉子之間,或之上。
店主人問,為什麼要買三隻?
三隻。那不是三葉之草嗎?它們在詩歌散文的字裏行間生長著,擺動歌吟之美,散發著意念之味。也是有著這樣的顏色和伸向時間裏的葉脈。
然而,現實的季節中如果僅有一片葉子掛在樹梢,那往往是花期已過,甚至是,不再。三片之葉,才可能留有密茂、繁複、絢麗和可以飛翔的欲望,等等。
三片之葉,可以襯托出無數花朵盛開。三片之瓷,也可以襯托出無數花朵盛開。
試試看,一隻綠色小盤之上,輕輕擱置一隻圓形敞口的純白細瓷小杯,豈不是猶如一朵白蓮開放?換一隻有著淡淡綠色的冰瓷小杯在盤子中心,就像是一潭深綠的水中泛著的一個葉片,浮著將去未去的憂傷。哪怕是一隻上著土紅釉水的小小茶碗,在這片綠瓷之上,也像是紅花一朵留下的一個熟透果實,有著甜美的圓滿。要是盤子中間放著一隻黑色釉水灑花的小杯,那才真可謂綻開了時間之花。我想,時間之花的顏色,還是以黑色為最佳。而其他的顏色也是有可能的,隻是黑色,一定最美。
這樣的器具與茶湯是相得益彰的,尤其是普洱茶。熟湯的紅或是黑,與生湯的黃或是青,一旦進入杯中,總是要被杯底子的那片深綠映襯出無限生機和生機背後的意味。那一時刻,快樂立即從杯中升起,從眼簾進入心田。原來,生活可以有這樣一種溫柔的撫摸,所有的傷口紛紛愈合。那將淚痕烤幹的熱力,原來是物質的溫度。
時間的葉片張開了。時間的花朵綻放了。
而人的生命,也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幽閉之門,重新填裝養料,那是一團又一團珍貴的快樂和幸福。
我的手心托著這隻綠色的小盤,像是拿著時間的葉片走向時間,走向歲月的深處。那深處,本是有花開花落,日月交替的時時刻刻。隻是我無從知道,手中的時間之葉和時間之花會是怎樣的一種凋落和衰敗?我的手摸不出,我的眼看不到。
好吧。好吧!就讓自己的愜意和茶水一起裝進各式各樣的杯中,像朝露之於花朵,像花朵之於葉片。更像,幸福之於人生。
從此以後,我看見的時間裏有著不會變色的三個葉片,和常常變色的花朵。它們對我說,我們帶你走吧,時間並不可怕,不會搶走任何人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