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領導也說:“現在找栽樹林子的空地是有些難,你給肖老師說說過去的情況也行。”
牧人說:“過去這裏全是明沙梁,風沙抽打得人出不了門。後來在沙梁梁上種上了樹,栽上了草。有了樹有了草,我就養起了架子羊,然後放進棚裏喂棧羊,棧羊喂肥了,我就往城裏賣。賺了錢我就辦了個水泥預製件廠,給城裏工地供預製件,水泥線杆子也鑄過。這掙錢比育棧羊來得快,一晃就這麼小二十年過去了。生態好了,也掙上錢了,就想往城裏發展。可咱是牧民,是蒙古人,家裏有草場,還得喂牛羊,我現在是養畜大戶。我又辦了個文化獨貴龍戶,其其格也辦了個科技戶,牧民們來這學文化,學科技……生態嘛,就是春上出門臉上不讓砂粒子抽打了……”
他說著笑開了,還問我:“這樣說行不?對,我還辦了個牧家樂,讓城裏人來我這兒度周末,夏天來我這旅遊的人多了去了。夏天巴音溫都爾草原又美又涼爽,我見好些城裏人爬在草地上打滾……”
我又詢問其其格家裏的情況。她一直在默默地聽著我們談話。
烏蘭其其格說:“老人們送了終,孩子們也長大了。大女兒現在內蒙古農業大學讀書,兒子上了高中……”
牧人說:“我兒子還是馬頭琴手,拉得一手好琴。”
牧人臉人洋溢出自豪:“我現在是城裏家裏兩頭跑。”
我問:“你自己開車?”
牧人道:“我自己有輛豐田塞爾維,來回挺方便的。”
我問:“你在城裏辦什麼業務?”
牧人道:“給牧家樂進些東西,順便想看幾間門臉房,總要在城裏投點資……”
我問:“你在城裏買商品房了嗎?”
牧人道:“給孩子們買了。現在的年輕人得在城市發展,往後他們在城裏掙錢不容易,就給他們多買了幾套,以後他們把房子租出去,也是收入……”
我問:“幾套?”
牧人說:“七套,還有一套別墅。以後我和其其格進城也有個寬暢的地方住。”
我問其其格:“你想進城裏住別墅嗎?”
其其格道:“等有了孫子,外孫,我得替孩子們帶呀。城裏住的地方大一些,小娃娃們也有個跑動的地方。單元樓裏太憋窄,娃娃們跑不開……”
他們說的城裏,是指烏審旗的旗府嘎魯圖鎮,實際上他們就是嘎魯圖鎮的居民,隻是嘎魯圖鎮太大了,方圓有2300多平方公裏。離開了牧人和烏雲其其格一家,我在想,這裏還有什麼城鄉差別?你還能界別他們到底是城裏人還是農村人呢?
在毛烏素沙漠裏,我還結識了一個“80”後小夥子,他叫王鵬,現在是一家野生動物中心的總經理。他告訴我,他的家在烏蘭陶勒亥鎮的忽雞兔村。他的野生動物中心就辦在他的家裏。他家的土地有三千多畝,就是過去他家承包的荒漠。
王鵬開著他的黑色奧迪在前麵引路,我們的車跟在他的後麵,一路上幾乎是在樹林裏穿行。一棵棵挺拔的白楊樹在我的眼前晃過、一株株柳樹婀娜多姿,綠色的枝條婆娑得讓人產生幻覺,就像眼前有無數少女在蹁躚舞蹈,我沉湎在濃濃的綠意之中,有些如癡如醉。起伏延綿的沙丘上全鋪著黑油油的綠草,絢麗多彩的野花閃隱在草叢裏,讓人賞心悅目,不勝感慨。偶有黃色的沙磧跳躍在厚厚的綠色之中,反倒讓人眼前一亮……
我們的車停在一個濃蔭遮蔽的大院落門前,王鵬對我講:“這就是我的野生動物中心辦公的地方。”
我誇獎他說:“你這後生搞了個世外桃園,挺有眼光的。”
王鵬說:“瞎摸索吧!辦公室裏麵挺熱的,咱們就在樹蔭底下邊說邊吃點西瓜吧。”
早有工作人員在樹蔭下擺好了小桌椅,我們開始吃西瓜,西瓜入口甘冽滋潤。王鵬告訴我,這是自家種的,絕對的有機產品。王鵬還讓我知道了有機產品認證要高於綠色產品,是無公害食品中最接近天然的一種產品。我說我聽旗裏的領導講過,烏審旗的產品已經得到了國家農業部的認證,全部可定為有機產品。
我問王鵬:“你是學農牧的吧?”
王鵬搖頭說:“我是學電子計算機的,是陝西師範大學數學係畢業的。剛畢業那兩年,在大城市裏打過工。後來回到家鄉來了,家鄉現在變得這麼好,發展空間非常大。”
我開玩笑道,你該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咋搞開了野生動物?
王鵬說:“我就是看上了人們追求健康食品這個市場。”
原來他這個野生動物中心,就是繁育野生動物,為市場提供健康食品。
王鵬看出了我的隱憂,他說我這個中心是經過自治區林業野生動物管理部門認證的,養殖、銷售都是國家許可的,否則不是非法經營?
我笑笑說,我知道。
他帶我參觀了他的鹿場,鹿場很大,有百十隻梅花鹿在裏麵嬉戲。看見我們過來,都機警地豎起了耳朵。王鵬對我說鹿身上都是寶,市場需求量非常大,我這裏是供不應求,產品都能銷到山東、河南去。去年光這一塊就掙了四十多萬。
我問他建這個中心,投資了多少錢?他說我投的不多,總共投了五百多萬。我這地是自家的,租賃場地這塊就省了不少錢。現在這三千多畝地劃成了退耕還林區,我現在還能得到國家補貼。過去這地方太窮了,全是荒沙子大沙梁,家門被沙子封住是常有的事情。一到了春上,那沙刮得昏天黑地,大白天屋裏都得點燈。我家老輩人從陝西神木走西口過來的,到現在一百多年了。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就到我輩上才改變了。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妹妹在河北秦皇島讀大學,弟弟大學畢業後考到了旗公安局工作……
王鵬感慨地說:“現在多好!小時候,我們兄妹念書,那時真窮啊,我爸媽圍著村子跑了一圈,連五塊錢都借不到……我母親圍著灶台抹淚,我父親圪就在門檻外……”
王鵬不說了。
我上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了笑。
王鵬說:“這個中心還搞了一些種植業,現在沙柳條外買給生物電廠是210元錢一噸,每年這裏出柳條要在千噸左右。還種了70畝紫花苜蓿和一些自用的農副產品。這裏基本上是保持原生態,這樣對我的野生動物繁育也有益處。搞起了這個中心,也帶動了附近農民的就業,我用的工人,就是附近的鄉親。農忙時,我得親自上手,開開農牧業機械。我這汽車、拖拉機、平茬機、粉碎機什麼都有。搞野生動物養殖繁育,畜種最重要。前年,我托朋友在長白山老林子裏,給我抓了一隻純野公豬,花了五萬多元錢。再加上運費,開銷大了去了。咱們看看這個凶家夥去。”
我跟王鵬進了他的養豬飼養場。臨進之前,換上了剛消過毒的白大褂。我看到豬舍很大,一個隔子連著一個隔子,隔子內跑著細長的身上帶著棕色條紋的小野豬,這些家夥非常活潑好動,不停地發出吱哪亂叫。在頂端一間欄舍內看見那隻從長白山深處捉來的野公豬。這家夥個頭兒足有大半個人高,身上的毛粗粗的好像根根可數。腦袋長得猙獰,尖尖的長嘴裏翻著兩顆大獠牙,一條粗粗的鐵鏈子鎖著這個家夥。它那紅紅的小眼睛瞪著我們,好像閃著兩顆憤怒的小火苗子,讓人望而卻步。
王鵬說:“這東西野性太大,剛來時咬傷過一個工人,隻得給它上了硬王法,一開始還不服管束,咯崩崩地咬鐵鏈子。”
我問:“野豬肉銷路好嗎?”
王鵬說:“我這欄裏現在就剩種豬和仔豬了。剩下的都出欄了,這是個特殊的尖端市場,從我這出欄成品豬毛重都得80元錢一斤。”
王鵬說的這個尖端市場應該是有高消費能力的人群,烏審旗的養殖市場還是為百姓大眾提供健康的有機食品。經過多年的培育,烏審旗已經打造出了“皇香”品牌豬肉,光烏蘭陶勒亥一個鎮就有數十家“皇香”豬養殖大戶,存欄在四十萬頭左右,這裏已經成為國家重要的生豬基地。無數農牧民通過養殖“皇香”豬,走上了致富道路。這個變化主要是從實行禁牧政策以後,鎮黨委和政府引導農牧民走上了產業化養豬的道路。這樣,農牧民致富了,生態也恢複了。實現了生態效益和經濟效益的雙贏。
我總覺得“禁牧”、“輪牧”和“休牧”政策的實施,打破了農牧民單一的傳統的牧業生產方式,逼迫著農牧民不斷開拓更廣闊的發展空間。禁牧以後,烏蘭陶勒亥牧民畢力格嚐試著經營過許多產業,但最有成效的還是養殖“皇香”豬,他現在已經是上萬頭的養豬大戶。他有養殖場辦公區,辦公區內有接待客人的客廳。客廳內招待客人的方式完全是草原上牧民的待客方式和奶食品,我走進他的客廳時,奶食品和手扒肉已經擺了琳琅一桌。一壺奶茶冒著熱氣。
到了牧民家裏,你用不著客氣,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我在鄂爾多斯生活了幾十年,已經適應了草原上的生活方式。
畢力格說:“領導哎,我這是咋了,放了一輩子羊的人,咋變成養豬的了。”
我問:“養豬怎麼了?”
他說:“草原是放羊的地方,你是蒙古人,卻養豬,讓人家聽了有些怪怪的。”
我說:“我在毛烏素沙漠上還見過蒙古人養雞大戶哩!”
他聽後笑了起來。
肉吃到香處,茶喝到酣處,我和畢力格的交談也融洽了許多。
他告訴我:“我養的豬已經銷到了鄂爾多斯市以外的地區,像包頭、烏海的超市上都有我的皇香豬供應。我養的豬吃起來口感好,就像人們常說的有肉味,是地道的農家豬的味道……”
我說:“說說你的利潤,我愛聽這個。”
畢力格笑著說:“利潤還行,比我搞餐飲業時好一些。”
我問:“好多少?”
畢力格說:“我出一口豬,純利潤在五百元。你算算能掙多少錢?”
我說:“我哪能算得出來?還是你說,你說得肯定比我算的準。”
畢力格說:“去年我掙了一百五十萬。”
我說:“看看,我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掙到一百五十萬。”
畢力格道:“我是養豬的啊!”
畢力格好像還有些委屈。
在我接觸過的毛烏素沙漠上的越是偏遠的牧羊的蒙古人,骨子裏越有著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貴氣,那是從血液裏往外滲透出來的。他們對羊兒的那種感情,特別純潔,正因為純潔,越發讓人感到這種情愫的高貴。接待最尊貴的客人放羊背子獻“烏查”,還有專門的祝誦人,有那樣隆重的禮節,對羊兒的擺放也有那麼多的禮儀,人們在未享用美食之前,祝誦人先取羊頭上的一塊肉,跑到門外,扔到天上去,口中念著先人傳下來的誦詞。用餐前,西人感謝上帝,有學養的漢人則思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而蒙古人則感謝羊。
讓我們聽聽他們在獻羊背子時,是怎樣讚頌羊兒的:
在莫尼山前
吃河套水草
飲黃河甘水
少兒追不住
老翁趕不上
如珍似寶的白山羊
禁牧舍飼,退耕還林,退牧還草,一係列的恢複生態措施,將從根本上改變千百年來傳襲下來的耕作和畜牧方式。但草原上人多、羊多的現象不得以從根本上得到改變,即使生態得到暫時恢複,也會重新得到破壞。因為人們無法抑製對土地索取的貪欲,世界上包括毛烏素沙漠在內的人造沙漠就是傳統的農牧業文明造成的。
據我所知,人類農牧業文明的發祥地,像尼羅河流域、底格拉斯和幼發拉底兩河流域、印度河口、黃河流域都是當今世界荒漠化現象最為嚴重的地方。
對此,烏審旗委和政府在“以人為本,建設綠色烏審”建設中有著清醒的認識,下定決心對移民遷出區全麵封禁,要形成“無畜區”、“無人區”,集中力量在禁牧區、遷出區采取封、飛、造立體化治理,走沙漠變沙地、沙地變綠洲的生態恢複之路。為了鞏固烏審草原的生態成果,旗委張平書記在談到烏審草原農牧區的未來規劃時,有過這樣一段話:
張平說:現在烏審旗有五萬農牧民,到“十二五”末,通過發展二、三產業收縮轉移隻留一萬農牧民。到那時,烏審旗的農牧民每人將平均占有30畝水澆地,20畝樹木和飼草地,30頭牛、200隻羊、22頭豬。隨著機械化程度的提高,科學技術含量和人員素質的提高,烏審旗農牧民的收入將實現真正跨越式地發展。
三、烏尼爾想吃風幹肉
按照張平說的,那就是說到“十二五”末烏審草原的農牧業人口將不足總人口的百分之九。那些已經被收縮轉移至移民小區內的農牧民們,他們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呢?帶著這個疑問,今年春天,我又一次開始了烏審召之行。在采訪的這些日子,碰到了不住氣的大沙塵天,也不知從哪兒飄來的沙子,彌漫在天空上。公路上,風沙把能見度搞得很差,張誌雄一麵開著車,一麵默叨:“這是哪來的沙塵呢?咱烏審旗的沙子起不來了呀?”
這些天,我遇到好多人都在問同樣的問題,現在烏審人已經眼裏見不得天上飄動沙子。潛意識裏,他們感到這是對他們千辛萬苦建設起的“綠色烏審”的挑戰。
昨天,我在巴音溫都村治沙承包大戶蘇栓海那兒,看他的植樹固沙項目時,也是遇到了這樣的沙塵天。老蘇是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植樹固沙造林的,他是親眼見到自己的鄰居一位70多歲的老婆婆,一場沙塵暴後家被沙子埋住了,老婆婆在屋子裏哭喊,他才發現這件事情的。沙把老太太家的門窗都快堵嚴實了,他用鍬刨,用手扒根本不頂事,那天風大,沙也大,狂風吹得他踉蹌跟頭的。他無奈,隻得跑到公社找書記報告。書記派來了一台鏈軌推土機,才算把那位老奶奶救了出來……
這事刺疼了蘇栓海,那時他三十幾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下決心與沙漠搏一搏,第二天就扛著樹苗子上了家門前的大沙漠,一幹就是小三十年。三十年來,他已經植樹種草固沙一萬多畝,是旗裏有名的造林大戶。老蘇拉我去看他在沙漠上種的樹,六十多歲的人了騰騰地就上了高沙梁,我也吭哧哧地跟了上去。我站在高沙梁上,望著滿山在狂風中搖動的棵棵大樹,老蘇問我:“咋,沙子不打臉了吧?過去要活埋人哩!沙梁梁上有樹有草沙子起不來了吧?”
老蘇一臉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