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多少錢?”
回答:“8元。”
我聽後猛然省悟——這是剪男人頭發的價格。此發型和此價格實在是相配極了。我顧不上聽完這位師傅的解釋,急忙趕向停車場,駕車向一位名叫謝達的理發師奔去,讓他進行了一番緊急補救。
當然,頭發就更短了。之後,我幾乎在每一天都會遭遇熟人和朋友的驚聲尖叫:“是你呀?你怎麼把頭發剪這麼短?”
可能?可能實在是太短了!
我的外婆在我年少的時候告訴我:男人看腳,女人看頭。用今天時髦的話語來說,可以表達為頭是女人的名片。所謂的看腳,也就是看腳上穿的鞋子。看頭嘛,當然是看頭發了。當朋友問我:“你的頭發呢?”就意味著我現在的樣子幾乎等於沒有頭發。有的人直接問我;“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失戀啦?還是對社會不滿?”看來,我這頭發一剪,剪來不少問題。
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對女性的頭發一直有深化的關注。“青絲”在不同的語境裏有不同的意味。形容一個女人的美,往往要去看看她的發型和她怎麼梳頭——“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正是因為頭發生長著人間凡世女子的美醜和欲望,所以遁入空門的女子要削去一頭青絲,落發為尼。那一頭青絲,就是與人世凡塵千絲萬縷的牽連,去掉它,人心從此不再生長雜草,靜若止水。
看來,我應該再勇敢一點兒,徹底一點兒,把我頭上不到一寸之長的毛發剃光,來他個驚世駭俗。我的回答要是這樣才對:“我願意!”
我願意折騰我的頭發,因為頭發的變化可以使我們這些現身於紅塵當中的女子心情有所變化,讓我以為製造了另外一個自己,因而鮮活一會兒。
5 在清涼的水中醒來
蘇醒後的起床總是顯得模糊,從來不是一個值得注意和重視的環節。除非是久臥病床之後的初次下地,或者是失戀痛感減弱後開始新生活從起床的第一步。
手伸進水裏。我說的不是刷牙洗臉,那時與水的接觸往往會調節出略高的溫度。那種水溫盡力維持著昨夜的沉睡和正在消融進白天的夢境,還不能使人完全醒來。這是夏天。這是夏天早上的七點鍾。明亮的,喜悅的,輕淺的,涼潤的,逃逸的,鳧色的七點鍾。
可是冬天,你的早晨會從水管流出的熱水開始。你就是在那一會兒的衝洗中確認出夜晚已經成為過去。浴室彌漫著溫熱的氣流,鏡麵蒙上紗簾一樣的水跡。你不需要刻意的刺激就會完完全全清醒。還是在早上七點鍾。幽荒的,複雜的,冷寂的,緊密的,滯留的,赭色的七點鍾。
手伸進水裏,按下幾件應該洗滌的衣物,我的早晨從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動作真正開始。一天又一天,幾乎成為某種不間斷的慣性,力圖貫穿整個春夏秋冬。不自覺地堅持成為最為牢固的堅持。原來,我的日子渴望那種伸手可及的清新與提醒。水裏,好似春光乍泄,隻有輕快的情緒能夠與之匹配。
手指間的泡沫升起奇異的芳香。那是由皂類、新水、棉布相互作用出來的迷人氣息,激發著搓揉的快感和興致。再由完完全全的冷水,漂出絕對的衣物。最後的清新,在擰幹之後又抖開晾曬的瞬間。之後是某種等待,就像等待某人的出現或是某時的降臨。還要嗅出陽光留在衣物上的水味方才完美。你會在這種水味之中回想起上午。上午的冷水。上午的清涼與芳香。這一天,水多次給你潔淨的時刻,你仿佛可以高出生活,得以輕度地迷狂。
除了舌就隻有手,可以鑒別水的品質。想起孤獨年少時,手和赤著的足在夏天的悶熱中躲進小河幽幽的水裏。那時的清涼並非讓你醒來,而是讓你沉入迷夢般的幻想。天馬行空。就好像是來自腳底和手心的涼意成為支撐,讓你在心裏建蓋雄奇的高樓大廈。也可以,任意拆毀它們。最柔軟的水是最堅硬的工具。
幾天前看電影《紅河》,牢牢記住稍有智力障礙的女主角晾曬在屋頂的衣服和一些用途不明的白布,深深淺淺的白色,在炎熱的風中飄擺出不會滴落的水汽。給觀者的視覺帶來一些詫異,清涼頓生。而那樣的清涼竟是因潔淨而來,因想象而來。那樣的圖景聯想一定會是水,是搓揉,是飄擺,是擰幹,是綿絲中擠出的水珠往下滴落至水麵的脆響。是那種來自地縫深處的清冷和幹淨,以及永遠藏在水中的甘甜。可以洗衣,也可解渴。來自那些邊地自由自在出現的清流與水塘。
也許,城市的結構早已覆蓋了河流與溪水,我們隻得在極度幹燥的室溫中抽身逃逸,在短暫的迷醉與厭倦之後,清涼的水中,隨時可以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