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錢的問題,而是感情,親人之間的愛。”
“哦。”
“達芙妮,你也很少跟你的父母聯係,是嗎?”
“我跟他們思想不能溝通……”
達芙妮十七歲跟前夫私奔跑去內地,整整十年沒有跟父母聯係,搬回悉尼也不回家看他們,有一次她在超市裏遇見母親,母親正從貨架上拿罐頭,不小心碰倒了一排罐頭,達芙妮幫她撿起來擺放好,母親對她說好幾聲謝謝,竟然沒有認出自己的女兒。達芙妮第一次離婚之後在妹妹的斡旋之下,跟父母恢複走動往來,後來有了大衛,父母不滿她再嫁“少數民族”,再度斷交又是八年。
“你應該去看看他們,”貝蕾說,“他們可能很老了。”
“我會的。”
達芙妮敷衍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部描寫單身婦女生活的美國連續劇是她近期的晚間文化生活。她總是一邊看著,一邊批評美國,特別是美式英語,說那簡直是把英語糟踏成垃圾了。
達芙妮問:“你要不要坐下來看?”
“不,我還有很多家庭作業。”
貝蕾回自己房間關上門,撥通米樂的電話。
為了完成一份英文作業,貝蕾把媽媽約上網,老師給的主題是“采訪我的母親,比較兩代婦女的生活”。貝蕾設定了幾個問題讓媽媽回答。“童年給你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什麼?”“ 如果可能,你願意與我交換童年嗎?”“你的母親對你的人生有什麼影響?”“你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你對目前的婦女地位是否滿意?”
媽媽回話:“這是你們的作業?像是新聞係實習生的課題。”
“是的,澳大利亞的英文教學跟國內的語文教學完全不同。”
第四章
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在國內上學,語文是貝蕾最頭疼的科目,每個學期考試都被語文成績拖後腿。什麼主謂賓動狀補學了多少年還是搞不清楚,媽媽常莫可奈何地調侃說這是基因變異,中文係畢業的父母怎麼就生出一個看到方塊字就頭疼的孩子?可是,語文作業拿回家,寫字為生的媽媽也輔導不了。
“怎麼不同?”
“我的英文老師從來不講語法,不摳字眼兒,而是開發思路,培養興趣,更重要的是讓學生有自信。在老師啟蒙下,我的英文寫作突飛猛進,中文寫作也進步了許多。”
媽媽似乎不太相信,“你是在為MLC做廣告吧?好讓我掏腰包交學費不心疼。”
“不信?先請看我的兩篇文章。”
一篇是上周受到老師表揚的英文作業《定時敲響的鍾》,從隔壁老頭兒的定時咳嗽引申到中西文化差別,老師說good start way(很好的開篇);另一篇是在“我的故事 ”裏用中文寫的《我怎麼看不見你》,描寫她對劉念和米樂的感覺。
文章傳送出去,貝蕾塞上耳機聽著音樂,盯著屏幕,等待媽媽的讚美。
教英文的就是那個麵試時跟貝蕾談論《紅燈籠掛起來》的老師,假期他舉家去中國旅遊,回來後特別找貝蕾聊天說中國的現代化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還在英文報紙上發表旅遊觀感。他開始對東方哲學感興趣,正在讀孔子孟子的書。
媽媽會怎麼說?啊,女兒,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媽媽總是看不到我長大了,從十歲之後貝蕾就要非常吃力地證明自己長大了,可是媽媽一轉臉還是把自己當成小毛孩兒。在國內媽媽磨破嘴皮說“過馬路要小心”,到了澳大利亞媽媽常常冷不丁敲打她“你可千萬別在我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讓我做了外婆”。
屏幕上跳出幾行字兒:“匆匆瀏覽了你的大作,老媽我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敬佩,敬佩。”
貝蕾得意萬分,“過獎,過獎。”
由《我怎麼看不見你》聊起悄悄話兒,貝蕾感覺到這回媽媽是真的把她當成貼心朋友,平起平坐了。雖然這是她所期望的,早在國內的時候她就認為自己已經成熟到可以跟媽媽和媽媽的那些女朋友們平起平坐,這一刻卻不免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
貝蕾說到劉念和米樂,細微的感覺全寫在文章裏,媽媽說“你真像我,我跟你爸是中學同學,分別上不同的大學之後開始書信戀愛,柏拉圖式的狂熱,結婚之後我們才在一起生活,失望幻滅隨之到來,你比我有悟性,比我清醒,你一定不會像我跌跌撞撞在感情的旅途上,四十多歲了才活明白。”
“生活從四十歲開始,菁菁和冰兒不是找到美滿愛情了嗎?你的另一半一定也在這世上苦苦地尋找你,總有一天你們會相遇的。”
“能得到你的祝福,老媽就很幸福了,最近我的生活中有一個小插曲,我得向你彙報,我與 ‘黑客’有了網絡之外的往來,還算投緣,人到中年,又都是空巢孤雁,相互慰藉寂寞,僅此而已。歲數大了,各有各的生活習性,我們才真正需要距離和空間,不是為了浪漫幻想,而是要避開彼此無法兼容的習性。”
這是意料之中的故事,貝蕾還是受了刺激,胸口有點兒堵,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仿佛電腦死機停頓了,有幾分鍾處於空白狀態。從小就防範著有外人入侵她的家園,這種警覺和危機意識仍在延續著,但是,今天跟媽媽平起平坐知心朋友似的交談,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縱情恣意地犯渾,那會兒任何一個男人單獨登門拜訪,都會看到一個不可理喻甚至神誌不是很正常的孩子。
媽媽發來一串問號。
貝蕾的腦子恢複了理性反應:“祝福你,還是祝福你。”
“‘黑客’很快要回悉尼,他準備搬回北京長住,你需要什麼,托他捎去。”
“不需要任何東西,我很忙,可能沒有時間見他。”
“我認為我和‘黑客’不會成為一個屋簷下的一家人。”
“跟著感覺走,Just go on.”
“看不出你的態度?”
貝蕾違心地寫道:“多心了,我很高興,我應該高興,況且我的態度並不重要,大膽地往前走。”
時間不早了,貝蕾讓媽媽明天或者後天把問答題用E-mail傳過來。“晚安,做個好夢。”
關上電腦,拿出日記本,她需要細細整理分析自己的感受。
第四章
寶石應該屬於漂亮的姑娘
貝蕾放學回家看到達芙妮的車停在門口,擦洗得錚光瓦亮,顯然是花錢去洗車房裏清洗打臘了。洗車、倒垃圾是貝蕾的活兒,是不是達芙妮對我表示不滿?昨天就想著給她洗車的,忙著寫作業給忘了。雖然她跟這個室友邦交友善,但時不時的神經還會緊張。
達芙妮在化妝台前打理頭發,她的頭發特別茂盛,鬆開來像一團蘑菇雲,整個腦袋都埋沒在雲堆裏。
“辛迪,今天過得好嗎?”
她的聲音表明她的情緒相當好,如果她的情緒不好,張嘴就像拉響警車救護車的警報器。
“不錯,你呢?”
“很好,我跟托馬斯有一個約會,他邀請我吃晚飯聽歌劇。”
“噢,非常浪漫,祝你度過快樂時光。”
托馬斯,這個名字在達芙妮嘴裏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托馬斯就是達芙妮在公園晨練邂逅的男人,據說是純正的英格蘭後裔,說不定他就是上帝為達芙妮安排的另一半呢。
“辛迪,我的頭發披下來會不會好看些?”
達芙妮披散著頭發顯得特別老,貝蕾湊到鏡子前:“嗯,都不錯,好像,可能紮起來更活潑些。”
標準的西式客套,貝蕾已然運用嫻熟了。
達芙妮紮起頭發,看了看,又把頭盤起來。
“大衛如果知道我開始約會了,會怎麼想?”
貝蕾聳聳肩膀表示不屑回答。
“大衛是不是也跟某個女人約會了?”
“他可沒有這麼浪漫。”
“你說得對,托馬斯非常非常浪漫,他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讚美的話,大衛就不,他很少讚美我,嗯,幾乎沒有。”
“他隻讚美他自己。”
“東方男人都這樣嗎?”
“不,他比較特殊。”
達芙妮化妝完畢,告訴貝蕾晚飯已經做好了,隔壁老頭兒的飯請她送過去。老頭兒生病之後要求在女鄰居家搭夥,他嗜好撿破爛但並不缺錢,一天兩餐,每周付八十塊錢,差不多夠三個人的夥食費了。
達芙妮走到大門口又回頭說:“辛迪,你別忘了向他收這一周的錢。” 老頭兒家亂得沒法下腳,原先商量的每周八十塊錢包含一次清理衛生,可是老頭兒什麼都不讓動,那天達芙妮和貝蕾想為他做一次大掃除,不到十分鍾,老頭兒就搖頭大叫no,說等我需要的時候再叫你們,我每周還付你們八十塊錢。
貝蕾負責送每天的晚餐,她朝窗外喊一聲dinner's ready,老頭就會笑眯眯地等在那兒。
這會兒,老頭兒已經站在窗台旁等著,貝蕾還沒開口,他先叫起來:“Dinner's ready!”
把兩個裝有dinner的餐盒遞進去,老頭兒把中午用的空餐盒送出來。
“達芙妮說……”
“哦,我知道,支票,已經準備好了。”
老頭兒給了支票又在她手心塞了個小東西,貝蕾一看是一塊澳大利亞綠寶石項鏈墜,這玩意兒值多少錢?最起碼得二百多澳元,老頭兒是不是糊塗了?
“先生,這是給我的嗎?”
“是的,寶石應該屬於漂亮的姑娘。”
“謝謝你,但是我不能收這麼貴的禮物。”
“我家裏還有很多,我的太太是一個寶石收藏家。”
老頭兒彎下腰拿出一個首飾盒打開給貝蕾看,裏麵各種顏色的寶石發出斑斕奪目的光澤。
貝蕾驚訝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雖然澳大利亞寶石不算貴重,但數量這麼多一定值不少錢。
老頭兒說:“這是一個秘密,不要告訴別人。”
他堅持要貝蕾收下,他說他還會給達芙妮一塊。
第四章
你讓我非常失望
貝蕾回家吃飯寫作業手裏一直攥著寶石,覺得人生還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這老頭兒曾經是電器工程師,從照片上看,年輕時穿西裝打領帶還挺神氣,他是怎麼變得如此古怪邋遢的呢?是因為孤獨嗎大衛在這個家生活八年多內心一定也很孤獨,他差點兒就快要變成古怪邋遢的老頭兒了。中國人跟外國人交流就是有困難,貝蕾班上大多是白人,見了麵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再沒有更多的話說了。如果大衛能跟羅老師牽手後半生,我真得祝福他們。達芙妮回來了,聽到開門的聲音,貝蕾看了看手表,剛九點半,歌劇這麼早就散場了嗎?她把台燈擰暗想裝作睡覺了,免得又要一通聊。
“辛迪,我可以進來跟你說話嗎?”
達芙妮的聲音帶著點哭腔,看來感情進展不順。
不聊不行了,貝蕾開門把她讓進屋。
達芙妮轉動著濕漉漉的綠眼珠,“托馬斯不是一個好男人,他是一個酒鬼,我兒子的父親也是個酒鬼,酒鬼很可怕,今晚他喝了很多酒,喝了酒完全變了一個人,非常粗魯,我不能忍受。”
“那就把他忘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好男人,是吧?”
“剛才跟他在一起,我特別想念大衛,大衛從來不喝酒,一滴都不喝。”
“可是大衛有喝酒以外的問題呀。”
達芙妮擦擦眼睛,“我想給大衛打電話。”
“嗯……”
大衛新換了電話號碼,他要求貝蕾不要告訴達芙妮,他曾經接過達芙妮的電話,哭哭啼啼纏著不放,大衛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決然換了號碼。
“我與你之間的誤會消除了,為什麼我和大衛的誤會不能消除呢?”
貝蕾心想我們隻是室友,夫妻關係可沒這麼簡單。
“你可以把他現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