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就是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來到了西安,一打聽,才知慈禧太後已經移駕回京。於是,烏力吉趕到了北京,通過關係圓滿給朝廷送上了王爺買地的銀子。王爺巴結上慈禧太後高興地笑了,而烏力吉心中卻在滴血。就是在北京,世界向他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他知道了戊戌六君子、義和團運動、火燒圓明園、庚子賠款,大清王朝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似乎一陣風就能被刮倒。這年,烏力吉已經三十八歲,在他王府當差已經二十多年,他知道王府裏的王爺、福晉就像北京的大清朝一樣,也將像草原上風幹的馬糞,隻要有大風一吹就會被忽撒在無邊無垠的毛烏素沙漠裏……
烏力吉回到烏審草原,感到烏審草原就像一隻堆滿火藥的火藥桶,時刻會被一根火柴點燃炸響。王爺和福晉好像秋蟲一樣感到了秋天的逼近,為了銀子,為了享樂,忙著賣地,大片大片的草場被洋堂和漢族地主、商人收入囊中,牧民們流離失所,被迫遷移。旗境的許多有識之士和牧民,早已經看不慣王爺的所作所為,他們秘密結社,共商對策,百年前被王府殘酷鎮壓的“獨貴龍”又在烏審草原上悄然興起。王爺和官府已經嗅出了味道,但它們不知道現代“獨貴龍”的頭領是誰……
“獨貴龍”運動起源於一百多年前,起因也是反對王府的大量買地、放墾破壞草場以及王爺和官吏們的荒淫無恥。“獨貴龍”是圓圈議事,簽署各種抗議和請願也是圓圈簽名,讓王爺和官府找不出組織者。這是烏審牧民出於自我保護,采取的一種智慧的鬥爭形式。1828年,烏審旗的“獨貴龍”忽然包圍了王府,召開訴苦大會,曆數當時旗王爺桑傑旺勤的罪狀,要求他讓位。訴苦訴不倒旗王爺,“獨貴龍”又跑到盟府前安營紮寨,繼續自己的訴求,整整堅持了三個多月。最後驚動了大清朝的“理藩院”,才撤掉了桑傑旺勤的紮薩克職務,改由他的兒子世襲。“獨貴龍”掀翻一個王爺,這是幾百年也未有遇到過的事情。1879年,烏審旗三百多名“獨貴龍”成員,包圍了旗衙門兩名貪官的家,並將他們抓走批判。“獨貴龍”的矛頭直指官府衙門和王爺,很快“獨貴龍”遭遇殘酷鎮壓,“獨貴龍”運動的領袖,也被官府拘捕,並且舉家被流放湖南等地。
現在還有這樣一首歌在烏審草原上傳唱:
鴻雁帶著嘹亮的歌聲
飛向了湖南
歌聲仍留在我們的耳旁
引起我們無盡的思念……
由於王爺官府的分化瓦解和殘酷鎮壓,“獨貴龍”運動一次次失敗了,但它留下的反抗火種卻散布在烏審草原上。此時的烏力吉已經看到了烏審草原上即將燃起的衝天大火……
他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以搬家的理由向王爺告假,王府也離不開這位精明幹練的“筆帖式”,但王爺實在想不起拒絕烏力吉的理由,隻得準了烏力吉的假。可烏力吉的眼風讓王爺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烏力吉是反對買地放墾的,烏力吉為此曾苦勸過他。
烏力吉曾對王爺道:“這地不能再買了,再買牧人就沒法活了!你想一想,咱烏審遊牧地,一百多年前靠著長城邊,現在都快退到了無定河邊,地麵整整縮小了一大半。”
這讓王爺很不高興,他非常不滿意烏力吉的多管閑事,他認為:“草原是我的,我賣自己的地還用得著你們這些奴隸同意嗎?”
王爺知道,烏力吉正直清廉,在烏審各界和百姓當中口碑極佳,王爺非常擔心烏力吉這個筆帖式會成為他潛在的對手。再加上神龍不見首尾的“獨貴龍”,百十年來像幽靈一樣飄浮在毛烏素沙漠的上空。他擔心為自己服務了二十多年的烏力吉會和“獨貴龍”攪在一起,也許烏力吉就是現在“獨貴龍”的頭領,想到這兒,王爺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烏力吉將家搬到了嘎魯圖,那個鴻雁展翅飛翔的地方。從此,嘎魯圖成為了“獨貴龍”活動的中心,他們告王爺,驅逐放墾的官員,揭露福晉的荒淫無恥。烏力吉還與正直的官員,反對放墾的台吉(貴族)、文人雅士、平民、結成反對王爺惡政的同盟,更加壯大了“獨貴龍”的隊伍和影響。王爺喚他回旗衙門,他托病推辭,王爺封他為“哈喇章京”他置之不理,王爺派人去尋,他索性剃發披上了紫紅色的喇嘛袍袍,並稱自己是席尼(新)喇嘛。從此,席尼喇嘛的名聲傳遍鄂爾多斯高原。他很快成為了“獨貴龍”運動的領袖,民國元年被全旗十一個“獨貴龍”組織推舉為“公眾會”主席。為了更好地開展“獨貴龍”運動,席尼喇嘛還與王悅豐、奇金山等七十餘名誌同道合者結為兄弟,公開地率領全旗民眾與王爺福晉展開鬥爭,這就是鄂爾多斯曆史上著名的“七十安達獨貴龍”。他還帶人包圍了王爺福晉的駐地,當著王爺的麵抓走了作惡多端的福晉,逼著福晉交待了禍害烏審草原的醜事,義憤填膺的牧民處死了罪惡滔天的福晉。烏審旗燃起的獨貴龍烽火,很快燃遍了鄂爾多斯高原,達拉特旗和杭錦旗的“獨貴龍”運動,由控訴王爺,要求減租減息,很快發展成了與封建王府的武裝鬥爭,極大地震撼了盟官府的封建統治者。
1920年夏天,伊克昭盟盟長決定先消滅烏審旗的獨貴龍運動,並派兵包圍了嘎魯圖廟,要求席尼喇嘛及“七十安達獨貴龍”歸案。這些官員和士兵有三百多人,一共在嘎魯圖廟呆了三個多月,每天吃掉的羊就有六、七十隻,還不時殺牛喝酒吃肉,這一切全部由烏審旗百姓負擔,人們苦不堪言。席尼喇嘛為了解救百姓的困苦,主動到案,被官兵吊在一棵大樹上每天挨七十皮鞭拷打,並被戴上八十多斤重的鎖鏈,被官兵押著驅趕進茫茫的毛烏素沙漠裏。盟府準備把席尼喇嘛到一家一家的牧戶裏示眾後,然後再加以殺害。機智的烏審人民,為了解救席尼喇嘛,活動了由“嘎老五”率領的一支出沒於陝北邊境的土匪隊伍,從官兵手中搶出了席尼喇嘛,並將他連夜送過黃河。席尼喇嘛被土匪劫走,官兵也沒了辦法,隻得從嘎魯圖收兵。這幾百號人幾個月下來吃剩下的牲畜屍骨,已經在嘎魯圖廟附近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骨壩”。
1921年的夏天,席尼喇嘛來到了北京,與另一支獨貴龍運動的領導人,蒙古民族早期的民主主義啟蒙者旺丹尼瑪彙合,倆人共商鄂多斯“獨貴龍”運動的大事。在此期間,他們接受了新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熏陶,並結識了李大劍及第三國際的聯絡員雷卡嘎爾夫等共產主義者。俄國的十月革命,外蒙古革命以及中國的五四運動及萌芽時期的中國共產黨,促使了席尼喇嘛萌發了推翻整個封建統治,在內蒙古草原建立新生活的思想。
為了讓更多的人接觸共產主義思想,1924年8月,席尼喇嘛又潛回毛烏素沙漠,挑選了16名獨貴龍骨幹,踏上了奔赴蒙古人民共和國學習參觀的艱難行程。經過幾個月穿越沙漠戈壁,終於在冬天時來到了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首都烏蘭巴托,受到了蒙古人民革命黨領袖喬巴山的熱情接待。蒙古人民革命黨安排了席尼喇嘛等人的學習、參觀。在此期間,席尼喇嘛如饑似渴地學習社會主義理論和共產主義思想,整理了許多學習資料和筆記,撰寫了《鄂爾多斯升起革命曙光》等著作,並且加入了蒙古人民革命黨。這位在暗暗長夜摸索了一生的席尼喇嘛,在年屆六旬時,終於成長為一名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的革命戰士。
按照第三國際的安排,1925年席尼喇嘛回國,參預了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的組建工作,在張家口召開的第一次內蒙古人民革命黨代表大會上,他被當選為黨中央執行委員。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的代表都出席了會議,並祝賀了大會的召開。席尼喇嘛按照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的指示,回到毛烏素沙漠發動群眾,動員烏審群眾投入到反對封建王公的鬥爭中來。在1926年的正月十五,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烏審旗委員會在嘎魯圖廟上召開了有兩千多牧民參加的群眾大會,席尼喇嘛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講。他回顧了已往的“獨貴龍”鬥爭經曆,明確指出,烏審旗的革命成功,必須要與全中國、全世界的革命運動聯在一起。我們必須要找到一條正確的革命道路,現在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中國共產黨人設計的道路。我們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就是中國共產黨設計道路的實踐者。雖然會議遭到封建王公的破壞、襲擊,席尼喇嘛播發的革命種子還是留在了牧人的心底,慢慢發芽,長大。
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席尼喇嘛發展了七百餘名中堅分子加入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組建了七個黨支部,在全國大革命形勢的高漲下,1927年1月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烏審旗委員會正式選舉產生。據阿雲嘎先生在長篇傳說《席尼喇嘛》一書中的記載:那時毛烏素沙漠裏和烏審大地上流傳著許多新歌曲,像《獨貴龍之歌》、《無敵英雄斯大林》等,還有一支曲調奇異的《全內蒙古之歌》,若幹年以後,人們才發現這支歌的曲調竟然是《國際歌》……
革命的迅速發展,引起了封建王公的恐慌和仇視,他們破壞和用武力鎮壓席尼喇嘛掀起的革命風暴。席尼喇嘛認識到,保衛革命成果必須有革命的武裝。在他的積極倡導下,在第三國際和喬巴山的支持下,由內蒙古人民革命黨領導的內蒙古人民革命軍成立了。
1926年9月,席尼喇嘛率領內蒙古人民革命黨中央和革命軍來到了烏審召,這裏成為了內蒙古革命的中心。根據烏審旗革命的特殊情況,內蒙古人民革命黨中央召開了由牧民群眾,封建王公參加的三方會議。在會上席尼喇嘛宣布:推翻烏審旗封建王公政權,全旗重大事務由“旗黨委”、“革命軍”、“旗衙門”三方共同協商決定。解散王府衛隊,封建王公不得幹涉牧民革命活動。會後成立烏審旗保安隊,後改為內蒙古人民革命軍十二團,席尼喇嘛親自擔任團長。
三方會議後,烏審旗王爺,出賣大量土地、牧場行賄並勾結陝北軍閥井嶽秀,糾集反動武裝上千餘人圍剿剛剛誕生的革命民主政權。席尼喇嘛率軍迎戰,粉碎了敵人的進攻。烏審王爺見大勢已去,隻得逃至陝北榆林,受井嶽秀庇護。烏審旗革命如火如荼,革命民主政權漸漸鞏固,並開始滲透到牧民的生活中來。喝醉酒打老婆的事情有人管了,陝北邊商一塊磚茶兩年變成一頭牛的事情有人管了,牧人再遇到不平事情,開口就說找“旗委”,找“公會”……
“旗委”與“公會”已經成為烏審牧民的主心骨,毛烏素沙漠經曆千百年來唯一一次質的變化,千年的奴隸翻了身,翻身的奴隸當主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蘇維埃,這些舶來辭,漸漸成為烏審牧民的口頭禪。席尼喇嘛徹底改變了毛烏素沙漠和烏審旗,為他們打開了世界之窗,一下子把亙古不變的毛烏素沙漠與翻天覆地的世界拉得這樣緊密……
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中國革命受到了重創,大批共產黨人遭到了屠殺。而擔任內蒙古人民革命黨中央的主要領導白雲梯投降了蔣介石,革命軍總司令旺丹尼瑪,前敵副總指揮、中國共產黨人李裕智慘遭殺害。麵對白雲梯等人的威脅利誘,並陰謀將十二團編入蔣介石國軍的罪惡計劃,席尼喇嘛堅定地說:“我們內蒙古革命依靠的是中國共產黨和第三國際,十月革命才是我們要走的道路。我們十二團官兵頭上的帽子不留戴你那青天白日的地方!”
席尼喇嘛徹底與白雲梯等人決裂,隻身率十二團與國民黨軍隊作戰。革命形勢的陡轉,讓席尼喇嘛更感革命武裝和民主政權的寶貴。席尼喇嘛健全了全旗的“公會”組織,動員大量牧民參加革命軍十二團,並率部與不斷進犯的井嶽秀的反動軍隊打了大小二十多仗,讓人們稱奇的是,以少對多,以弱對強的席尼喇嘛,每一仗都取得了勝利。席尼喇嘛率領著十二團越戰越勇,終於將井嶽秀率領的國軍第二集團軍十八師趕出了烏審旗全境,保衛了新生的烏審旗的民主政權。這讓井嶽秀這個國軍陝北總司令顏麵掃盡,於是,他和烏審王爺改變了策略,開始分化十二團,收買十二團內部的動搖分子,伺機從席尼喇嘛背後射冷槍……
席尼喇嘛領導的烏審旗革命政權,成為白色恐怖統治下的中國耀眼的一道紅色風景線。在毛烏素沙漠裏,在席尼喇嘛領導下,烏審旗“公會”成為當時中國最健全的縣一級革命民主政權。
這是烏審大地永遠的光榮!
席尼喇嘛被叛徒殺害後,烏審旗又恢複了封建王公統治,但席尼喇嘛留下的革命火種在毛烏素沙漠閃耀了幾十年。二十年代中期,中國共產黨在薩拉烏蘇河穀和毛烏素沙漠地區就有了大量的活動,在十二團與國民黨部隊戰鬥過的許多地方,由於群眾基礎比較好,後來都被陝北紅軍開辟成了革命根據地。1935年在巴圖灣還成立過“烏審旗蘇維埃”,中央紅軍長征到達陝北後,黨中央為了開展對蒙古上層的統一戰線,下令撤掉了“烏審旗蘇維埃”。毛主席還表示,一定要將巴圖灣(烏審旗蘇維埃所在地)還給蒙古人民。
席尼喇嘛的十二團骨幹,當年的“獨貴龍七十安達”中的許多人,在中國共產黨的教育、培養下,後來成為了堅定的共產黨人,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伊盟支隊的領導和骨幹,為解放鄂爾多斯和內蒙古立下了不朽功勳。解放以後,他們中的許多人成為了內蒙古和鄂爾多斯各級黨政領導,為內蒙古的社會主義建設立下了新功。
席尼喇嘛的“老安達”,解放軍伊盟支隊的司令員王悅豐(蒙名阿日賓巴雅爾)在1947年春天毛主席率黨中央轉戰陝北進入毛烏素沙漠時,率領伊盟支隊的指戰員在毛烏素沙漠的張家畔蘆河戰鬥中,堵截打退了馬鴻逵騎兵十九團和國民黨還鄉團對邊區的突襲,為直接保衛毛主席、黨中央做出了貢獻。這件事情讓王悅豐一生引為榮耀。
1977年,飽經磨難的王悅豐病逝,這個席尼喇嘛的老安達,伊盟軍分區的老司令,鄂爾多斯人民的老盟長終於回到了烏審大地,靜靜地安息在他出生的陶利灘上。幾十年過去了,人們還在津津談論著有關王悅豐的故事;最讓鄂爾多斯人民不忘的是,他們的老盟長鬧過“獨貴龍”,保衛過毛主席,還有他的子女幾十年來一直都是當地最普通的牧民……
2011年的夏天,我在毛烏素沙漠追尋著席尼喇嘛的足跡,尋找著毛烏素沙漠的紅色故事。我在烏審草原上見過席尼喇嘛的侄孫女,我在巴圖灣尋找老一代的共產黨人。隨著歲月的流逝,烏審旗曾有過的老紅軍、老八路、老革命越來越少了,但老一輩革命者為之奮鬥終生的烏審大地越來越美,越來越年輕了。在陶利灘一個牧人的家中,我曾聽酒酣的牧人們放聲唱著這樣一首歌:
我們跨上追風快馬
奔馳在家鄉的草原上
我們大家精神拌抖擻
滿懷信心奔向前方
我們是席尼喇嘛的好弟兄
心明眼亮意誌剛強
讓敵人聞風喪膽
勝利的旗幟高高飄揚
高高的白沙梁
聳立在遙遠的天邊
我們是烏力吉傑日嘎拉的戰士
人民群眾永遠讚揚……