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 半個紅塵 第三輯(一)
喪誌玩物
1 喪誌玩物
收集玻璃糖紙和小手絹是公開的秘密。記得母親看見10歲的我在每晚臨睡前津津有味整理自己的收藏時,總是撂下一句忠告後走開。那四個經常撞進我耳朵眼的漢字就是——玩物喪誌。
多年以來,我對這四個字尤為警覺,讓我不敢把太多的時間饋贈給某種物品,一次一次費力地解脫我對“物”的沉迷或喜愛。在那些過往的歲月中,我對“把玩”這個動詞描摹的生活狀態一直持排斥的態度,似乎那種心性有著一些淺顯的罪惡之感,就好像生命走上了一條歧路,看見的盡是荒野雜草和野花,永遠不會遇見收獲的季節和碩果累累的喜悅。
玩物喪誌……玩物,一定會喪誌?這個物和這個誌的對立性是怎樣建立起來的?這場虛實之間的戰鬥還頗有點你死我活的意味。
我不敢輕易懷疑和追究並謹記著這句忠言忙活著,好像遠離這種結果就確保了某種高尚理想今生得以實現的可能性。我是多麼的想功成名就啊!但是,今天看來,盡管我沒有“玩物”,我那幾個或大或小的誌向還是不知從哪時哪刻開始漸漸地“喪失”了。我把那些通向某種光輝頂端的艱險路途讓給無畏的勇士們,隻給自己留下一種最為簡單的誌向——當一個有時快樂時時健康的人。我想,實現這個誌向應該是不太為難的,少了很多外界的幹擾和阻礙,使點內力就可以了。於是,我開始了實現理想的第一步,先讓自己從瑣碎細小之處快樂起來。
啊!原來——做飯是快樂的。洗碗是快樂的。洗衣是快樂的。擦地是快樂的。喝茶是快樂的。養壺是快樂的。好像,洗菜也是可以快樂的。
喪誌以後,我在漸漸沉溺的玩物中一點一點快樂起來,竟然鬆解了很多昔日的捆綁,不再焦躁和瘋狂。沉靜使我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的內心,然後一扇一扇打開了門窗,我看見焦慮之牆在不斷倒塌,那些廢墟之後是藍天白雲。
有一天猛然發現,即使是那些突然出現又轉身離開的快樂瞬間,似乎都與某種“物”脫不了幹係。僅僅是把“玩物喪誌”這四個字兩兩顛倒,咋就沒有罪惡之感了呢?原來,玩物所獲得的快樂是因為這件事本身所具有的難度。難在時間,難在心情,難在可以叫人毫不察覺地墜入其中。一旦這些難題得到解決,它就把我們活著的時間變得有趣、有味,變得富有張力和彈性,甚至獲得了於生活之上的飛翔。
舉例說,我沉入了喝茶之樂,並且迷上了一切與喝茶有關的器皿,諸如紫砂壺,茶杯茶盞茶道等等。沒想到這些硬朗的器物與茶與水相遇的瞬間就是我與快樂幸福相遇的時刻。那樣的時刻,物和誌和諧統一在我的喜悅當中。
好像現在,我可以較為冷靜和客觀地看待“玩物喪誌”了。的確,如果“玩物”後麵的結果是“喪誌”,那麼,那些給我們帶來快樂的“物”就不是輕易能玩的了,它們往往會化被動為主動,靜悄悄地控製了我們,永遠不能與我們樹立的理想重合。玩物+喪誌=混日子。喪誌,就是玩物的報應。它的殺傷力在於找到了人類最易失去抵抗警覺的區域下手,讓你鬥誌盡失,毫無進取之功之力。這樣看來,想活出個人樣來的人們哪會陷入這攤泥淖!畢竟,有誌者事竟成,誌向引導我們奮力前行。
可是,像我這樣已經喪失鬥誌的人,開始玩物就輕鬆自在多了。原來,物沒有罪,我也沒有罪,那些或有或無的誌向也沒有罪。我們之間開始了平等的選擇,進行著相互的滋養。喪誌後,玩物,似乎又是一條生命的出路,興許還是一條康莊大道。
2 風中有隻瓷做的杯
隻要那隻杯子倒進茶湯,我就會看見時間之水泛出的色澤,也就會看見一段又一段黑紅,或栗紅,或栗黃,或栗青色的影像在放映。我就會聽見歲月之聲揚起的音符,也就會聽見一個又一個歡喜,或平常,或蒼涼的往事在述說。
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想要那隻杯子。
那隻杯子在貨架的杯群中很顯眼。不是因為它的豔麗,它根本就無豔可麗。它是一隻純白色的鼓形杯,杯底和杯口一樣的大小,杯腹恰似鼓腹,杯身有著月光那樣的皎潔,透著隱隱約約的冷靜,好似一輪水中的月亮。它的情緒是孤獨的那一種,這點情緒恰恰就是它的魅力和價值。
它來自台灣。
我不知道原先的這一小捧泥土是什麼顏色,隻是猜它不是紅色也不是黑色。究竟是什麼泥土在火的高溫中漸漸脫去了自然之色,出落得如此純美、高貴、神秘?在那片看不見一點瑕疵的白色之上,走著一道一道細密的裂紋,這該是“開片瓷”的工藝所為吧?那麼,當栗紅色的茶湯反複注入之後,這隻杯子上的紋路就會呈現茶色。也就是說,杯子上的寒氣將會因為這些茶色的紋路而慢慢升溫,開始盛裝生命的熱度。
我要帶它回家。
可是最終,我沒有下定決心買它。人民幣60元,我還是覺得貴了。
放棄之後的那個夜晚有著無邊的遺憾。在這樣的遺憾中我進入夢鄉。窗外,氣溫在快速地下降,樹上的葉片無奈地飄落……
有風,輕輕吹進我的迷夢。那隻月亮一樣的鼓形小杯在風中沉默而立,仿佛是懷抱著滿腹的心事,等待我聽它訴說。
醒來,整個城市由淺入深被寒冷包圍,被子的一角立即吸走體溫。開窗,寒氣撲麵而來。我想,沒有事的,這樣的氣溫,人們更加容易看見自己內心的火熱。我決定出門,進入這個城市少有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