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冰說他到了家裏像個悶葫蘆,也確是句大實話。
沈小冰雖然長得牛高馬大,脾性也有點像男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對家庭就有一種天生的依戀。家庭夫妻之間,用文化人的話說,是要有那麼些卿卿我我在的。用老農民的話說,則是兩口子要坐到一塊,東一旮旯,西一旮旯地,有一旮旯,沒一旮旯地,閑聊炕兒。
“奶奶的,這些狗娘養的,喪心病狂……”
煙七用這樣的粗話開頭,沈小冰並不知道他是想要跟她卿卿我我,或者聊炕兒。等聽他說到一方小小的印章能夠換豐門縣城最繁華地段的一間店麵房時,她方才明白煙七講的是“豐門七彩”的事。
說到豐門七彩石,沈小冰就也有一些激動。
“哇!不至於吧!這般誇張……”
沈小冰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她家的南下老革命“沈老爺子”雖然書讀得不多,卻特別喜歡玩字畫。生前在位的時候,一些屬下為了投其所好,給他送點鑒賞品也是常有的事。既藝術高雅而不必避諱,又令他滿意高興,起到喜出望外的效果。
“那玩意兒你這個當縣太爺的不肯給人家弄,家裏的老爺子還是留下了幾塊的。”沈小冰說著既有幾分嗔怪,也有幾分得意。
由於老爺子的原因,她從小也是練過字塗過鴉,甚至還玩弄過印石圖章的。
煙七調任豐門後,沈小冰曾多次嚷嚷著要到豐門來見識見識豐門七彩石,可煙七就是不理會她,有時則用淡淡的一句“你來湊什麼熱鬧”,就將她擋了。
“我們得把老爺子留下的那兩‘方’拿給鑒寶專家瞧瞧,指不定還真的能夠換得你們豐門最繁華地段的兩間店麵房呢!”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呀!”
沈小冰從未見過煙七在自己麵前歎氣。頭一回聽到他發出“敗也蕭何”的感歎,感到怪怪的。她明白丈夫肯定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不小的難事了。於是不再說話,隻是“嗯嗯”著十分賣乖地聽她丈夫煙七說著豐門的諸多怪事怪現象。
說豐門自然會說到豐門的華僑,煙七所說的“成了蕭何,敗也蕭何”指的就是豐門的華僑。豐門的人口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出國到歐洲去打工經商,家家戶戶基本都稱得上僑眷僑屬,或遠或近地都與“華僑”二字扯得上關係。諸多的華僑為支援家鄉建設,修橋鋪路辦學堂什麼的,確確實實作出了較大的貢獻!可同樣是華僑,它帶給豐門的負麵影響也一樣很大。
因為華僑,小學生比大學生錢賺得更多了。因為華僑,武大郎可以藐視潘金蓮了。因為華僑,美元外幣帶回來多了,社會閑散資金就多了,房價物價就飛漲,而政府手中的錢卻沒有跟著漲,公務員的工資卻沒有跟著漲。“上班一族”更加囊中羞澀,日子過得更為緊巴,人前人後也就沒那麼風光體麵了。娶呀嫁的,人們的首選目標也不再是那數十年來一直備受推崇的“鐵飯碗”。誰都以能攀上“華僑親”為榮,誰都盼著能到海外留洋賺美金去。
因為華僑,所以在國內上班的人泄氣了,幹勁差了,工作變得無所謂了。因為華僑,一些工作做起來阻力也更大了,有人神通到了上通天、外通海的地步。
治理“青山白化”啦,整頓礦業秩序呀什麼什麼的,海外的使館或者中央國務院的部委什麼的部司級領導,都會來電為僑領當說客,給基層施加這樣那樣的壓力。
海外呀中央的離豐門遙遠著,按理也管不到縣裏頭的領導這裏,但是他們根本用不著直接跟你說什麼,海外會通過海內,中央會通過省裏市裏,省裏市裏的管得著你升降去留、掌握著你的命運的頭頭腦腦,會直接交代你該怎麼怎麼做,不該怎麼怎麼做。要是都依了他們,縣裏的治理整頓工作就得前功盡棄,就會一事無成。而且你將會在廣大平民百姓那裏背信棄義,丟人現眼。如果不予理睬,不買麵子,你則又會有穿不完的小鞋和纏不清的沒完沒了的麻煩……自打結婚之後,煙七還是頭一回與沈小冰說這麼多的話,沈小冰在他麵前仿佛突然間變得重要了起來。
小時候鄰居老大爺曾用十分樸素的話告訴他,宇宙的一切全是圓的:太陽,月亮,和腳下的地球。還有人的一生,從起點到終點,經過的軌跡,也等於畫一個圓。參天大樹,葉落歸根。講的也是同樣的道理。
煙七想工作就像表演的舞台,舞台的空間自然有限,從時間上說則更為有限。尤其是吃政治飯的,上台下台,就聽憑一張紅頭文件,真是浮沉一瞬間啊!
他越來越感覺到,大半輩子過來,自己就像一棵沒根而漂浮不定的浮萍。
男大當婚的時候,一首《我想有個家》讓他在心底裏默默詠唱過無數遍。娶了沈小冰建立了家庭之後,他卻又沒找到多少家的感覺,也沒盡多少家的責任。連兒子倪小耕都要在自己的作文裏頭責怪他從來不參加學校的家長會呢。都說是年輕的夫妻老來的伴,與沈小冰結為夫妻,他時常感到有些勉強和別扭,但老來為伴他卻感到比他人更為需要。眼前躺在他身旁的沈小冰就讓他特別感覺到了伴兒的可貴,因而他的談興也就濃了。
更何況沈小冰畢竟不是頭腦簡單的村婦,她出身政治世家,當縣紀委書記也有一些年頭了,一些悶在心裏頭的苦楚,跟她吐吐也無妨。
沈小冰聽了煙七丈夫的一席話,感慨頗多。她反而自我慚愧起來,仿佛突然間剛剛才明白過來,當個縣委書記也真的挺不容易。她覺得平日裏自己對丈夫的關心和幫助確實是,“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當個縣委書記,確實是芝麻大小的官兒,據說全國就有近三千個縣委書記呢,而責任卻是重比泰山!“發展是第一要務”,“穩定是第一責任”,又要穩定一方,又要發展一方。要搞點兒改革嘛,又會遇上這樣那樣的來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方方麵麵的阻力。稍有事業心想做點事的人,你就必然矛盾纏身,有天大的能力也會理不清。真是矛盾無處不在啊,整個世界簡直就是一個矛盾體哩!
沈小冰對於矛盾的普遍性問題,仿佛也在頃刻之間有了更新和更為深刻的認識。
“孩他爹,我呢也不想再當那縣裏頭的紀委書記了,幹脆調回市直什麼的機關單位,當個什麼清閑的副手得了,多留點兒時間和空間兒,來伺候你們爺兒倆……”沈小冰平日裏稱煙七書記為“煙奴”,意思是說他一天到晚離不開香煙,都成了煙的奴隸了,眼下換叫了個挺農民化的叫法叫他“孩他爹”,像是表明自己的境界突然間提高了,將一切都看透了。
人的一生不論你位置高低,權力大小,為名而忙也好,為利而累也罷,到頭來都是曆史長河中的匆匆過客,留下的隻有孩子,孩子的孩子,代代相傳,所以爺兒們的實質意義也就是做“孩兒爹”,娘兒們也就是當“孩他娘”。沈小冰不無得意地將這視為自己琢磨出來的樸素唯物觀。
“得了吧,你還是照樣當你的沈大書記!”煙七不習慣“孩兒爹”“孩他娘”的叫喚,他覺得那樣太別扭。他雖然感到了“老來為伴”的重要與可貴,但他對於同自己夫妻多年,眼下正脫得白花花的一大堆,並用力將自己攬到她懷裏的沈小冰的感覺,還是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他覺得沈小冰甚至連撒嬌都撒得不像。
“對於孩子,也確實該輪到我盡盡做爸的責任了!”煙七說。他本還想跟她說自己的書記反正也當不了多少日子了,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慘敗的結局,來日自己不是被不明不白地整垮,就是明明白白地被平調到市裏的某個部門“賦閑”。但話到嘴邊就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在他人麵前說太喪氣的話。哪怕是自己的家人“老來伴”也一樣。
沈小冰隻是將他摟得更緊了。他也有了些許衝動。
“好了,我們莫談國事,也不管天下事窗外事,專門顧一顧自家的家事。”他一邊說著,一邊三下五除二地掙脫了自己的所有羈絆,翻到了她的上麵。
然而他們發現,這夫妻間尋常的功課變得更加陌生了。他似乎有些不得要領。縱然她作著百般努力,並十分耐心地給他鼓勵,他還是找不到應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