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七書記 第十八章(2 / 3)

“不行,我不行的!”丁一小嘴上這樣客氣著,心裏卻是好一陣激動,好一陣歡喜。煙七書記的意思,其實正中她的下懷。

辦“萬人宴”,建“連心橋”。這一頗有創意的建議,丁一小是經過一番處心積慮的準備的。一些地方她甚至還得到了某專業策劃師的指點。

有人說她是自在夠了,煩了,找事做。

她確實有點兒找事做的意思。

找事做的時候,除了想為煙七書記幫上點忙外,她多多少少也還有點想表現一下自己的意思。

由工商聯主席兼政協副主任,由政協副主席到人大副主任,又從一般副主任到常務副主任。屈指一算,丁一小被人們稱作“縣領導”的時間,都已經十幾年了,她仿佛感覺到了,自己就從沒幹過一件能留下一些深刻印象的有意義的事。她常常感到無聊。

“會場陪開會,飯局陪酒醉。迎來送往陪考察,主人客人一起累。”連頑皮的兒子都將他媽戲稱為“三陪同誌”了。

就說開會吧,一些極少開會的鄉下幹部偶爾到縣城開一次會,會感到無上的榮光與享受。路人很隨意地與之打一聲招呼,問“去哪”,他就會用高出八度的、很是飽滿的、極盡自豪的聲音,告訴人家:“到縣裏開會去!”

五個字當中除了“到”字有些平淡外,其餘四個字全是加以特別強調的重音。

為了得到一個連續三年,每年到縣裏開一次“免費吃饅頭,義務舉拳頭”的縣人代會的代表資格,一些人爭奪起來,簡直都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呢!

可萬事都有一個度,會開得多了,感覺也就不一樣了。

在鄉裏工作的時候,每年到縣城開那麼一兩次會議,丁一小也曾經同樣將開會當作過尚無的榮光與享受。可調到了縣婦聯,從一般副主席到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再到去掉了“副”字當上了正的主席,開會就差不多成了她丁一小全部的工作內容了。縣裏頭每部署一項工作,總是要涉及到婦女同誌的呀,凡涉及到婦女同誌的,婦聯的領導自然就都得親自去參加會議。

婦聯又不像一些大的單位,有那麼三五個副職,再加上個七科長、八股長、九站長什麼的,隨便抓一個替代著。婦聯除了她丁一小,就一個長年請病號的副主席,和一個距退休年齡隻差不到兩歲的辦公室主任了,啥會議也替代不了。再說她丁一小人長得鮮亮,名兒也好記,她到不到會,別說是台上台下的縣領導,縣直機關部門負責人,和鄉裏鎮裏的書記鄉鎮長們,就是在會場裏專門搞搞衛生倒倒開水的勤雜工們也都會心中有數。

當上了政協副主席,是縣領導了,開會的時候就更多。

一些重要的會議呀,以及搞慶典剪彩什麼的重要場麵,縣委的領導要請,縣政府的領導要請,人大與政協的領導也得請,四大班子都得湊齊了。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場合,請不到縣委縣政府的頭頭腦腦,那就請請人大政協的領導,這樣也算是請到了“縣領導”,也能湊合著撐得個麵子。要請人大政協的領導,人們最容易想到的當然就是她丁一小。她作為女同誌,社會活動少,人也好商量,即便是由辦公室安排,多半也是首先想到她。

沒當上“縣領導”時,丁一小總覺得,當個大領導台上坐坐的,挺滋潤,挺自在風光的。等到了自己也真真切切地當上了“縣領導”,坐到了台上,方才感覺到坐台上比坐台下更困難,更受罪。

坐在台下的,可以交頭接耳,可以看看報紙看看書,可以打打瞌睡養養神,可以端坐在那裏練習氣功養養生,甚至對台上的領導們進行一一地評頭品足。

坐到了台上就大大不同了,你得畢恭畢敬,正襟危坐。眾目睽睽之下,聚光燈跟前,哪怕像是平日裏擺弄一下頭發般的極不在意的一個細小動作,都極有可能引發台下的眾多議論。

同樣是坐台上的,聽報告與作報告的感受又是截然地不同。作報告的念文稿,唾沫星子四濺,念完了可能也會有些口幹舌燥,感到吃力,可是當主角的心裏感覺特好。在唾沫星子四濺之中,在一張一張稿紙的翻動之中,時間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相反的總還覺得辦公室為之準備的稿子不夠長,不足以表達自己應有的水平,三個大方麵,九個大點,二十七個小點,全念過了,念得會場上所有的聽客都雲裏霧裏、暈頭轉向,搞不清楚東西南北了,還免不了謙虛一番,說一說“由於時間關係隻就此簡單談一談”,雲雲。

有說是作報告容易,而聽報告難,陪坐在台上聽報告,則是難上加難。簡直就是煎熬了。

往日坐在台下聽報告時,丁一小應付的方法就是隨便翻筆記本的某張空白處,隨心所欲地練練字,畫畫畫,塗塗鴉。這樣時間就不再難熬。而在台上的領導的印象中,她丁一小還始終在專心地聽講,用心地做著筆記呢!

變成了人大政協的領導,陪坐到了台上聽報告,丁一小很快就覺得用老辦法有些不妥了,她發現與自己差不多級別的,同樣是當陪襯坐在主席台上聽報告的其他一些頭頭腦腦,一般都是不大記筆記的,甚至連筆記本打都懶得打開。

而且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既嚴肅莊重又不冷不熱、不鹹不淡、高深莫測的表情。同樣都是縣領導了嘛,彼此彼此呀。人家的報告即使作得再生動,再深刻,再有創意和獨到的見解,再具新鮮感,信息量再大,你也絕不能為之動容,而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半點敬佩之意。否則就會給人以淺薄之嫌。你得擺出一副這樣的架勢,讓坐在台下的人們明白:人家說的都是正確的,你都同意。但都很平常,讓你作報告,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子地作。

即使作報告的領導自以為做到了最精彩之處,自鳴得意地停下來,環顧左右,等待收獲掌聲與喝彩的時候,你也還是隻能用那不失身份的淺淺點頭來示意示意。真的到了非鼓掌不可的時候,你的掌聲也絕不能用力過大,鼓掌的次數也不能過多,一定要給人一種象征性和純禮儀式的感覺。

這些丁一小適應起來並不難。她也曾經多次上棲霞、棲鶴兩山,向大雄寶殿裏的淨空和尚,和環翠寺裏的忘吾尼姑,討教過禪功秘訣。在台上刻苦操練起禪功,努力讓自己做到“任爾東南西北風,隻有意念留胸中”。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還是既做不到“淨空”,也達不到“忘吾”。坐在台上,她老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台下無數雙眼球,聚焦的似乎總不是那搖頭晃腦地作報告的主角,目光竟然都落在她這個風韻綽約的少婦領導身上。而且在個別眼球裏她還讀到了某種邪惡的賊膽。

盡管時間久了,她也都習慣了。不自在變自在了。但坐在台上,犯累犯困的感覺卻在增加,她既不可像男性領導那樣靠抽煙來提神,也靠濃茶來解乏。尤其是每月的特別生理期到來的那幾天,連續數個小時的台坐下來,身上都冒虛汗了,腳灌了鉛似的,站起來都困難。年紀輕輕的脊椎病都出來了,這似乎也與坐台太多有關係。

陪開會難,陪吃飯也同樣累人。

剛剛從飯局圈子裏嶄露頭角的時候,還常常得人誇讚,說她自然資源不錯,一抿嘴兩頰就會顯出一對淺淺的酒窩,天生就是喝酒的材料。誇她基本功紮實,既會啤酒,也會紅酒,還會白酒,是名副其實的“三中(盅)全會”出來的幹部呢。

酒文化,她也很快就學會了不少,什麼“感情淺添一添,感情深一口悶”啦,“隻要感情有,多少都是酒”啦,“思想通不通,就看喝幾盅”啦,“屁股一站喝酒不算,屁股一抬喝酒重來”啦,“幹了杯中酒,情誼一定久”啦,“隻要夠朋友,幹他三六九”啦……如此這般的。

隻是在一些蠻橫的強盜邏輯麵前,你還真的是欲罷不能,一點退路都沒有。

更何況丁一小又是在農村長大,天性率直,歪腸子不多。飯局中的人員結構又像政府機構中的官員隊伍一樣,性別比例總是嚴重地失調。丁一小在各種場合,幾乎全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差不多成了眾矢之的了,經不住太多的攻擊。杯盞交錯中她是必敗無疑,有幾次還差點出了大洋相。

沒多久,體檢表中的紅箭頭也冒出來了。膽固醇,脂肪肝,酒精肝,這些極少數爺們兒身上才有的富貴病,在她丁一小的身上也出現了。她請縣內最著名的全國書法協會會員“尹氏三劍客”以“喝粥是福”作為同樣的內容,各題了一塊扁,掛在辦公室牆壁的相關醒目處,權作拒絕飯局的擋箭牌。然而收效似乎遠低於預期。

遊山玩水,飽覽祖國大好河山,這本是出生在農村的丁一小做夢都不敢多想的事。

小時候聽比自己大許多歲的在縣城上中學的堂哥哥說到,他的一些同學參加“紅衛兵”串聯,免費登上火車去天安門接受毛主席的會見,她還說他們淨吹牛呢!長大了自己由齊益曉改成丁一小,由一名普通的農村獸醫員發展成了縣政協副主席,人大副主任,常務副主任,隨著身份的不斷轉換,從西藏的那曲、新疆的吐魯番,到大連渤海灣,從雲南的石林、廣西的北海,到內蒙古大草原,稍有點名兒的地方,她幾乎全跑遍了。而且全是慷公家之慨。有些地方她去了還不止一遍呢。她記得特別清楚,當年曾讓她的堂哥幾乎興奮激動一輩子的,在那接受過偉大領袖毛主席會見的地方——天安門廣場,她在幾年間就去過了三次。

足跡所到之處,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特點,令丁一小感歎的地方也很多。但旅行美在體驗過程。風景名勝看過了,看多了,視覺就容易疲勞。特別是遊過之後,還能在腦子裏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並沒有多少。相反的,各地旅遊公司間串通一氣宰客,導遊小姐隨意添加購物點拿回扣等等,這些不好的印象,留在她腦子裏的反而越來越難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