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小有些後悔自己走錯路了。
丁一小是當上縣人大常委會常務副主任,享受正縣待遇之後,才入住縣委常委宿舍樓的。常委宿舍樓建於五十年代,因通體紅磚黑瓦,人們常管它叫“紅樓“。樓不高,僅三層,每層五套,共十五套房子。各層最靠東邊的一套,比其他戶型多一個房間,說是三居室,其實也就那麼八十多平米。但它的優勢還是明顯的,除了位於最東邊位置好,采光好,迎風納氣外,同一個樓梯就三套房子,私密性自然也比較強。
依照慣例,這三大“東邊套”,都是歸縣委書記、縣長和人大主任這三位正縣級領導居住。其中二樓條件最優,上不必防漏抗熱,下不必憂潮避陰,通常由縣委書記住著。然後縣長與人大主任再怎麼分配,則主要看入住時間的先後。
丁一小有了入住常委樓“東邊套”的資格時,倒是一樓和三樓都空著,因為那時煙七正一身兼兩職,既是縣長又是代書記。
選擇樓層時丁一小有些猶豫。其實一樓與三樓她都有些不怎麼滿意,一樓嘛怕潮濕,討厭蚊蠅。三樓呢又是晴天怕熱,雨天擔心漏水。還不如其他單元的二樓小套住得放心。
但她清楚小套與大套,這個單元與那個單元,講究的那可是一個政治級別問題。就像住常委樓與住普通的機關公寓樓,體現的是級別差異一樣。盡管縣委機關的普通公寓十有八九都比常委樓建得現代,來得寬敞。
丁一小還是不失時機搬進常委樓東邊套的三樓。煙七書記就住在她的樓下。她選擇三樓主要還是,考慮三樓比一樓清靜,私密性更強。
各地幹部交流力度加大之後,縣委班子大多由市直機關及鄰縣交流而來,常委宿舍樓裏隻有政協主席和丁一小是本地人,其他人一律是外地來的。一些副書記啦,常委呀,活躍得很,宿舍對於他們簡直連旅店也不如。周末節假日回家團圓去了,自然沒什麼好說。在平日裏,也是遠沒有到下班時間,許多部門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就早早地等在他們的辦公室,請他們下館子吃飯、喝茶、打牌、洗桑拿去了,不過了午夜十二點,難得有幾個人回宿舍的。機關大院的人們都清楚,常委宿舍樓裏除了東邊套,一年到頭沒多少亮燈的時候。
夏日的夜晚天氣鬱悶,丁一小喜歡拿把躺椅到陽台上,乘乘涼,看看星星。她索性把自己房內的所有燈都關了,一來可以少招誘一些蚊蠅的叮咬,再則讓自己穿著少一點,暴露得多一點,也不會遭什麼非議。
整個常委宿舍樓裏沒有了一絲亮光。
煙七正在自己的辦公室批閱文件和群眾來信。他在豐門的信訪政策敞開了,信訪渠道暢通了,也給他自己著著實實增加了許多的工作壓力。
煙七一到豐門就對信訪工作做出三點批示:一是“不截訪”。無論是到縣裏,上市裏,還是赴省城,進京城,群眾要去哪上訪都行,所有幹部一律不得在途中攔截。二是“大接訪”。各級各部門單位的“一把手”都要集中一段時間和精力親自開展“大接訪活動”,實實在在化解一些長久以來留下的疑難積案。三是變“群眾上訪”為“幹部下訪”。這是從長遠考慮,這樣才能改變信訪工作的被動局麵,掌握工作的主動權。
信訪問題是各級領導幹部壓力最大,最傷腦筋,最感頭痛的問題。大夥慣用的,也是最為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采取盯人戰術和穩控措施。特別是在各級政府召開“兩會”等有重大活動的敏感日子裏,得千方百計把人盯死、看牢、穩住,不讓他們跨出家門一步,這就是成功。萬一看走了眼,讓他們踏上了上省城、赴京城的上訪之路,就要想盡一切方法,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將之截在半道上。這就是“截訪”。要是“看守”失敗,“截訪”又不成,就得派人到省城京城去“勸訪”領人。要使“勸訪”成功,早點把信訪人帶回來,前去勸訪者就得將之當親爹,俯首帖耳,好話說盡,侍候得服服帖帖。一起上館子,住酒店,坐回程飛機。這樣耗費大量的人力財力不說,還得扣考核分,吃批評。板子一級級打下來,最終倒黴的總是處在最基層的小頭目。
煙七提出不許“截訪”,一方麵是要求尊重老百姓自己的意願,讓他們相信哪,就到哪去訪。另一方麵也是想趁機讓各處曬曬家底,“亮亮醜”,看一看各地都還有哪些矛盾存在。從而也好增強一點各地頭頭腦腦們的責任心。不成想結果非但沒叫各地切實負起責任,反而將所有的壓力都往他煙七自己的頭上攬了。中央把板子打到省裏,省裏又把板子打到了縣裏,縣裏卻沒法再將板子往部門和鄉鎮那兒打了。
“這不是你倪書記不讓‘截’的嘛!”
再說“大接訪”。通常各級各部門單位做信訪搞接待的,總是安排一些沒有任何實職和實權的老同誌,臉笑得像彌勒大佛一般,讓情緒再激動的來訪者也發不了火。說話則有意地答非所問,不著邊際,使人永遠搞不清南北東西。可以永遠不表態,也可以表了態而永遠不算數。人人都是地地道道的久經考驗的“太極高手”。
一些鄉鎮和部門的頭頭腦腦說了:“一把手”接什麼訪?“一把手”都把時間放在解決老百姓的陳芝麻爛穀子的瑣事上,大事情將由誰來管?“一把手”都出來了,還有一點回旋餘地和退路嗎?
聰明的他們自有應對的高招:不是要搞“一把手大接訪”嗎?你煙七就是全縣裏的“一把手”,讓全縣老百姓什麼事兒,都找你煙七去!你不是還要搞什麼“領導下訪”嗎?讓各地老百姓的大小事兒,都等你煙七下訪的時候再來解決吧!
一時間,煙七就像是上頭派來送醫送藥的老郎中,門庭若市,辦公室門口,整條走廊上,全被來訪的群眾擠得密密麻麻。沉積數十年的怨案、錯案、疑難雜案全倒騰出來了:建設征用,鄰裏糾紛,家庭矛盾……搞得他煙七連上趟洗手間都困難。
一些準備了詳細材料的來訪,他隻好留下材料到晚上來批閱。批閱文件和群眾來訪的時候,他可以連續三五個小時坐在那裏不起座,陪伴著他的就是水筆和煙槍牌香煙。
煙七不像別的一些領導,神神叨叨的,把什麼都搞得很神秘。他在辦公室裏,總要把門和窗戶打開著。哪怕一人挑燈熬夜的時候也一樣。顯得光明磊落。當然這樣做也確確實實有他這“老煙囪”通煙排煙的需要。
丁一小宿舍的陽台正對著煙七辦公室的側麵窗戶,相距不足五十米。夏日的夜晚她就關了所有的房燈,把竹製的躺椅拿到陽台上,躺在那裏側著腦袋,默默欣賞著煙七一麵批閱文件,一麵使勁“咬”煙的情景。
在她眼裏,煙七盡管個頭不大,長得既黑又瘦,用他人的話說是“非洲小白臉”,但他特像個男人!一天到晚仿佛總有使不完的勁,說話做事信心十足,永遠不會向困難低頭……相比之下,這些優點在丈夫齊文川身上,卻一點都找不到。
丁一小已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疼起煙七的了。她從小喜歡愛抽煙的男人,總覺得隻有能抽煙的男人才更像個男人!但她從未見過像煙七這樣凶猛“咬”煙的。像他這樣狠命地“咬”煙,真的不會“咬”出毛病來嗎,不會把自己的身體熏幹嗎?她欣賞忘我工作的男人,她覺得男人就應該有事業心,工作起來全身心地投入,但像倪紹耕這樣的拚命三郎,會不會將自己的身體整垮?她認識煙七的妻子沈小冰,沈小冰也是被組織派到另一個貧困縣去擔任縣領導去了,與豐門縣相距二三百公裏,一年到頭從未見過她前來豐門與她的煙七丈夫團聚的時候。她甚至想象得到,長得如此牛高馬大,既出身於優越家庭,又身處重要領導崗位的沈小冰,一定缺乏一般賢妻良母應有的細心與體貼,缺少對煙七必要的關心與照顧。
丁一小開始研究起食譜菜譜,喜歡做起滋補湯煲之類的東西。一些清肺止咳、補腎、護肝、潤肺、益脾等等之類的煲湯,從早到晚經過十多個小時的溫火煎熬,香氣繚繞,煞是饞人。但她自己往往連味兒都沒有舍得嚐一嚐。見到倪煙七熄了燈,離開了辦公室,她便迅速起身,把精心熬製好的煲湯,小心翼翼地盛好了,放到了他的宿舍門口等著他。
起初她還要頗為咬文嚼字地寫張紙條,告知他一聲。久了,就習慣了,沒有了寫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